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二西游记 作者:虫二


 

 

  虫二西游

 

 

1

 

一直对大西北很神往,却从没机会深入那片神奇的土地。到过西安和银川,似乎可以勉强说是进了西北地域,可一看中国地图就立刻气馁了,那哪算大西北啊!离西部边疆还有十万八千里呢!1990年至1996年,我创作电视剧和小说《汉武帝》的那段时间,我将西北的地理和历史反复温习过无数遍,因为那片被称为“西域”的广袤土地,正是从那个时候进入中国人的视野的。卫青和霍去病率大军一战取“河南之地”,再战定河西,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之后才逾越大漠远逐匈奴,使“幕(漠)南无王庭”。再往后,汉武帝听随从张骞出使西域的人说大宛出产“汗血马”,又派遣宠妃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越盐泽(罗布泊)、涉流沙(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灭车师,陷大宛(独联体吉尔吉斯共和国),耗费无数的军费和军人生命,才迎回了那不过如此的汗血马……这些故事不都是发生在那片土地之上吗?更不用说“凿空西域”的探险家张骞了!没有他,汉朝人连近在咫尺的楼兰都不知道,哪里会有那闻名于史的“丝绸之路”开通?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却只有通过书籍的字里行间想象的份儿,一直没有能踏上那片令人神往的土地,亲眼去看一看它。

 

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道今年单位怎么会突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通知我参加旅行团,赴新疆和甘肃!乍听到这消息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干了二十多年电视了,好歹也拿了三次“飞天”奖了,可什么时候上头真把我当棵葱过?这回竟有这种好事落到我的头上?可这事确实是真的!我受宠若惊兼虚荣心甚感满足,于是喜孜孜地踏上了西行之路。

 

725登上了新疆航空公司的波音757型客机,一上飞机就给了我一个极好的印象:这飞机真算得上是硬件一流!不但有液晶电视,还有可自己选台的音响设备。我插上耳机,开始听王洛宾的西北歌曲,也算是预先进入了某种精神酝酿吧。在飞机上看到了一本《新疆航空》画报,里面正好有介绍新航刚刚淘汰掉俄制图—154客机,用租赁方式进口数架波音757的文章。我为新疆也有了这么新式的交通设备而高兴,要是张骞活到今天,他能想象须臾间穿越神州的便捷吗?我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穿透了千年历史,看到了驼队跋涉在无垠沙海之中……

 

飞行近五个小时,时间已经是晚间十点以后了,可舷窗外仍是一片辉煌的阳光。这才想到,西行造成了时差,自然是日落要迟上几个小时了。突然有人喊道:“看山!”我急忙扒到舷窗上向地面俯看——,啊呀!天山山脉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下!那连绵不断的山竟像是……像什么呢?我半天想不出该用什么来形容它。对!像一匹铺展在桌面上的绸缎!不是铺得很平展的,而是随手一抖,飘落桌面,于是显出纵横交错的摺皱来的绸缎!沟壑间难见有些微绿色,但灰黄中却隐隐透露出一种大气,一种亘古不易的苍凉!想那当年,张骞西行,一路上没少看山,可他只能“横看成岭侧成峰”,是绝无可能从这么高的角度俯瞰过大山的。这样说来,我比张骞有眼福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机翼下掠过了最后一道山脊,一座巨大的城市突然从山的后面向我扑面而来!荒芜与繁华竟如此地近在咫尺!我一时被惊得张口结舌,哦,这就是雄浑的大西北风格啊!

 

这就是被李广利灭掉的车师国吗?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汉军攻打城池的呐喊和飞矢的啸鸣……

 

乌鲁木齐,我来了。

 

 

2

 

乌鲁木齐附近的旅游,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景点。原因大概是这里毕竟太像个普通的中国大城市了,看不出多少西部的苍凉和雄浑来。但也还有几件小事可以充充谈资的。

 

首先是我们一下飞机,在驱车前往市区的路上,就已经看见一辆接一辆的农用小四轮车忽忽地往前开着,车上全都满载着西瓜或是哈蜜瓜!听导游说,现在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大家可以大饱口福了。我当即就觉得满嘴生津,要知道,一到夏天,西瓜就是虫二的命啊!我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瓜!这下子掉在瓜阵里了,我不吃他个俩眼翻白肚滚圆,岂能善罢干休?呵呵……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先去南山牧场。导游说那地方是哈萨克族的放牧区,高山牧场草青树茂,还能骑马,再到牧民帐房里喝奶茶听唱歌什么的。于是我们蜂拥上了车,直奔城外而去。其实那牧场倒也相当一般,特别是既然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早已被破坏了原始风貌,公路直通到山脚下,乱哄哄的到处是车和人,没什么野趣可言。给我们开车的回族老马师傅好像特别关照我,把我拉到一边,介绍一位牧民大嫂,说她的马比别人便宜十块,只要二十块钱一小时。我看他那么热心,不好拒绝,当即就雇了那大嫂的马。陪我上山的马倌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听他说,来当马倌的都是像他一样的学生,他们现在是假期,靠干这个挣点钱。

 

我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背,那巴郎(新疆话男孩子之意)骑在我的身后,双手从我的身体两侧绕过,拉着缰绳。那马却不走大家都走的马道,而是绕上了山坡,沿着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向前走去。缰绳很短,小巴郎的手也短,拉住了这边,那边就够不着,于是马不时地原地转圈。我这从没骑过马的人,向一侧看去,近七十度的陡坡,那马还时不时地盘旋滑跌!我觉得不对劲,就问他:“别人都走下边小河边的马道,你为什么要绕山上?”小巴郎倒挺诚实,说:“这个的嘛,我的马没交管理费的嘛,只能走这边嘛。”我这才明白,果然是便宜没好货!连忙叫停,对他说:“别去了!就从这里下山去!”他还动员着我:“你不去瀑布?你不去草原?”我说:“这么走下去,一个小时你回得来?”他说:“超过一小时,你再加钱就是了嘛。”我坚决表示不上去了,他这才不很情愿地将马驱赶着,抄小路下了山坡。我回到公路边,伙伴们都骑马或坐“马的”走了还没回来,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路边等着。这时一眼看见路边有个卖瓜的小贩,那金灿灿的哈蜜瓜正闪着诱人的光泽。我问了价钱,让他称了一个,不过三块钱,心想等大家下山来,可以一起尝一尝。那小贩咕噜着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懂,信口嗯啊了一声,没想到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飞快地“刷刷”几下,就将那瓜划成了一瓣一瓣的!我傻了,这么大个瓜,我一人哪吃得完?可不吃掉的话,周围蚊蝇成群,轰都轰不开,一会儿这瓜还能吃?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独自吃了起来。别说,吃是真好吃!甜得像蜜,而且松软无比,简直是进口就化了。可再好吃,肚量有限啊,我真吃得两眼翻白啦!我的娘嗳!

 

等大家都回到车旁边时,才知道,最倒霉的还不是虫二呢!一起来的老周是个摄影爱好者,随身带了一根可伸缩的独脚摄影架。而他的那个小马倌,是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巴郎子,那小子一看上去,就是个淘气无比的样儿。小巴郎子没见过老周的独脚架,问这是什么?老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脚架拉开向他演示了一下。小巴郎夺过独脚架,将它拉到最长,挥舞着,冲其他的马倌比划着,似乎是在模拟着战斗。然后他对老周说:“你的这个的嘛,给我!”老周急了:“这是我照相的工具,怎么能给你?再说,租你的马才三十块钱,这脚架一百多呢!不行不行!”小巴郎生气了,反身倒挂着躺在马屁股上,不再经心经意地关照老周,还几次突然打马加速,险些将老周颠下马来。回到车边,老周还惊魂未定。我们的导游急了眼,找到管理站投诉那小巴郎,管理员把他训了一顿,宣布不许他收老周的钱。之后我们进毡房喝奶茶时,那小巴郎还一直气呼呼地坐在门外草地上,一副要找老周讨帐的架式。大家看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都觉得又好玩又好笑,结果我们的领队不但把钱给了他,同行的一位导演还给了他一包口香糖。老周于是被大家笑为“犯了童子”。

 

下午去天池,沿途净是干旱不生寸草的荒山,可一进天池脚下的榆树沟,立刻是流水淙淙、树婆娑、草青青了。听导游说,这个宝地是哪位驻西域的大臣发现的。当时乌鲁木齐连续两年大旱,河流干涸了,人畜都没水喝了。那位大臣骑马找水,走遍了附近的山沟,直找到这离城数十里的榆树沟,才见到了水。他当即跪倒感谢上苍,然后顺流而上,见到了高山那一泓碧水,并得知这就是西王母会周穆王的瑶池,于是在天池旁为王母娘娘建庙祭祀,从此香火不断。

 

那仅仅4.9平方公里的天池,在我这个“洞庭湖的老麻雀”看来,简直太不算一回事了。但我知道,在这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高度,能有这么一片长年不干的湖泊,实在是太难得了。天池周围那茂盛的云杉树林绿得发黑,与我们经过的那些干旱的荒山其实近在咫尺,却有如此大的不同。听说天池周围年降雨量300多毫米,比之乌鲁木齐市60毫米的年降雨量,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不见识一下这博格达雪山泄下的生命之水,又怎么能理解西域人对这里寄托那么多神奇的幻想呢?我看着碧绿的湖水边那棵百年老榆树,禁不住也要相信,它真的就是王母娘娘从头上拔下的簪子化成的“定海神针”了!

 

在乌鲁木齐市的手织地毯厂,我还见识了一下新疆的传统工艺。那密密麻麻的棉质经线,有数百根之多,而织上去的羊毛纬线,不但每一根都要绕紧打结,而且还要根据设计师画出的图样花纹,随时选用不同颜色的毛线。听说最好的地毯,仅仅几个平方,就要耗费两个女工一年半的时间,而卖出去的时候,要价二十多万人民币呢!当然我们这些工薪族,都只能看一看而已了,连用手摸一摸都是不行的。

 

下山时,导游说,晚餐要吃烤全羊!

 

 

3

 

这烤全羊,我不但没吃过,连见也没见过,此前只是在咱坛子上的北派美食家老牙兄的帖子里听说过(或许他说的是煮全羊?)。这东东不用亲口品尝,光听这名字,就能让人垂涎欲滴。大家只要发挥一下最起码的想像力——有头有尾的一只羊,蹄角俱全,却烤得肉皮焦黄,香气扑鼻地端将上来,那是什么感觉?

 

进了餐厅,前面的程序无甚不同,菜也是一道道地上,小酒一杯杯地干(伊犁特曲,当地人称“英雄本色”)。过不一会儿,一个维族小伙子推着一辆小手推车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位高鼻深目的女服务员。我们桌上的女同伴们发一声喊,大家全都站了起来。哪怕我们事先已经加以了充分的想象,但那只踡腿俯卧在手推车上的羊,仍使我们大感惊骇与激动!每个人都离了座位,围着那只羊转起圈来。这东东简直就不像是应该给人吃的,它好像仍有生命,两只眼睛圆圆地瞪着你,就像是随时要挺身站起来跳下手推车似的!要不是它背上插着一把刀,你很难将它与食物联系在一起。

 

我这才知道,我们这些“文明人”平时什么都敢吃,往往是因为那被我们吃掉的东东,在入口之时早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被切割得无法辨认了。要是能面对动物的全尸而无动于衷,甩开腮帮子大啖者,就颇有些原始豪勇之风了。别看虫二连猫都吃过,到了这死不瞑目的全羊跟前,也有些胆怯。等服务员将羊肉片下来装盘端上来,我已经没有多少胃口,努力吃了几块,就讪讪作罢。同伴们也大多与我相似,十三个人居然没能吃完这只羊,听导游说,新疆的小伙子两、三个人就能一顿将一只全羊啃得精光啊!心想,不知要是像小路那样爱吃肉的主儿多来几个,战果会否不同?羊肉终于剩下了整整两大盘子,倒惹得我们的小导游喜笑颜开,说:“诸位老师真的不吃了?那我可就不客气,带回宿舍去了。我们同一个宿舍里关着五只“女狼”呢!不是郎才女貌的郎,是豺狼的狼啊!”你看,人家虽是汉族血统,可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啊,对此类食物,胃口就是比咱强!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新疆人来说,这烤全羊还不是最惊人的食品,人家连骆驼都能烤整个的呢!不信你们看——

 

 

4

 

结束了乌鲁木齐附近的游览,第二天一早,我们坐汽车去东边的吐鲁番,计划中要看高昌故城、葡萄沟、坎儿井和苏公塔。

 

汽车出了乌鲁木齐市,奔驰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导游李小姐指着远处说:“那边有个湖泊,名叫乌拉泊,旁边有一座古代遗留下来的废墟,据考古学家们考证,很可能是古轮台国。”虫二一时兴起,接过她手中的话筒,自告奋勇客串了一段业余导游词儿:“这轮台我没来过,可这地名我却知道。那是我写《汉武帝》时知道的一段故事。话说汉武帝好大喜功、开疆拓土,耗费国库资财无数,史称盖世文治武功。可到晚年,他将自己的儿子都杀掉了,之后非常后悔,对自己一生的作为进行了一番深刻的反省。可他的心思并不为臣民所知,于是有个人向他上奏折,说听说西域有个轮台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陛下只要能给我数百士兵,我就可以仿效赵破奴攻破楼兰那样,将轮台打败征服,为陛下增加一块领土。武帝看了这折子,心里老大不高兴,心想怎么还有人提这样的建议啊?他为了让天下臣民都知道自己已经改弦更张了,就下了一道‘罪己诏’,里面大概是这么说的:我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当皇帝多年,做了很多劳民伤财的事。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过去的做法是不对的了,可还是有人不明白我的心思,继续怂恿我干远征轮台这样的错事。这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希望我的臣民都记住我的教训,今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这道诏书因轮台而起,所以史称“轮台诏”。大家听了自然是恭维我讲了一段有趣的历史典故,其实我知道,说乌鲁木齐附近是古轮台遗址,一定只是一种意见,因为新疆现在仍有一个地方叫作轮台,那地方在库尔勒和库车之间,离现在我们所在地点远着呢,大约在西边两、三百公里以外。新疆这地方的地名有个特点:喜欢把古代一些著名的地名搬来搬去,换个地方张冠李戴。比如吐鲁番以东有个县名“鄯善”,这名字正是古楼兰国的另称,可我们知道,楼兰故城在其南边的罗布泊边上,为什么却被向北移动了一百多公里,用在了这儿呢?也许是新疆地方太大,古今民族迁徙变动也非常大,后人无意中搞错了吧?要不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绿洲国家因水源枯竭而废弃,后人迁移后仍沿用原名之故。

 

路上我们还看到了风力发电站,数十上百架风力发电风车挺立在隔壁滩上,蔚为壮观。听说这是丹麦援建的,每一架价值百万美元呢!路上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就是达坂城。这当然完全是因为王洛宾先生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达坂城的姑娘》了。有趣的是,这里不但为王洛宾建立了半身塑像以示纪念,而且还塑了一辆马车,上面有弹奏东不拉的新郎,也有新娘和她的妹妹。看来,这里的人们已经把“带着你的钱财,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当成此地的典故或旅游资源了。

 

我们的车停在了高昌故城外面,透过热闹的旅游纪念品市场,我已经看到了那一片黄土垒筑的废墟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高昌这个名字来自于汉武帝时代,那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远征大宛的时候,部队越过了盐泽(罗布泊)后,伤病者众多,疲惫不堪。李广利不得已将一部分老弱病残的士兵留在此地,设临时兵营以收纳之。因这块地方地势高而宽敞,并且背靠火焰山,就随音定名为“高昌壁”。当唐代时,这里已经是汉人与当地民族杂居的相当繁华的都市了。那时的国王姓“麴”(读QU,阴平),笃信佛教。玄奘西行取经时,经过高昌,被麴氏国王强留讲经。后经玄奘反复求告,才勉强答应放他西去,但条件是等他到天竺取到真经东返时,要留在高昌为王室讲经三年。玄奘被迫答应,才被放行。后来他从天竺回来时,果然实践诺言,为高昌王室讲经。如今故城虽已倾废,但那圆形的讲经堂却被略为修葺,可从中想见当时此地佛事之盛。据说高昌是在宋代时被东边来的强大敌人——西夏党项人攻灭的。想必城破时必是血火交迸,玉石俱焚!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从废墟中辨认出店铺、民居、了望台、王室宫殿等等。

 

我们进高昌城坐的是“驴的”,一辆车由一匹驴拉着,可坐七、八人。那时头上有烈日曝晒,前后有别的驴的扬起的冲天尘土,我们霎时都成了土人。可我全顾不上捂口鼻,忙着端着相机四处“扫射”。可没想到,还没等我照够,就被三个维族小姑娘缠上了。她们先是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的帽子上,是不是‘湖南青旅’四个字?”我夸她们汉文学得不错,她们马上拿出大大小小的一堆铃铛,非要让我买一个不可。我说这玩意儿我拿着没用,她们就说:“好听,好听!挂在汽车上,你买一个嘛!”我笑着拒绝,又不忍看她们失望的脸色,就说:“我给你们钱,你们让我照一张相,好不好?”她们马上高兴了,根本不用我指挥,立刻摆出了一组造型,我给她们照了,同行的老周也抓住机会将我与她们拍到了一块儿。这几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在海宽网友念念不忘要救助的失学儿童之列?我和她们交谈毕竟有语言障碍,时间也不允许,无法得知更多的情况。

 

从高昌故城出来,我们的车途径著名的火焰山,在烈日下,山体显得云气蒸腾,但并不像在明信片上见到的那样赤红。我想那一定是摄影师加了滤色镜的缘故。火焰山共有九条山沟,其中一条沟里有柏孜克里克千佛洞。这里开凿于高昌麴氏王朝时期,是僧人们闭关修行的所在,后来又被回鹘人重建和整修过,其中保存有壁画的达四十余个洞窟。但洞窟里如今都早已没有了佛像,据说那都是在十四、五世纪西域伊斯兰教“圣战”,也就是佛教所说的“灭法”战争中被毁的。现在洞窟里的壁画也因都是佛教故事,而被糊上了大量的泥巴,那上面连手指留下的一道道痕迹都清晰可见。

 

人类的战争总是可因任何理由而随时发生的:种族不同、信仰不同、语言不同、长相不同,甚至吃的东西不同,都可以作为开战的理由。我们十几岁时,不也曾为了如今想也想不起来的一点点“不同的观点”而拼杀得两眼血红吗?还有一点就是:所谓“人类公认的准则”其实是从来就不存在的,你认为这是全人类共有的精神遗产,他却认为这冒犯了他所信奉的宗教,必欲摧毁不遗留任何残迹而后快;你认为生命重于一切,他却要的就是你的命;你信奉和平至上,认为有话好说,他却马上会得寸进尺,只有他一方说理的份儿,而你只能听喝。生存于一个和平的希望渺茫的世界上,唯一的选择似乎仍只有壮大自己,以威慑可能在觊觎自己的任何潜在敌人。能保持不主动出击,仅立足于战略防御的策略,就已经是最温和的了。可谁又能分得清防御和进攻的需求界限呢?不是有句军事术语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吗?唉,谁能给我们长久和平的保证?或许惟有求神了。然而人们各自崇拜的神祉不同,还是要回到纷争上来的啊!佛陀也好,安拉也好,降临人世原都是为了普渡众生,使人人能够向善,相互友爱。可最终的结果却为什么反变成了无尽冲突的出发点呢?……

 

 

5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这歌我们都太熟悉了,可真到了阿娜尔罕的家乡,感受却仍是那样的新奇!葡萄架大概没谁没见过,大片的葡萄种植田,我们在电影或电视上也都见过,比如美国电影《云中漫步》。吐鲁番的葡萄沟又能与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矮葡萄架有什么区别吗?

 

可一进葡萄沟,我却真正有被惊呆了的感觉!长长的葡萄架从路的两边伸过来,搭在游人的头顶上,正午的烈日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洒下斑驳的光斑,顿时失去了威力。两边的小贩各自守着自家的葡萄干小摊,挥手招呼着:“无核白!马奶子!过来瞧一瞧!”有的摊点还连接着小小的院落,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供游人坐卧的床椅,上面铺着鲜红的毛毯,旁边的录影机里放送着听不懂歌词的维吾尔语的歌曲。我当然知道,原始的葡萄沟不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单单是为了种植葡萄,那就应该根据地形分散开来,错落有致的。目前的葡萄沟,已经基本是为旅游而重新装扮过了,那么这个点子是谁出的呢?

 

我们顺着长长的“葡萄长廊”,走进了一座“葡萄博物馆”,我一边听着讲解员介绍各种葡萄品种,一边自己寻找着心中问题的答案。我一下子看到了一张照片,旁边还有一段说明,于是全明白了。你绝想不到,将葡萄沟开发经营成这样一副面貌的,竟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江西人!此人名叫邓火根,这葡萄长廊、葡萄博物馆、沿途的人造瀑布、雕塑碑刻,竟全是这人私人投资的!总计达上百万元呢!你不能不佩服这样的人吧?如果没有他,葡萄沟大概直到今天,还是一副自然无雕饰的处女模样,“养在深闺人未识”吧?我看着浓装艳抹,摆出各种妩媚之姿的维吾尔少女,正在与游人不断地合影,而旁边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伸手收着游人的照相钱,不由得想,葡萄沟人从旅游中得到了大大的实惠,他们中是否也有人想过,自己因此又失去了什么?算了,没必要再往下想了!“发展是硬道理”嘛!酷爱歌舞的维吾尔姑娘才不会在乎自己是因心中的快乐与悲伤而歌,还是为游人口袋里的钞票而舞呢,你一个远来的过路人又瞎操哪门子心呢!但我实在没有了掏钱与她们合影的兴趣,只是走到了一边,看着同伴们兴奋地轮流往前挤,纷纷与维族姑娘一起作出灿烂的笑容。

 

葡萄沟旁边的水渠里流淌着清冽的水流,哗啦啦不绝于耳,导游说这就是天山上融化的雪水。她说,吐鲁番地区年平均降雨量仅十六毫米,而年蒸发量却高达三千毫米!那么这一片干旱的土地又是怎样成为绿洲的呢?奥秘一会儿就会向我们揭开。我们驱车来到一座宽大的建筑面前,抬头赫然看见“坎儿井博物馆”的字样。模模糊糊好像知道新疆有种坎儿井,也是那种北方常见的用轱辘提水的井吗?这也能建立个博物馆?我跟着导游走了进去。

 

没想到进入博物馆,不是登上台阶进室内,而是拾级而下,钻进地底下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导游指着那模型说道:“坎儿井是我国古代三大水利奇迹之一,另两个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都江堰和郑国渠。吐鲁番是著名的火洲,降雨量远远赶不上蒸发量,按说天山的雪水是流不到这里的,即使流得到,也变成了涓涓细流,养育不了这样一片茂盛的绿洲了。这坎儿井是古代的先人们想出来的解决这个难题的好办法:你们看,这一个个井口,是顺着山的坡度向下垂直开凿的竖井,而在地下,又沿着坡度,斜着开掘,将竖井的底部连接起来。这样,一条长长的斜的隧道就直通天山雪水的源头了。水沿着这隧道流下来之后,再注入地面的明渠,还有为了控制渠水流向的‘涝坝’。所以,坎儿井是一种复杂的水利系统,可不要望文生义,以为就是一种从地下提水的井啊。”原来如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到过吐鲁番,怎么能知道坎儿井是这么神奇的东东呢!

 

我们顺着那条古取水道,向坎儿井的深处走去。水渠约四、五尺宽,两边是可以走人的通道,头上的穹隆形的隧道顶显得有些逼仄,使人不得不弯腰曲背。每走数十步,就可见头上有个洞口,阳光从那里泻下来,将渠水映照得清澈见底。前面不时有人返回,手里提着各种盛水的器物,原来他们都是到隧道最深处汲取了最干净的水回来的。导游说这水绝对可以放心直接饮用,这就是真正的纯净水了。我们时走时停,耐心地与反向的行人交错而过,直至到达隧道的最深处。这里已经看不到前方的竖井了,渠水从黑暗的洞里潺潺流出,源源不绝。我蹲下,将两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全灌满,又捧起水将手脸洗净,那一股彻骨的清凉,将火洲的炎热完全驱走了。不到新疆,不到吐鲁番,你就不能真正体会到水对于生命的意义。距葡萄沟咫尺之遥,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凉戈壁,而一股清泉,又能造就举世闻名的葡萄沟!不能不说这是大自然和聪明的古人共同创造的奇迹。

 

我们在高昌故城和葡萄沟耽误了过多的时间,以至于还有一个景点没来得及仔细观赏,因为我们还要赶火车去敦煌。那个没细看的景点就是苏公塔,那塔建于乾隆四十一年,是当时的吐鲁番郡王苏来满为纪念其父额敏和卓的。额敏和卓效忠于朝廷,在镇压新疆反叛势力的战争中出力甚多,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为维护祖国统一不遗余力。可后来苏来满的功绩甚至大于他的父亲,于是这塔就一直被称为苏公塔了。这塔从外形上看,倒是与汉人的宝塔迥异其趣的,大家可以从我贴的图片中看一看它的雄姿。

 

我们终于颠簸到了吐鲁番火车站,及时地赶上了东去的列车。临上车前,我买了两个巨大的西瓜,却仅仅花了六块多钱。大概我的心底有种潜意识:这蜜一般甜的新疆西瓜,即将很难吃到了,所以不顾同伴们的调侃,硬是独自奋力将这三十多斤瓜抱上了火车。

 

车轮启动,我看着窗外,心中默念:再见,新疆!

 

图片:火焰山、高昌故城下的“驴的”

 

 

6

 

高昌故城和葡萄沟一天游完,大家都疲惫至极,上了火车又无法洗澡,只能略为擦拭,更换上衣而已。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我半夜冻醒,将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好,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时已经该下车了!说是火车只能到柳园站,离敦煌城里还有几十公里呢。大家匆匆洗漱,在导游的率领下蜂拥下了火车。

 

一出车站,当地“青旅”的“地陪”小姐已经候在出站口了。我们上了汽车,不约而同地提出,不要直奔莫高窟,能否先去宾馆洗澡更衣?地陪小姐与开车的师傅商量了一下,欣然答应了。我们到了宾馆,总算洗去了留存一夜的新疆的风尘和汗渍。

 

待到驱车前往敦煌时,大家又已经是精神抖擞,又说又唱了。沿途的风景与新疆看不出多大的差异,满目荒山与戈壁滩,偶然有村庄被包围在钻天杨和玉米地中间,而且旁边一定有一条从地下钻出的涓涓细流。

 

莫高窟离敦煌市大约二十多公里,我们先是看到一大片连绵的砂石山,光秃秃的;接着峰回路转,绕过去后突然出现了树影和房舍。越往前走,越可以看清,原来如今的莫高窟已经被修建成了一个公园的模样。门前有规模颇大的停车场,门楼、售票亭、旅游纪念品商店一应俱全。进了门,宽阔的甬道两边种植着笔直的钻天杨,雪白的树皮令人看上去老想伸手摸一摸。甬道的尽头,就是那举世闻名的千佛洞了!可是……我好像一下子看不出岁月的沧桑感,远远瞧上去,倒像是……像什么呢?一定有不少到过莫高窟的网友,你们说,像不像一个住人的窑洞招待所?我这么说,可能是那些保护洞窟的茶色铝合金门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猛然间,我怎么也将这副样子与上千年的历史、特别是那大名鼎鼎的藏经洞联系不起来!走近细看,进一步发现,原来洞窟的外墙也是经过整修加固的,大概是用水泥加砂石,搅拌成与山体相似的样子,顺着每个洞窟口厚厚地被覆了一层,而铝合金的门框就是装在这层“模拟山体”上的。我一时间有些失望,马上想到从道士王元箓手里骗购经卷的伯希和、斯坦因,还有在新疆帕孜克里克看到的被大块大块盗挖走的壁画残迹,这崭新的铝合金门后面,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一片惨不忍睹呢?

 

领队租了手电筒,据说是为了保护洞窟内的壁画,不使之褪色,所以要避免强光照射,洞窟里是没有任何照明设备的。我们还交出了所有的相机,存在临时保管处,这个地方不许将任何可以拍摄固定与活动影像的机器带进洞窟。要是中国早有如今这样能保护自己历史文化遗存的政府,早有这样严厉得有些苛刻的规章制度,敦煌又何致于……

 

我们跟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鱼贯进入了一个洞窟。眼睛一时不适应黑暗,在手电交错的光柱中,我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你们听我说,那可与在帕孜克里克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啊!笔直的两壁和穹隆形的顶部上,没有一块赤裸的墙皮,绘满了一尊尊小小的坐佛或是花纹,那色彩既凝重又艳丽,似乎就是不久前刚刚绘上去的!就听见那讲解的小伙子不疾不缓地说道“……这座洞窟不是莫高窟开凿最早的,之所以不让大家按时间顺序来看,是因为这是莫高窟洞窟艺术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座……”随着他的讲解,我仿佛真的跨越漫长的岁月,回到了盛唐时代——那莫高窟最鼎盛的时期:匠人们依山掘进,但松散的砂石山体极易崩塌,所以洞窟只能挖成这种穹隆形状,墙和顶部都用掺杂毛发、草屑的细泥抹平荡光,然后在上面仔细地彩绘。那是一定要搭脚手架的吧?照明的油灯如何固定?是有人专门举灯,还是彩绘的工匠自己衔在嘴里?那小伙子正指着佛龛里那几尊或坐或立的佛像说:“……你们看,这神态多么自然,裸露的腰部肥厚多肉,正与唐代以胖为美的审美观相吻合。这飘逸的服装,皱折流畅,就像是随意垂落在莲花座上。可不要小看这种技法和风格,大家等一会儿与其他年代的佛像比较一下就会有自己的鉴别的……”我似乎果然看清了那佛像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态,那小伙子不是说,这被人称之为“东方的蒙娜丽莎”吗?别人都已经跟着讲解员走出了洞窟,我竟还独自在这保存完好的唐代洞窟里,与那美丽的佛像对视了良久……

 

确实如那小伙子所说,无论是最早的北魏时期的洞窟,还是吐蕃占领河西时期的,西夏及元代的,都再也见不得第一个洞窟里那种雍容的大唐风韵了,不是佛像姿态僵硬,就是比例不协调,头大身子小。真的是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状况会渗透影响到文化艺术中来吗?还是仅仅因为大唐领有河西,数十万军队将西北边防经营得固若金汤,僧侣和工匠们可以安心于佛事及艺术创作之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尊最大的三十五高的巨大坐佛,其右手损毁,被西夏时期的工匠补塑了一只手,却独独是这只手显得那么呆板僵硬!看来一个时代确有一个时代不可替代的精神内涵,后人对以往年代遗存下来的文物最大的尊重,就是保持它哪怕残缺的原貌,断臂的维纳斯不是至今无人敢狗尾续貂,为她重塑双臂吗?那是对的,与其搞得不伦不类,何如留下让人想象的空间?伟大的《红楼梦》最大的败笔不正是来自于兢兢业业、苦心孤诣为其续后几十回的高鹗吗?令人神往,却又永远难以接近,与今人保持着适度的距离,那就是古人留下的文化尊严啊!且停住匆匆的脚步,抬头仰视吧,你会听到远古传来的呢喃的话语,听不懂不要紧,其实那根本用不着你听懂,你只要肯用心去听,就已经足够了……

 

终于来到了那令整个世界为之震惊的藏经洞!原来那是在一个巨大洞窟的前半截壁上横着开凿的一个很小的洞窟,编号是十七。王元箓发现藏经洞的过程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不用我再多说了。我只想把王作为一个道士,为什么会跑到这佛教圣地来,又发现了这么一大批稀世珍宝的缘故略微说一说:王元箓几乎是个文盲,他在清末的河西驻军里当过兵,后来因为穷愁潦倒才当了道士。他跑到莫高窟发现藏经洞,本来是为了清理那个大洞窟,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处,也就是想住在里边。是为他清理洞顶坠落的砂石的帮手偶然发现壁上有入口的。王元箓也曾拿几卷经文去送给当地的县太爷,这几卷经文落到了当时的甘肃学政、金石学家叶昌炽手里,叶当即判明是唐物,立即建议运送省城保管。但当时的省领导——藩台大人心疼那五、六千两银子的转运费,于是只命令王道士将藏经洞重新封闭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王元箓那狡猾的生存本能就显露出来了,他不时偷偷拿出一些经卷,让人拿到新疆去估价出售。伯希和、斯坦因等外国人就是从这些流散经卷的线索中,得知了藏经洞的秘密,从而闻风而至的。

 

关于藏经洞里为什么会藏有这么多经卷,主流的说法是封藏于十一世纪初,那同样是一个动乱的年代。那时河西地区实际上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却也是当地豪族驱逐了吐蕃势力后,又奉宋王朝为正朔的地方政权,史称“归义军时期”。后来东边的党项人西进,而西边更传来伊斯兰教徒刚刚攻灭了佛国于阗,即将大举东侵,要将新月旗插上这片佛教圣地。西域“灭法”的惨痛一定是敦煌僧侣们耳闻过的了,他们就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将经卷集中到十七号洞窟里,封藏起来的。后来一定是知情者远遁不归,才使这秘密保守了近千年吧?藏经洞的成因始于国家的动乱,藏经洞宝物的发现流失同样与国家的贫弱动乱分不开。中国有敦煌,却已鲜有敦煌遗书,中国的敦煌学研究,却要从外国的藏品中寻找资料!千年敦煌,百年遗恨,留给我们的思索是什么呢?为了我们的文物保护,也不要再陷入内部的纷争动乱了!至此我已经完全接受了那莫高窟的“现代装修”,铝合金门虽然有些煞风景,但对洞内壁画的保护,却是不可缺少的啊!

 

走出被栅栏保护着的洞窟区,我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同伴们招呼我赶快照相。领队已经将一大堆相机从保管处提了过来,我忙接过自己那台,为自己留了两张影,又为别人照了不少。

 

后来翻书,得知“敦煌”之名,乃是汉武帝时开始使用的。东汉应邵的解释是:“敦,大也;煌,盛也。”好一个盛大的敦煌!

 

 

7

 

敦煌还有一个景点是必看的,那就是鸣沙山和月牙泉。鸣沙山离市区仅五公里,实际上就是沙漠的边缘。导游说此地叫做“鸣沙山”是有个故事的:传说不知哪个朝代,两支军队在敦煌城外鏖战正酣,忽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不过一刻工夫,狂风吹来的黄沙就将这两支军队彻底掩埋了。后来每逢刮风,沙山就会发出像战鼓一样的隆隆声,好像那些士兵还在浴血拼杀。这个传说当然无稽,但离敦煌城这么近就是流动性的沙丘,不由得使人觉得不可思议。小贩们的饮料摊和旅游纪念品,就摆到了沙丘的跟前,让人觉得说不定哪天一阵大风,就会将这一切通统埋掉。书上说,古敦煌很可能不是在目前敦煌城的位置,因为在沙漠地带,城池是会经常废弃搬家的。不知道如今的敦煌,会不会有一天又遭灭顶之灾?北京人常常大惊小怪,报纸上动不动就说什么沙漠离天 门只有几十公里了。其实那算什么呀?瞧瞧“盛大”的敦煌,沙埋到眼皮子底下,人家也没露出一丝一毫惊惶之色啊!这或许是“虱子多了不痒”这颠扑不破的真理,应用于环境问题之上的例子吧?

 

鸣沙山下的月牙泉,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奇迹。就在那沙丘包围之中,竟然有这样一泓碧水,而且长年不干!别说是蒸发了,就是这松散的沙地,水渗也该渗下去留存不住啊!可它偏偏就无论春夏秋冬地荡漾着,竟将这漫漫黄沙都染绿了一片。想必这一定还是来自于雪山的泉水,不知从哪里潜入了地下,又心血来潮地从这最意想不到的沙漠边缘突然钻了出来。导游说,月牙泉这些年来缩小了不少,但愿它不要又突然变卦离此他去,那样的话,说不定这片沙海真的又会活动起来,逼得敦煌城再次搬家呢!

 

鸣沙山前有一座名刹——雷音寺。这名字大家是否有些耳熟?不错,正是《西游记》中提到过它。唐僧师徒西行取经,历经磨难,终于见到雷音寺。唐僧以为佛祖就在眼前,喜出望外,迫不及待拜将进去。孙悟空一眼识破寺庙有诈,那匾额上明明写的是“小雷音寺”,可一把没拉住,唐僧已被妖魔擒住。而后来他们果真到了西天,确是从“大雷音寺”取得的真经。这敦煌雷音寺是大是小不得而知,但从它所在地域来看,可以推测出它一定是历史很悠久的了。敦煌是河西走廊的西端,佛教自西域传入中土,这里分明是第一站!我们运气真不错,正赶上有西安来的高僧举行开光法会。既到了这佛教圣地,不能不入乡随俗,于是随着大家受高僧摩顶、烧高香、敬礼如仪。

 

第二天,我们乘汽车去嘉峪关,说是有四百多公里路程要赶,运气好的话,路上能看到海市蜃楼。可一大早我们的车一出敦煌城,竟是一片黄沙漫天!风速很大,车顶着强劲的东风,费力地向前行驶,不过区区五、六十迈的车速。导游说,没想到在七月底竟然还会有沙尘暴发生,这在他们当地人看来,也是极为少见的事呢!早知道河西走廊是个喇叭口,南北两道山脉夹着,冬春季节风力经常可达七、八级以上,听说公路上吹翻汽车也是常有的。可这正是大夏天啊!风沙竟能刮得不见天日,真是不可思议!风越来越强,笔直的国道上能见度竟然只有百十来米,司机说不敢这么开了,怕与迎面来车相撞。他将车拐上了乡间的简易公路,艰难地颠簸着继续向前。车窗紧闭着,可我们全都是灰头土脸的,连嘴里都觉得满是沙子。导游很抱歉地说,看来今天大家运气不佳,海市蜃楼是看不到了。

 

车行至一个加油站,大家要求停车上厕所。从新疆开始,我们就都已经习惯了按当地导小姐的说法,将“方便”称为“唱歌”,将上厕所称为“进歌厅”了。这个“歌厅”档次当然不高,所谓“旱厕”而已,一个个坑一字排开,外面的大风顺着坑长驱直入。谁都不敢往那坑里方便,想必风一定会将排泄物刮上来,溅你个满身满脸。躲在墙角草草了事后,大家顶着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艰难地挣扎到车跟前,狼狈不堪地爬将上去。我笑言:这回可唱了一首《大风歌》啊!大家为之哄堂大笑。

 

连经常走这条路的老司机都迷路了,他不时得下车向老乡询问。我们都心中暗自有些着急,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司机身上,死心塌地地随他到“天涯海角”了。这样大的风沙中,却可见沿途老乡照常在地里干活,牛羊在风中边吃草边悠闲地行走。中午停车吃饭时,饭铺老板满不在乎地说,今天只有四级风,不算啥。我们皆愕然,八级风会是什么样?

 

终于回到了国道上,司机说,嘉峪关已经不远了。导游又一次很抱歉地说,今天大家只能看看嘉峪关的城墙了,远处的祁连雪山是铁定看不见了。要是大晴天,城关映衬着连绵不断的雪山,应该是很壮观的。我心想,有一得必有一失,虽说看不到雪山,但有幸领教一下河西真正的沙尘暴,也是一种难得的经验。比比这呼号的朔风,在北京见过的所谓沙尘暴,那简直就只能算“微风依依”了,呵呵。

 

预计不到六小时的车程,我们足足走了七个多小时,嘉峪关终于到了。这城关是明代所修,倒也巍峨,只是地处酒泉附近,比那汉代的长城后退了千里之遥。汉代长城历来只说到敦煌以西的玉门关,但八十年代中央电视台拍专题片《丝绸之路》时,有社会学者随同考察,发现汉代长城西端远达罗布泊,而且还有连绵不绝的烽火台一直延伸到新疆西部的阿克苏地区。中国的版图,数千年来竟如同神秘的沙漠湖泊一样盈缩无常,真令人怅然喟叹!在此要录唐代王昌龄《从军行》二首,实因为“前人有诗吟不得”啊!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20018

 

 

 

 

附网友兰:

 

我在满洲里的全羊席

 

 

虫二先生的这份烤全羊大餐倒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满洲里吃过的一次全羊席。

 

那羊在被宰杀前竟然被餐馆主人牵到了我们的面前,让它与这些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它的鲜美羊肉的人们打了个照面。

 

那一年我们一共是18个人,包括1个带队老师和我们这帮学生。大家是要到俄罗斯赤塔工学院报到上课的。因为没有买到北京直达赤塔的国际列车票,我们这些人和80多件行李就只好由北京出发,途径沈阳、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最后到了满洲里准备过关。这顿全羊席是我们离开满洲里以前的最后一顿晚餐,也是在满洲里滞留近10天以来的唯一一顿羊肉大餐。比起10天来在满洲里一直咀嚼却难以下咽的青菜熬萝卜来,这也算是带队老师在临进入俄边境前,对我们大家难得的犒劳吧。总之那时候大家看见那头羊时的感觉就仿佛已经看到了端在眼前的一盘盘羊肉一般,至少那些男生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他们并不屑于鉴赏酒店老板讨好般地为我们牵出的这个即将失去性命的可怜的家伙。倒是女生们不知轻重地纷纷上前去抚摸它,仿佛待会儿的晚宴全然与眼前的这个活物无关似的。

 

羊很平静地看着我们,并不害怕或害羞,温顺地任我们抚摸它。我当时就想,这羊准是傻羊。一般动物在被行刑前总会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会变得焦躁不安的。记得在去俄罗斯之前,我曾在一家私人开的餐馆里打工。老板曾让我帮着厨子一起去杀一条狗,因为那狗的主人不想再养它了,却想吃狗肉——有时想来,这人真TMD的太残忍了!自从那次帮着杀狗以后,我再也不想吃狗肉了。因为总是想起那狗临死前充满恐惧和哀怨的眼睛和那些叫声。现在这羊却不错,傻乎乎的,根本想不到稍候会有什么样可怕的命运降临到它身上——其实傻比精好,至少是在被人绑在砧板上的那一刻时不感觉到恐惧和痛苦的。想到这里,我倒觉得心里坦然了。就像阿Q一躺到床上就看到了自己俨然已经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而洋洋自居时的感觉一样,我当时就觉得傻傻地活着与稀里糊涂地被人吃掉之间其实无甚差别——这样一来,抚摸着这个温顺的动物和稍候吃到以它的肉做出的菜肴之间又有何矛盾之处呢?结果那一晚我跑了好几趟茅厕。

 

第二天,由于列车误点,以及很多人头天晚上闹了肚子的缘故,包括我们带队老师在内的连半句俄语都不会说的十多个人被提前离站的火车无情地甩在了霍贝加尔车站,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以及一位前来接站的俄罗斯老师,还有我们那80多件大大小小的行李被不容分说地先期运抵了目的地——赤塔。当列车开动时,眼看着被抛在月台上的老师和同学们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几个突然抱在一起无助地大哭了起来。当时我脑海里闪过的就是那只满洲里的傻羊。现在想起来不禁恍然大悟!你道那羊见到要吃掉自己的虎视眈眈的人们何以临危不惧、稳坐钓鱼台?它是早被训练过的“托儿”呀!原来世间最傻的生物却是人类自己啊!

 

望着高在九层楼顶的宿舍,以及我们那些堆成小山一般的行李,还有那部停开的电梯,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得先找厕所!两天后,被折腾得如残兵败将般的大队人马终于与我们汇合。而学校此时已经开课近一个月了……

 

 

                                                                               2001-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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