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魂茶 作者:弱小智


人到老虎岩,都以为到了天尽头——

 

山,实在是太高了,主峰峰顶好似正在擎天,常年泡在云雾中。

 

山下黑土黑石,石多土少,黑石间有清泉鸣溅,故而有一抔土的地方就有一窝生命在努力。高树不多见,多是灌木,尤以茶树为最。不用说房前屋后茶树作了风景线,园子用茶树作了篱笆,就是山边田边路边,到处都是鸟兽们漫不经心的“杰作”,无主的茶树还格外的蓬蓬勃勃。

 

一方水土养一方树,老虎岩的茶树便有了与甘泉沃土相符的神韵。春夏秋冬老叶新枝,永远油亮如洗。这茶便成了山民们的圣物,被认作心魂的寄托。出山远行,家人必定为其备一包新烘的顶叶,沿途解渴还消灾;撒手尘寰,双手还要握两把青枝驱邪;安魂茶,成为此方一俗。

 

我到老虎岩,是因为人生的路到了尽头——

 

正是文革雨骤风急中,我的家庭在风浪中搁浅,被羁押的出逃的自绝于人民的应有尽有。工宣队长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五毒俱全,连勾魂的判官都不会要你。”城里的家被一锅端了,户口揣在口袋里,山高路远的老虎岩展开它深邃的怀抱把我拥了去。

 

我以诚惶诚恐的自卑表达着改造的诚意,叔伯婶母们不审查我的档案却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身坯,腰太细脸太黄头发太枯,他们认为最好的改造方式是跟着他们用大碗喝热腾腾的酽茶。喝得发黑脸红,腰壮腿紧,能在岩坡的盘山道上打飞脚,才能算老虎岩的人。这样一来,出工的时间,我是打杂的配角;休息的时候,却成了家家邀请的主角。队长的休息哨一吹,大伙锄头扁担一丢,拖起我就往家跑。

 

特别的茶当真是特别地喝,坦坦荡荡的大碟碗,碗底卧着龙柏香熏出的细茶,滚滚的水沸沸地就沏。许是山高阴寒田多冷浸人体特别需要热量的缘故吧。三伏天,这茶也是热腾腾地喝。嘬起嘴唇在碗沿上转着圈圈,吹一口气嘬一口茶。一个圈转完了,一碗水也喝完了,青青的茶叶存在碗底,仙草般诱人。情不自禁就伸出了食指和中指捞起那茶叶,细嚼了慢咽了,苦浸浸后旋即口舌生津,丹田生热、涌泉贯劲,精气神十足,这才知晓大山茶的香醇泉的甘冽和人的厚道了。每天都有几大碗下肚,天长日久,便从中喝出“我们不把你当外人”的味道来。茶瘾一日重似一日,越喝底气越足,走在盘山道上,脚下也有点虎虎生风的意思了。

 

第二年,一场秋雨冲垮了生产队的谷仓,全队人马都去抢修那个命根子。节骨眼儿上,稻田告急,三化螟与人争食。为虫口夺粮,我自告奋勇去打歼灭战,没承想小腿上的一块溃疡,在高温的田水作用下,吸收了“1605”中的剧毒。第四天傍晚收工时,有机磷毒性发作,我一个跟头栽倒在山道上,全队人又来抢救我。

 

一把躺椅两根竹篙扎成一乘桥,缩小了瞳孔的我安卧轿上。起轿时,房东崔妈往我知觉不多的手心里捺进两把嫩茶枝:“四毛!四毛!安魂茶,抓紧呐!安魂茶,抓紧呐!”焦灼的呼唤指引我从死神的怀抱中微微回首抓紧了茶枝,有一股柔柔的力量射进身体。

 

四位壮硕的大哥哥轮流掌轿,两位大伯前后掌火把,崔爹在头里引路。七弯八拐的羊肠小道上,一列救生的队伍踏出一个无眠的夜,崔爹苍劲的声音吟诵着一支古老的歌:

 

嗯……嗯……嗯……哪——哟嗬……

 

嗨……嗨……嗨……咿——嗬哟……

 

这大约是一支招魂的谣吧。空灵的音符撞击着峰峰岭岭,博得山谷浑厚的和声,曳动的火把、颠簸的轿步,集合成一种感召,一次又一次敦促我牵紧生命的游丝。放松拳头,血管里便有毒焰在疯狂舔噬,团紧茶叶,周身就有千万面绿色的小旗在轻柔地抚慰。

 

第二天的太阳,终于照在我有温度的脸上,在离大山二十里外的医院里,我摊开掌心,安魂茶还在。崔爹把那已成碎末的圣品用开水冲了,我一口气喝下去,焦燥的躯体内,生命之泉又涌动起来。

 

五年后,我终于有了重回城市的机会。叔伯婶母按照送亲人出远门的规矩,给我送来一包包用龙柏香烘的茶叶。出山口的时候,我回过身去,仿佛那列救生的队伍还在蜿蜒前行,我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去,对着再生地上的父老乡亲和有灵性的茶树,行了古朴的叩拜。

 

如今,作了蜗居城市的子民,拥挤的空间,纷乱嘈杂的视听,生存竞争的诡谲挤迫,真正有好多好多不可承受之轻,搅得人心烦意乱。幸喜,每年有乡亲们捎来的“安魂”,酽酽地沏上一杯亲人的祝福。茶,一口一口细细地品;心,便一寸寸妥帖。也就慢慢找回了大山的宁静和安详,也就常于深深的夜,把一杯宁静,滴到铺开的稿纸上去。

 

 

 

200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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