我到吉林农村插队干的第一件活好像是压地,用一米多长的圆柱体“木滚子”,把播完种子的土地压实。
乍暖还寒,北国的春风不似江南,不是裁剪柳叶的多情“剪刀”,裁出婀娜多姿;却是横扫大地的无情“扫帚”,扬起尘土漫天。播下了种子,也就播下了农人一年的期盼,压地,是为了春风无情,是为了期盼有望。
一个人牵头小叫驴,毛驴拉着受尽磨难满目沧桑的“木滚子”在长长的垅间从这一头又滚压到那一头,总有走也走不完无穷无尽的感觉。这是农村的轻活,虽然走个来回是两里地,一天要走个几十里。
最无措是春天发情的小叫驴的骚动,那个犟劲,那个一往情深,那个声嘶力竭,城里来的小子哪见过这架式,这个茫然,这个无助,这个着急,浑身冒汗。
另一种形式是“踩格子”,那是女生的活。播种者在垄沟前行,三四个女生一溜儿跟着,手握撑地、用于平衡的木棍,在铁犁划过翻起的松软垅尖,迈着T形舞台上的猫步糅合东方女性矜持的碎步,相互前后交叉着脚步,密密实实将垅尖踩平。望着由自己灌满泥土的熊掌般臃肿的黑色“棉胶鞋”踩出的歪扭脚印,一条条伸向远方,有好事者诗兴勃发:“啊!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我们用双脚,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
十多年后,这种扭臀摆胯的夸张成了城市的时尚风景线,脸面已经刻上印痕,心里已经装满沧桑,身后已经拖儿拽女,已经不再是女生的女生对着小头宽肩平胸长腿的模特恍然而不屑:
“哦,这种猫步,我们早就走过了的!”
只是,舞台不同了。
比较累的是“刨茬子”。手持“小镐”,弯腰蹶臀,把上年收割后留在地里的手掌般高的苞米、高粱茬子,从泥土里连跟刨出。干这活除了蛮劲,还得有点巧劲,除了手腕小臂的力量,还得眼神瞅准了,一镐下去一个准。刨下的茬子还要顺手把根部的泥土磕干净了,春天烧火煮饭,须得靠这茬子维持。
一年四季是个圆圆的轮子周而复始,那农活也就随着日脚,滚动不歇。耕地、送粪、施肥、播种、间苗、铲地、看青、收割、打场、进仓,刨茬子、薅麦子、扛麻袋、送公粮、清猪圈、刨大粪,猪马配种、遛马养膘、扒炕捣粪、水坑沤麻、和泥脱坯、垒墙抹泥……也有和老乡搭档干活的时候。
比如出车,我们就跟车,除了做小工做下手,出车前得套马架辕,歇工了还要卸马喂水,最羡慕的是车老板甩鞭时鞭梢发出的炸响。耕地时,老乡后面扶犁,我们就在前面牵着牲口。若原来就是有垄有沟的地,那省事儿,你闭眼牵着牛马往前走就是,到了地头喊喊口令掉头;如果趟平地,要紧的是领着牲口走直线,要走歪斜了,那垄距就有宽有窄了。讨厌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牲口冷不丁蹿稀撒尿,春风一刮,星星点点尝那骚味不算,说不定还亲密接触滋润你一身,正接受再教育呢,你还得乐呵呵地,不敢有不悦表示。
经常和我一起干活的老乡,除了“老猪”、“后悔”还有就是“八路”了吧。
“八路”当过兵,因为林彪统率的东北野战军大多是从山东过来的八路军,所以东北老乡和国民党军队仍以“八路”称呼解放军。这是一段“八路”引以为豪的历史。
当年的“八路”想来也就三四十左右吧,体弱多病,细脖子细胳膊细腿细身材,大嘴大牙大眼大脑袋,额上青筋凸现,头顶细软的毛发耷拉。“八路”体格差,瞅人看物眼珠却发亮有神,很是奇怪。
“八路”曾短时间做过一次“打头”,领着我们知青铲地。而我和“八路”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在一起铡草,在马棚边上堆草料的小房里。“八路”喂草,我摁铡刀。
“八路”坐在铡刀的一侧,手臂包上一块磨得发亮的光板羊皮。左手在下托着,右手在上,小臂紧压着谷草,一点一点往刀口送;我则面对“八路”站着,双腿叉开,两手紧握横穿钢刀的把柄,一下一下死命往下摁。
我那讨厌的淋巴结肿大,就在那时留下的,几十年过去了,还和当初一般大,凝固在时空的长河中了。只是时不时的异样,提示我岁月的疤痕。
那折磨我几十年,经常“火山喷发、大河决堤”的过敏性鼻炎也从此开始了。
“八路”真的很愿意和我一起干活,因为我是一个好听众。很多时候,“八路”给我讲他的光荣历史,给我看用布小心裹着的复员军人证,给我唱“我们是林彪的战士”。
“八路”看不起“老猪”,说“老猪”懒,“瞅瞅我喂的草,多细!”因为我也曾和“老猪”一起铡过草。
“八路”有一个女儿,当时还很小。
大伙儿都说女儿不是他的。
八路的老婆不出门。
大伙儿都说八路的老婆是破鞋。
我们都相信了。
“八路”还活着的话,也该是“享受科技待遇”的离休老干部了。
2001年9月于沪上淀浦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