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吉林老乡之二:老歪
作者:杨柳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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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两辆堆着柴禾的大车一前一后摇摇摆摆穿过村中土道向东赶去。老杨老吕两个车老板持着长长的鞭竿默默走在车旁。老歪的父亲哭丧着脸,佝着背跟在颠簸的车后。那后一辆车的柴堆下躺着他的女儿,老歪的姐姐,她是今天一早死的。 老歪,你看了第一眼就决不会忘记。一条无形的垂直界线将他身体断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只眯缝无光的眸子,健壮突起的胸大肌与另一边干瘪平塌的胸脯,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与另一只僵曲细瘦的小手。处在分界线之间的嘴,不知如何安排才好,斗争妥协的结果,是另一边的胜利,嘴给硬扯了过去。 老乡们称他老歪,他不生气;喊他“尿鞋帮”,他则会暴跳如雷;叫他“歪歪哨”他就拔拳而上了。 老歪不老,也就二十来岁。称“老”体现了老乡对他的敬畏,他虽处于这样一种不平衡状态,却是天生神力,远近闻名,是生产队第一劳力。 每年打完场,粮食进仓,是老歪大显身手的时候,二百来斤的麻袋直立在肩上,他走起来还显得轻飘飘的,身子还要随着歪嘴里哼出的“咚咚锵”扭上几步给大伙瞅瞅。人们一夸他,他来劲儿了:“这算啥,我一边肩上扛一个,背后背一个,胸前挂一个,两手还各拎一个,妈的,脚上再踢一个,照样!” 仗着他的蛮力,他鄙视其他老乡,对生产队的党员政治队长都敢直呼“老废”。对和他挣同样工分的我们知青,老歪也毫不掩饰他的不满和蔑视:“瞅瞅这熊样!”老歪冷笑着撇着歪嘴。直到有一次,在摔倒了我们知青中几个号称学过摔跤术的花拳绣腿后遇上了我们另一个知青——“小胖”,小胖把老歪扔到了墙根。从此老歪还算对我们客气。 老歪有如此神力,老乡们说应归功于他的母亲,一个额头上总盖着紫褐色火罐印记的女人,老歪吃奶直到8岁。这位妇人可是将心血都给了儿子,以至自己留下了虚弱的身子,老歪的姐姐更是重病在身,姐和弟也是强与弱的对比。 老歪的姐姐正躺在大车上。大车顺着车辙,歪歪斜斜出了村,绕过大坑向北赶去。在远离村落,两块望不到头的大田交界处,在一条不知从何处伸来,又伸向何方的宽宽的浅沟旁,有片荒芜的坟圈地,野草茂盛。老歪的姐姐将在这儿接受火得洗礼。 老歪的姐姐是今天早晨死的。因为有病,她一直未能出嫁,听老乡说,原先是有对象的,只因做父母的不愿意,“黄了”。她终于相思成疾得了头痛病。从长春下放来大队,被乡亲叫做“张大瞎子”的张医生说的较为可靠,那是脑结核。 她几乎不在村中露面,昨天倒是例外,被老乡们用木棍扎成的担架抬到五十里外的范家屯镇医院去了。“妈呀——疼死我了——妈呀!”那喊声另人毛骨悚然。傍晚又被抬了回来,镇医院已无能为力。 她就躺在担架上,搁在屋外的窗台下。时而有一两声尖叫:“疼死我了,妈呀,都是你不好……”直到天亮完全安静下来为止。她不能死在家里,因为她是到了出嫁年龄而未嫁出去的女子。她死了,同样不能埋在自家的坟圈地里,这样,她才被拉到村外去“炼”了。 老歪的父亲在坟圈地边缘找了块平地,车老板从大车上卸下柴禾,铺上谷草,老乡们相信谷草是消毒的。死者被抬下,放在柴堆上,纸一样白的脸,穿着新衣新裤,早准备好的,就是为了今天。车老板胖子老杨用手笼着擦着了火柴凑上前去,“呼”的一声,干燥的柴禾蹿起了火苗。另一个车老板瘦长的老吕提着油壶,拔下油黑的玉米棒塞子,倾着油壶对准火堆一下一下浇去。于是,一股股黑烟卷起,浓烟里通红的火苗喷得老高。 老歪的父亲背着火堆,蹲在那宽宽的浅沟里,用手捂着脸,用一种拖着长音的特定音调干嚎着:“我——那——可——怜——的——闺——女——啊——”然后直起身,走近火堆,细细观察着被火舌舔噬的女儿。突然,用手指着死者的头部急急喊着“这里,快!这里不行。来油!”车老板提着油壶过来了,一股黑烟腾起,火势凶猛,一阵噼噼叭叭的爆裂声。老父亲又蹲回沟里伤心去了。 火舌正贪婪地吞噬着死者,崭新的衣服被火蚕食,变黑,断裂成小片升空而起。突如其来的旋风刮的碎片急速打转。死者的皮肤由白变黄变焦,发出吱吱的响声。脑袋烧得如黑糊糊的圆球,分不出五官,特别刺眼,烧焦的手脚收缩着如鸡爪一般,成了弓型。 “妈的,啥玩意儿,熟了,就烧不透。”车老板老吕嘀咕着。老杨拿起油壶晃了晃,把整个油壶倒转过来,让最后的残油飚出。“没鸡巴油了。”他顺手操起随车带来的木棍扒拉着火。然后将木棒插进死者的身体下,膝关节被高高抬起,死劲一别。“瞅瞅,出油了!”火焰里,死者膝盖处撕裂,支出的骨头挂着的条块皮肉“哧哧”滴油…… 几小时后,大车回到了村里,死者没烧透,挖个坑埋了。 在我离开生产队很久,还听到老歪一家的消息。说是一家人去了黑龙江,那里的日子好过一些,靠老歪就足够养活爹娘的了。 那么,老家土地上只留下老歪姐姐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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