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吉林老乡之三:后悔与兔子 作者:杨柳公社



  在昏黄的油灯下,老乡们拉拉扯扯轰他、逗他,笑着把他拉下炕推到人群中间。他躲闪着,缩着身子。惊恐的眼珠子四下乱转,嘟囔着:“别,别别,别闹。” 
  这样在我们这群知青到达生产队的第二天,在社员会上认识了他——全村唯一的异己,一个富农的儿子,人们管他叫“后悔”。 
  一脸精明相的生产队会计笑着解答我们的疑问:“他哪能不后悔,谁叫他从富农娘们的肚里钻出来。”那位高小毕业,外号叫“兔子”的老乡告诉我们:“咱们这里风是吹草底见后悔,这小子招风,根黑呗。” 
  几个月后,这位根红苗壮的兔子的景况比后悔也好不了多少。 
  后悔投错了胎而成了队里的运动靶子。“我真后悔……”每次检查汇报,他或这样开头或这样结尾。他说话结结巴巴,蜷着原来就矮小的身子,缩着脑袋,那脑袋随时准备埋进那黑棉袄里去。靠着他老婆的能耐,后悔穿得却比一般的老乡要干净利索,穿着虽然也打着补丁,却是补得整整齐齐,规规矩距,似乎也在表白自己决不敢乱说乱动。只是他那不停眨巴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叫人看了有点不舒服。总觉得后悔像个鼠,胆小得像鼠,机灵得也像个鼠。 
  我特别愿意和后悔一起干活。那一次我跟他一起往地里送粪,驾辕拉车的是一头瘦骨粼粼的老牛。冬天刚过,风还挺硬,我们顺着有一里多长的垄沟,将大车上的所谓粪肥(老乡们扒炕时换下的被烟熏黑的土坯碎块)用铁锹洋叉一堆一堆卸下。我们的身后光秃秃的旷野上,一个个尖顶灰土堆在一条条垄沟里整齐地排列开来。后悔的眼神是极准的,每堆粪肥的大小多少几乎不差,而大车上剩下的总是正好卸完最后一堆。 
  几车下来,老牛显得力不从心了,眼角含着混浊的泪水,口角淌着黏糊的吐沫。“驾!”后悔举起洋叉(一种四齿工具),老牛喘着粗气,忽地带车朝前冲一下,又退回了原地。“驾!驾!”后悔用洋叉把朝两边高高耸起骨架的牛屁股打去。老牛甩了甩结着污秽而干硬的尾巴,抬了抬粘满牛屎的后腿,作为答。   “操!你也欺负人!”后悔大怒:“驾!”举叉对着瘪瘪的老牛屁股戳去,齿尖起了作用,牛车颠颠跑开了。 
  后悔如梦初醒。惊慌地斜了我一眼,追上前去。他用手摸着牛屁股“没没事,没事,老牛皮厚。” 
  卸完车,他招呼我“上车上车,坐着歇歇。”我心里暗笑。他一定又在后悔了。 
  如果说后悔劫数难逃是因为自己“先天不足”,那兔子就是自己“后天不良”了。兔子确实是自己“跳出来的”。这我可以作证。 
  兔子姓吕,和王姓的后悔一样是老杨家掌权的队里唯一的两个外姓(吕姓还有一户是兔子的哥,车老板老吕)。兔子念过几年书,会背“三字经”之类,因家境不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未娶上媳妇,成为乡亲们取笑的对象。至于为什么叫兔子(也有人管他叫“单耳立”),我至今没搞明白。 
  痛苦中的兔子因我们中一位能歌善舞,会唱什么“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二人转的女知青活泼的微笑而灵感勃发,思绪万千后写了一封大胆表露心迹的情书。惊慌失措已是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的女知青,知道笑错了地方,把信交到了大队革委会,寻求帮助。 
  大队的那些头儿脑儿一定很高兴,有这么一个“破坏上山下乡”的典型送上门来,于是兔子良缘未结,等来的却是大队的传讯。 
  那时,正是传达中央26号文件(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北京、上海等地女知青被各级领导宠幸事件),传达“江青同志讲话”的当口吧。“江青同志”说,听到女知青的遭遇自己流了泪,于人印象深刻。于是兔子也有幸变成了罪魁与祸首,而那信的内容也从那兴致勃勃的革委会成员口中传遍整个大队,最后是全公社。那信的开头两句“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相识不相逢”,被老乡们传诵一时,甚至被人(后经多方查证,是政治队长“老废”的弟弟)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在生产队队部的门板上,也真不枉费了兔子的一片心计。反正,这个结果是兔子与女知青始料未及的。 
  兔子的崛起使后悔相形见绌,毕竟后悔是死老鼠(后悔怎么也没资格当死老虎啊,连落水狗也没资格),托兔子的福,后悔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乡亲们有言: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西北风一刮,和动物一样人也准备着窝冬,挖地窖,藏白菜,贮土豆,那是为了肚子;还得扯布穿线做棉袄,那是为了身子。翻做棉裤就很费了我一番脑子,知青中有手巧的自己动手,有和老乡关系好的托了人,我思前想后想到了后悔,他准好说话,娘们又能耐。 
  我偷偷对后悔一提。果然一口答应,显得还很高兴,晚饭后就来取我那很不合身的草绿色棉裤,那棉裤,是伟大领袖挥巨手,我们离开城市下乡时,当局随手卖给我们的,又宽又大又不保暖。才隔了一天,后悔来告诉我棉裤好了,要我去试试,看看合适不。我真惊讶他娘们的速度。 
  傍晚时分,我用旧报纸包了两条从家中带来的“固本肥皂”,也没忘带上一小团黑棉纱线,这都是当年按人头凭票供应的紧张物资,去后悔家。我怎么也不肯进他家门,也不试穿,只在门前谢着接过棉裤,赶紧塞上纸包。后悔睁大眼睛,有点愕然“这这,这不好。”我赶紧解释“我有,那线做棉裤要用的。”后悔眨巴眼睛寻思着说:“好,以后有事尽管吱声。” 
我就是穿着这条棉裤离开生产队的。 
  当时正开展着“一打三反运动”,公社革委会派来的以“张大眼睛”为首的工作组也已经开进了生产队,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范家屯来的“张大眼睛”对阶级敌人发出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的警告。 
兔子的言论再次被人们挖掘。大家想起在打场那天兔子曾放毒说:今天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也曾说:“大鼻子体格真棒”,并以我为例,说我“干不拉瞎的”,肯定打不过“大鼻子”。 
  后悔与兔子这两个老杨家掌权的生产队唯一的外姓,虽出身于不同的阶级,终究被拴在了一起。 
                      
                      1985年2月于南通小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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