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春的绝唱 作者:麻花辫子


明霞连跑了几个语音室唱歌,感觉真有点累了。她走了出来,望着满天的星斗,“啊——”,长长地嘘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突然,从“秋风”语音室隐隐约约地飘来一阵弦乐,明霞感觉依稀有点熟悉,于是她顺手捋了捋鬓发,信步踱了进去。虽说已是午夜时分,但大厅里的人还不少,大伙正在如痴如醉地聆听着一段男声自拉自唱的曲子。那嗓音沉沉的,很有磁性,那弦音悠悠的,荡气回肠。“毅哥就象羊角树,明妹就是那缠树的藤……”。开初,明霞听着这《芦笙恋歌》乐曲,觉得奇怪:“怎这嗓音带有遥远的熟悉?”正疑惑间,她突然听到这最后一句歌词,怔住了。“呀——”,明霞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她马上看那演唱者的名字,是英文字母,正想与他打招呼,可只听麦克风里传出一句:“谢谢朋友们给我送这么多的鲜花,晚了,我下了,拜拜”。明霞“腾”地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是他!一定是他!”她一把抓住椅背,舒了口气,然后踉跄着去追赶那个背影,嘶心裂肺地喊:“毅——!毅——!别走,别走啊——!我是小明子!我是小明子——!”可是,任明霞怎么喊,背影已经远离!明霞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汹涌而出的泪带着滔滔不止的思绪,翻江倒海般地回到了34年前——

 

瑶寨的山,树高林密草茂。

 

明霞站在山坡上,看着费了几乎一个上午的劲才割下的两捆比枕头稍大点的茅草,张了张被锋利的草边沿锯裂的血糊糊的左手,刚“嘘——”了一声,眼泪便“刷”地滚落下来。她猛地用右手拨拉下盘上头顶的发辫,发疯似的跑上山顶,向着县城的方向,对着苍凉的群山,大哭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小明子想你们——呜呜呜……”。

 

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寨快两个月了,自小娇生惯养的明霞还是不会干农活,上山砍菜不会使柴刀,下地垦荒没劲抡锄头。住在”三同户“家吃不惯,睡不惯,晚上想家哭得枕巾全湿透了……明霞的父亲是中学校长,“反动学术权威”,母亲是英语教师,“臭知识分子”,两个人都蹲了“牛棚”。明霞有两个哥哥,大哥是空军部队的飞行员,二哥在医院工作。明霞是全家的宝贝,被宠得带点任性。——

 

究竟哭喊了多久。明霞不知道,只觉得嗓子哑了,很累,她边用手背抹去满腮的泪边往回走,准备把茅草挑下山。

 

“唆唆唆”,一阵割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明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敦实的身影在草丛中起伏。“是毅哥?!”小姑娘惊喜地喊。“呵呵,小明子,我来帮你增加点分量,别让那些‘放牛仔’笑话你,你又哭鼻子!”被唤作“毅哥”的小青年直起身,把刚割下的一团草按在小明子那可怜的“枕头”上说。明霞羞涩地笑了笑,刚才的泪眼霎时布满了阳光。

 

毅与明霞在同一个生产队,是66届高中毕业生。中等身材,国字脸,很正气。毅的父母是“右派分子”,同一天惨死在“工宣队”的淫棍下!毅的三个哥哥都是大学毕业生,他命不济,高中毕业碰上个“文化大革命”,大学上不成,只好“绣地球”。毅很疼惜明霞,自与她分配在一个生产队后,只要有可能,就悄悄地帮她。“毅哥,你真能干!你真好!”明霞边协助毅捆扎茅草边喃喃地说。“我比你大,又是男子汉,当然比你能干。你是个小妹妹,我是个大哥哥,当然得对你好了。再说,我们都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应该互相帮助的!”毅说完,用两头尖的竹扁担挑起茅草:“走吧,小明子,我把草挑下山你再挑,平路好走些。”“哎——!”明霞感激地应道。

 

两个年轻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迈着青春的步子,前行——

 

半年后,按照当时“插队知青”的政策规定,明霞和毅都分别从“三同户”那搬了出来,队里把他俩安排在祠堂后院,用一道“竹篱笆”间隔开两段,就是他们各自的住房。祠堂建在山边,离村落比较远。祠堂的后面有很多叁天大树,古藤缠绕。

明霞随队里的女人干活,种植,管理旱地作物。毅是队里的强劳力,上山伐木,下河“放排”(把木头扎成排,放河里运出去)。俩人住祠堂后,因为毅劳动强度较大,经常早出晚归,明霞就学着做饭,洗衣,乍看上去,还真有点“男耕女织”的味道。

 

每天劳动回来,晚饭后,毅喜欢拉二胡,明霞就坐在大树墩上静静地听。“江河水”的呜咽,“二泉映月”的悲鸣,全在毅的指间弦里流淌出来,徐徐地渗进小明子的心。一天,明霞突发奇想,要毅在两棵大树间把缠绕的古藤拾掇成秋千,她就晃着秋千听毅拉曲子。毅在朦胧的月色中看着光着脚丫,飘着长发悠悠晃荡着秋千的明霞,内心突然有点躁动。“小明子,你……你真好看,我……”毅有点结巴,二胡的弦顿了顿。“毅哥,你看过‘芦笙恋歌’吗?会拉那支曲子吗?我觉得现在荡着秋千唱那歌特对劲!”明霞的思维是跳跃的,人也很浪漫。她刚才正在遐想着自己象那片子的女主人公,根本没觉察毅的异样。“拉那曲子?小菜一碟啦!”毅猛地醒过神来,颤动的和弦溜出一串欢快的音符:“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明霞清润的歌声和着悠扬的弦音在寂静的山林涧间回荡。“哎,哎,小明子,这是资产阶级的恋歌,不可以唱那么大声的。”毅笑嘻嘻地故意提醒明霞。“我才不管呢,反正这也没人听得见。就是听到,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唱什么,他们是贫下中农,不懂小资这一套的。哈哈……”小小年纪“中毒”颇深的明霞执意地唱着她的“恋歌”。

 

缠绵跃动的音符象一泓清泉潺潺流出,滋润着两颗寂寞而驿动的心……

 

 

春回大地,乍暖还寒。

 

小溪的水涨满了,队里组织“青年突击队”,把冬季里砍伐的杉木“放排”至公社木材收购站。一大早,毅扛着“放排”用的“排勾”,明霞提着装有两个人作午饭吃的煮熟的红薯芋头,嘻笑着来到小溪边。队里的姑娘小伙一个个挽起裤腿赤足下河了,明霞看着清粼粼的河床里那些大小各异的鹅卵石上遍布的青苔,有点发怵:“那么滑,很容易摔交的。”她皱了皱眉头,迟疑着。毅早已把一组木排推出河心,他看明霞还站在岸上,就大声喊:“小明子,快下来运动运动就不冷了,别怕,来呀!”明霞听到毅的呼唤,马上脱了鞋,挽起裤腿下到河里,“咯——咯——”冰凉的河水令她的牙齿直打架,但她还是迎着毅趟了过去。

 

初次“放排”,紧张又有趣。木排随溪流而下,由于河面很窄,经常碰撞,打架。放排的就得用排勾把它们理顺,让它们顺畅地上路。在水上行走不但有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滑不溜秋的青苔,还有水的阻力,加上木排随水浮游,一不留神就撞过来,所以不但要眼明手快,动作利索,还要处处小心,稳扎稳打。明霞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兴奋、好奇、雀跃、看见谁被木排撞了,就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为谁挡开了袭击的木排,就象立了大功似的咋呼不已。就这样,10多个小年轻嘻嘻哈哈地赶着木排顺流而去,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绽开一朵朵春花般的笑脸……

 

“扑通——”,明霞踩着了青苔,一个趔趄,落进水中。她慌忙爬起来,衣裤全湿了。“小明子,冷吗?”毅从前面趟回来,关切地问。“没事没事,风吹——吹就干了,我——我顶得住!”明霞忍着山风钻进湿衣裤那冷,边打颤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冲毅笑了笑说。毅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小姑娘,心一下子攥得生疼!他急转身,大步趟水上岸,钻进茂密的杉树林里。

 

“给,去换上!快去!”毅把那刚脱下的V字形的羊毛衫和咖啡色的绒毛裤一把塞进明霞怀里,用关切的语气命令道。“不不不!不行,毅哥,你把毛衣绒裤给了我,只穿单衣单裤,会冻死的。”明霞极力拒收。“我的身体比你强壮,不怕冷。你看你,嘴唇都变色了。把湿衣裤换了,暖和些,就没那么难受。去吧,听话!”望着毅关切怜爱的目光,小明子心头一热,她把带有余温的衫裤紧紧地捂在胸前,车转身,向岸趟去——

 

当小明子里面穿着宽松的衣裤,外面罩着泛了白的黄军装,象个紧裹的粽子出现在毅面前时,毅笑得好开心!“毅哥,我的心从没象现在这么暖!我……我……”明霞的脸猛地涨得通红,腮上那两只深深的小酒窝跳了跳。毅看着这个满目含情的可心的姑娘,突然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自心底漾起,象春潮般漫遍全身……

 

那天晚上,祠堂里那道“竹篱笆”,倒——了!

 

夏娃和阿当偷吃了青果——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性知识对他们而言可谓之“盲点”。当明霞隔了一个来月没来月经,又感觉浑身疲倦的时候,她以为又是中医所说的“寒凉”致使的月事不调,身体的不适也是因为月经不正常造成的。碰巧那会是农闲,明霞请了个假,依依不舍地与毅吻别,回城里看病去了。

给明霞看病的是她二哥的老师,一个很有经验的老中医。当老人家再三把过明霞的脉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为明霞开了三剂中药,看着姑娘踱出门外的身影,老人家从鼻梁上拿下那老花镜,重重地叹了口气。

明霞的二哥带明霞去做验孕检查,那检查结果犹如飓风,在小明子的家掀起轩然大波。明霞的父母惊愕、愤怒地穷追猛究,当他们得知明霞爱上的不仅是个“知青”,还是个“右派”的儿子时,几乎气疯了!明霞家是军属,前阵子因为父母的问题已经给她那当飞行员的大哥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响,如果再搭上个“黑五类”的社会关系,他们家的这面旗帜就得倒。作为明霞的家人,他们本能地会站在誓死捍卫政治招牌这一边。再说,明霞的父母自打从“牛棚”出来后,就没少为明霞的回城操心,如果她真的与毅结合,那就意味着真正的“扎根农村一辈子”了。出于为明霞的前途着想,全家人竭尽全力,轮番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是要明霞马上把孩子拿掉,二是要明霞坚决与毅断绝关系。明霞开初死活不从,甚至用割脉相对抗,但最终经不起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苦苦哀求和父亲、哥哥整整两天两夜软硬兼施的“开导”,她,在万般无奈之下,答应回去见了毅,再回来做手术。

 

明霞的二哥肩负着父母与大哥的嘱托,陪明霞回瑶寨找毅“谈话”。傍晚,当毅拖着疲惫的步履走进家门,看见日思夜想乍现眼前的小明子时,他“哎呀——!”一声惊呼,马上就把明霞紧紧地、紧紧地拥进怀里!“毅哥!毅哥!我好想你!——”明霞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扭转头,稍稍推了推毅,对他努了努嘴:“那是我二哥,他也来了。”毅一听,才发现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还立着一尊男子汉的身影。明霞的二哥与毅走进林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明霞不知道,但她看见从林子里出来的毅脸色死灰般的惨白,眼神发呆。

 

“阿哥阿妹情意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从毅的房间里传出的“芦笙恋歌”,已没了往日的欢快,只有泣血的呜咽。明霞知道,毅是想再听一遍这首凝结着他们至真至纯的爱情的恋曲,她哽咽着去和唱,当唱到最后那句经他们修改过的“毅哥就象羊角树,明妹就是那缠树的藤”时,几成泪人。“明哥,我不回家,我不能离开你——!呜——!”小明子完全失控,小孩子似的扑到毅的怀里,那泪,一下子就打湿了毅的前襟。毅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闭着眼,让成串的泪滴答掉落进明霞的秀发。“小明子——明妹——”,毅颤着手捧起明霞那张精致的俏脸,自己一边流泪一边为明霞抹泪。“毅哥,我做完手术就回来,我要永……永远和你在一起!呜呜呜……”。毅肝肠寸断!但他不得不割舍这段被明霞家人斥之为“坑”了小明子的“孽缘”!他也知道,明霞再也回不来了!“小明子,毅哥对不起你!毅哥是罪人!毅……毅哥无能啊!你……你把毅哥忘……忘了吧,啊?!”“不!不!我不嘛!——”明霞再次歇斯底里地哭喊,疯狂地往毅身边一蹭。“嘣——!”二胡的拉弓发出一声惨痛的哀叫,断成两半!

 

 

瑶岭风凄水寒,杜鹃啼血。

 

毅送明霞去公社汽车站,一路无语,唯有泪。“嘀——嘀——”,开往县城的汽车来了,明霞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车门。“小明子——!”,毅在绝望地嘶声呼喊,明霞车转身,欲再扑过去,二哥一把拽住她:“妹妹,上车吧,终须一别啊,别再任性了!”明霞张着红肿的泪眼,想对毅说什么,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再也发不出声!汽车扬起一片尘土,载着两颗破碎的心,离去——!

 

“天啊——!”,毅双膝跪在公路边上,双手紧攥着自己的头发,俯着身子无声地饮泣……

 

语聊室的人不多了。明霞满脸泪痕,坐到了钢琴旁。“登——”,十个指头按下去,弹响一组沉闷的和弦,又一行清泪,滴落在琴键上。明霞向网管要了“麦”,不一会,蹉跎岁月那支难以忘怀的歌,便伴着琴声,和着泪,在网络的天际,在人间的寰宇——

 

凄凄地飘荡……!

 

哀哀地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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