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吉林老乡之一:老朱
作者:杨柳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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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了,他的真实姓名我早已忘记,只记得大家伙儿管他叫“老朱”,从我来到吉林省中部怀德县一个贫穷的生产队插队落户的那天起。后来我知道,此“朱”乃猪八戒的“猪”。 那一段时间老朱是我们19人集体户的常客。只要他不外出,总要在工余饭后到我们中间转悠。脑袋上随随便便歪盖着一顶好几处露着光板的狗皮帽,穿一件油黑发亮皱巴巴的棉袄,一根高粱秆腰上一扎,两头一拧,往里一塞就是腰带。他双手拢在袖管里,脚上趿拉着一双开花的棉胶鞋,嘴里哼些含混不清的二人转小调,还要卡着喉咙,憋着气,尖声尖气学着娘们声音,到了得意处一定要拧拧腰扭扭屁股。 老朱欣赏上海的奶糖:“这才叫有味!”他说。也喜欢上海的香肠,虽然他说“就是太甜,我们吃不来。”尝过我们的炒年糕,他用袖口抹抹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哼,这叫啥玩意儿,和咱们的土豆干差不离。”他咋巴着嘴,品尝着太仓肉松,下着结论:“妈的,和棉花絮一样一样。” 他在炕沿边坐下,从怀里摸出半本破损的掉了皮的《语录》,撕下一张,再从油腻的布袋里抓一撮烟叶铺上,用手指细细捏碎,双手灵巧地一转,吐舌一舔,一支烟叼在嘴上了。随后一股浓烟伴着呛人的辣味弥漫开来。老朱深深吸上一口,也忘不了评论上海烟:“好看是好看,不中抽,一点劲儿没有,还是我的蛤蟆烟。”说着一口白沫从嘴里飞出,直落对面的墙根。 有时,他会突然用手捂住大腿,或者用手按住腰部,一声不吭,慢慢解开腰带,松开裤子。只见他神情专注,一只手在外面按着不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伸进裤裆,或者翻开裤腰;外面的手缓缓松开,里面的手步步进逼,突然出击,手指一捏,一挤。“瞅瞅,”他得意洋洋:“一只虼蚤!”我们看傻了眼,佩服却也难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老朱老是来,东瞅瞅西拱拱,免不了弄得大家厌烦,况且我们的库存也日渐贫乏,后来,他终于很少光顾了。 杀猪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如孩提时代过年一般,人人喜笑颜开,往日间的龃龉一扫而空,大家咽着口水拟定菜谱。但谁来操刀主宰,眼前这是最主要的。老朱会看火候,晃晃悠悠闻风而来。代价吗?好说,按乡规一副下水。 马上,被我们喂养了许久却老不长个的小胖猪“噜噜”,哼哼哈哈呼呼嗤嗤极不情愿地被五花大绑在屋前的长板凳上。老朱挽起袖子,手臂上青筋暴凸,他往手心“呸呸”吐上两口,一把抄起禽刀掂了掂,大喝一声“着!”刀尖直往“噜噜”咽喉捅去,一声惨烈的尖叫,“噜噜”怒睁双眼拧身蹬腿挣扎,老朱也瞪大眼珠赶紧补上一刀,可怜的“噜噜”喘息哼哼,老朱咬咬牙,再添一刀!……整整捅了八刀之后,倔强的“噜噜”才安静下来。“妈巴的,这猪不老实。”老朱擦着额上的汗。 老朱吃了副猪下水,也有了新外号“猪八刀”,大伙越发瞧不起他了。 那年年成很糟,眼看分不了多少红了。打场的一天,老朱在场院见到我,把我拉到看场的仅一人多高的平顶小泥屋旁(后来,一个来自白城镇赉,外号叫“记不牢”的刑满释放的广东佬,在这里上吊结束了不幸的一生),带着讪笑,吞吞吐吐向我借钱,五元钱。我很吃惊,怎么就盯上了我?因为我是集体户长得最瘦小的?我犹豫着,最后答应只借两元,我不放心,何况我也得回老家过年啊。 第二年四月,我回到生产队。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队里在家的劳力所剩无几,听说很多人是出去耍钱的,老朱也是,整个冬季很少在家。 “老朱哪来的钱呢?”我奇怪了,“挣呗,老朱这家伙手巧,那些破铁皮到他手里就成了壶啊,桶啊,勺啊的。烧火打铁他也在行。这家伙就懒得干地里活,好吃好赌,不务正业,他不在乎,只把家给操了,大小子还是哑巴。” 春播时老朱终于回来了,第二天就被公社“群专”喊去办了学习班。因为大忙缺劳力,队里将他保了回来。但仍未见他出工,政治队长“老费”说老朱趴窝了,在炕上躺着起不来呢,说是家里没粮,连土豆都不多了。我惦记着那两元钱,知道要不回来了,我心疼,两元钱够我在地里干上十多天了,去年一工才一角四分钱啊! 初夏的一天,我收工回户,老朱突然出现在集体户门前,招手喊我,我想起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喊住我,要我去他家,我问有什么事,他嘻笑着不回答,拽着我就走。 这是我头一次去老朱家,在村中的最南头,一座孤零零的小平房,屋前屋后没有栅栏,泥墙皱纹纵横,班驳露出土坯。屋顶上那矮着半截的烟囱有气无力吐着残烟,蒙着塑料布的窗户翻着白眼,大门有点歪斜,咧着嘴。只有门前那棵杏树枝叶茂盛生机勃勃。 老朱把我让进屋,一条土炕占了小屋的一半,炕上铺着边缘稀拉的炕席,被烟熏黑的炕席中间放着一张炕桌。“上炕坐!”老朱招呼,我说不会盘腿,在有点倾斜、磨得光滑的炕沿坐下。我真怕上了炕,会把炕席踩得更坏。老朱转身从灶间端来一个豁口的灰黑泥盆,里面是刚起锅冒着热气的玉米面大饼子。他又端来半碗大浆,抓来把碧绿的大葱,最后竟然还有碗黄瓜拌干豆腐。 “今天在这里吃饭。”老朱笑嘻嘻说。“我……”我脑袋飞转,是为了那两块钱?以饭代钱了结了?老朱不容我分说,拿起双筷子,用他那粗黑的手撸了撸递过来,“吃!” 他的哑巴儿子正领着弟弟站在门口瞪眼看我,边咿咿呀呀用手比划着傻笑。“出去!”老朱挥手将他们赶走。 “今天就咱哥俩,一来我还你钱,二来请你……没什么好的,表示表示。”我微微红了脸。他停了停,“你借钱给我,够意思,咱们交个朋友。我穷,我懒,大伙叫我老猪,老猪就老猪,猪八戒不也有36变不是。我也会,我有手艺。”他压低了声音:“下地干活,我不乐意,我情愿出去。”他摇着头,声音有点哑,“这里一天挣多少钱,老婆孩子养不活……” 他唠唠叨叨,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多。我勉强拿起块大饼子咬了一口,松松的,焦黄的饼底带着香味,带着脆劲,只是面有点酸,有点涩。黄瓜拌干豆腐,我知道,这是老乡们常挂在嘴上,夏天难得吃上的佳肴。我夹了一筷,清凉爽口。 天黑了,老朱低头卷起了蛤蟆烟,我一直没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看不清他的脸,我只感到有点迷糊,我俩已尽融在黑暗中。 在冬天将过的时候。我上调走了。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1985年2月于南通小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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