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 仙 岭 上
作者:sky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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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州不是个好地方,最早是从母亲口中听说的:“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洲打摆子。”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袁伟民才把中国女排的姑娘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而且,还一下子带出了六联冠!母亲在郴州永兴读过中学,她的家乡以前也属于郴州,按说我和郴州应该缘分不浅,可我这喜欢东奔西跑走南闯北的人,却是第一次来郴州。 对郴州的印象,也缘于秦观那首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很小的时候看的,却刻在了脑子里,很是震撼了一下的。书上怎么解释的我忘了,我体会到的是郎有情妹无意,良辰美景奈何天,落花流水春去也,萧条寂寞的那番苍凉。爱情总是因为执着才凄美吧!等我真的来到郴江,却一点和古人的诗沾不起边儿来。虽然江边模仿大城市建起了公园,却无法遮盖那扑鼻的臭味儿。因为好久没下雨,江水又瘦又薄,面有菜色,没见郴山,只见两岸光秃秃灰扑扑的水泥堤坝,很煞风景也。 既然来了,总要出去看看。于是,我们到了有名的苏仙岭。 苏仙岭也没什么可看。典故经不起推敲,故事附会痕迹太浓,想骗自己相信都不成。15块钱一张门票,看来太不值了!海拔600多米,比岳麓山高一倍。母亲以为今天不爬山,没带拐杖,就拄着我这根肉拐杖了,虽然高了点,但可以调节速度。 山道像所有公园的一样乏善可陈,一路上行人稀少,阳光从葱郁的树叶中漏射下来,石阶没完没了,在这单调的景色中,不免昏昏欲睡。忽然,从对面下来一对白衣父子,父亲30出头,儿子也就3、4岁,手拉着手,飞快地下山。父亲很高,儿子很矮;父亲的腿长,儿子的腿短,父亲在走,儿子为了跟上父亲,不得不三步跟一步,简直是被父亲提拎着在跑。父亲却好象没有觉察到儿子的困难,并没有减慢速度;而那儿子,也没有提出任何放慢速度的要求。3、4岁的孩子,真不容易!一片绿色的光与影中,他们沉默而默契,就像一团清新的空气,撞开了沉闷的旅途。 我驻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说道:“如果把他们和我们拍成两副照片,放在一起,该是多么有意思的情景!标题就是——人生!”我指着穿红色T恤的母亲和绿背心的自己说:“那对父子的未来,就是今天我们的现在!” “真是呢!”母亲也感叹道。那边厢是父亲拉着孩子下山,这边厢是母亲拄着女儿上山。我们曾有过他们那一幕,他们也将会有我们这一幕。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片段的组合罢了! 我笑道:“今天您拄着我上山,他年我又拄着谁上山呢?” 中途有块“三绝碑”,是由秦观填词,苏东坡作跋,米芾写字,这三位宋代大名人联袂主演的一出绝妙好词。秦观当时受到朝廷对“元祐党人”的打击和迫害,一贬再贬,从郴州贬往更为偏僻的横州,而且已经是连续第三次被贬了。他陷入了孤独苦闷的境地,政治上无法施展抱负,在离开郴州前写下了这首词,以表达自己的失望和怨恨。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旁边刻着陶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是他在1965年游苏仙岭写的: 翠滴田畴,绿漫溪渡,桃源何似人间处?不须惆怅怨春寒,万人欢唱朝阳树。 桥跃飞虹,渠飘彩素。英雄此际无重数。郴江虽仍绕郴山,流白稻香长不去! 上面还刻着他的说明:“1965年三月检查农业生产,至郴州游苏仙岭公园新载果树林,只见千枝吐艳,景象欣欣然。于三绝碑上览秦少游词,感其遭遇之不幸,因益知生于社会主义时代之有幸。乃反其意而作一阕,以资作今昔之对比而更努力于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 两块碑并列刻在石壁上,真令人玩味无穷啊!陶铸只是高兴得太早了,他写这词的时候正春风得意,哪里料到2年后,他会落得比秦观更惨的地步!1000年前的秦观和1000年后的陶铸,封建时代的文人政客与社会主义时代的文人政客,命运何其相似!我想谁站在这里,看了这两首词,都会感到背后凛凛的寒意。什么时候你同情别人得意于自己的好运时,命运的手正悄悄把你拨弄到相同的位置!如果陶铸两年后还记得他这篇墨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仿佛感觉到了历史在那森然石壁上的冷笑,似乎在嘲弄着什么。 陶铸这个人究竟怎样我不晓得,永州的浯溪碑林里有他好大一个铜像,因为他是他老家的骄傲。小时侯课本里有篇他的《松树的风格》,教育我们要有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他女儿陶斯亮也很厉害,写她爸爸的《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挺有名,他好象是文革开始时的大冤案。不过这被广州的朋友否定了,说陶铸本来就不是好人,他也打倒过好多好人,他是害人害己。文革的事情我不清楚,也不想费神弄那么清楚,不过我现在更相信广州朋友的话,他经历过文革,口述的证词比印刷的历史更可靠,大抵如此! 苏仙岭峰顶有一个屈将室,是当年秘密关押张学良将军的地方。还保留着当年用过的桌椅家具,以及张学良在墙壁上留下的激愤的诗句: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屈将室内还有张学良生平展览,我向来对历史有兴趣,一钻进去就不出来了。 张学良和蒋介石交情很深,两人曾结义金兰,关系非常密切。张出身军阀世家,手上拥有东北大批军队,却拱手送给了蒋介石让他收编为国民军。蒋介石也对他非常器重,也许是作为报答,30岁张学良就当上了陆军司令,成了名副其实的“少帅”。两人都是风云一时的人物,英雄配美女,风华绝代。这么好的关系,张怎么会背叛蒋呢? 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而东三省正是张的老窝。东三省的父老乡亲都指望着“少帅”能把他们从日寇的铁蹄下解救出来,可张学良早把自己的军队交给了蒋介石,他指望蒋介石能让他了此心愿。谁知道蒋介石怕自己的军队在和日军的正面冲突中削弱实力,不肯同意张的要求。张处于民族大义和兄弟情谊之间,在背叛朋友和忠于自己之间痛苦地徘徊。他必须作出选择!加上杨虎城和共产党的努力,演出了逼蒋抗日的一幕。 蒋介石做梦也没有想到张会背叛他,对张非常失望。西安事变后,他秘密杀掉了杨虎城一家老小几十口,连襁褓中的婴儿和用人秘书都没放过,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他留下张学良的命,我想无非是:1、张在西安事变中,一直抵住杨虎城坚决要求杀蒋的建议,不同意杀蒋。2、他们到底拜过把子,杀了张说不过去。3、他不让张抗日解救他的东北乡亲,张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情有可原。4、留个活口,给世人看看他蒋某人的胸襟气度。 总之,西安事变,彻底改变了张蒋之间的关系;西安事变,是历史的分水岭,也是张学良个人命运的分水岭。张学良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下子沦为了阶下囚,用他一生的自由,换取“联共抗日”的代价。谁能真正体会张学良当时的心情?那背叛朋友,违抗军令,私通共匪的责难;那家国大义,忠孝难两全的冲突——是怎样焦灼着、矛盾着、否定之否定着?西安事变是历史的必然,性格决定命运,张学良必须那样做,否则他就不是张学良。当那样的张学良,被种种情况逼到悬崖边上,任谁也必须作出致命的抉择。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以自己前途的输换民族前途的赢的赌局,他也一样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历史,就是精密仪器上的榫合紧密的小齿轮组成的,缺了哪一个因素,少了哪一个环节,都不可能行进到现在这副模样。 不知看了多久,我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伏在客厅张学良的书桌上睡着了。夕阳从窗棱上射进来,落了她一身格子。我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想起10岁那年,她带我去北京,我着迷地在历史博物馆里看了一天,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在门口柱子的台阶上睡着了。不过这次我们的角色有些不同——不再是她带我出来玩,而是我带她出来玩了。 苏仙岭,这个本来平淡的地方,却因为这样一些片段,留在鲜活的记忆中。3个月之后,再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所有的地方,我都只去一次。一次就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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