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 炼 作者:弘 毅


作为一个家庭有历史问题的初中毕业生,在文化革命的年代,出路只有一条——上山下乡,到农村去进行改造。我是1950年生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使我坚信不移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绝对正确,并且一定要身体历行。只是让我迷惑不解,以至心中不平的是,我要求去东北建设兵团的申请遭到了校方拒绝,理由是那里离苏联很近,怕我叛国逃离。怀着委曲和不平,我报名来到山西农村。

 

当时我心中只抱着一个信念:除去出身不好(祖父是原国民党高级将领),我哪样也不比别人差。我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这一点。当时我并不清楚山西在哪里,也不知道将面临什么困难,我只是想摆脱偏见,去展示一个纯粹的自我。所以,离开北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似乎是一种解脱。记得我到山西后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话:“我的心情舒畅极了!”

 

当年,毛泽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传遍大小山乡。冬天农闲,正是深挖洞的季节。广袤的田野上,村子的房背后,道路旁,凡认为合适的地方都被打开了一口口的井,井下面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地道,遍及村庄大小角落。人们是那么天真,似乎觉得苏联马上就会打到中国来。

 

挖地道一般是4个人一组,两个人在下面挖,上面一人摇辘辘,把土从井下运上来,另一人负责把土担到更远的地方。我和三个男社员一组。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扛着辘辘出村了,做好准备工作,男社员们也到了。他们下到井里挖,我在上面摇辘辘,把土一筐筐运上来。潮湿的黄土满满一筐,有几十斤重,从十来米深的井底拉上来不是件容易事。开始我得使上全身的劲,双手用力,一下一下吃力地摇辘辘把。因为一个抓不住,土筐就会立刻下滑,砸伤底下的人不说,快速旋转的辘辘把也有可能打断我的胳膊。一天下来,肩膀后背酸疼,胳膊肿了,手上也捻出了血泡,火辣辣的。我咬牙坚持着,一天、两天、三天,每天我都是头一个上工。渐渐地,胳膊消了肿,手上起了茧,我练得只用一只手就能把满筐十一气摇上来。社员们也是兴致勃勃,每天早出晚归,各小组还自发地比赛,看谁进度快。最令人兴奋的是两处地道接通的时候。当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刨土声和喊话声时,大家就更起劲地加紧挖。声音越来越清楚了,终于“扑”的一声,挖去了挡在面前的土,两边的人见面了。大家那个高兴啊,真像电影里演的打了胜仗的样子。缺口继续扩大,人们吃惊地发现两边地道的高低竟相差近1。因为没有任何测量仪器,仅凭着人们的感觉,挖出的地道高高低低,方向也没个准。记得有一条地道就偏到一户农民的房底下。下雨的时候,屋子的墙就塌进了地道,幸亏此屋不住人。还有的地道越挖越往上,离路面仅一、二十公分。拉庄稼的大车从上面走过,地道被压塌了。整整干了一冬天的地道,没派上任何用场,只是到夏天下大雨的时候给我们增加了一项劳动——填被雨水冲坏的地道。累白受了,汗白流了。

 

挖罢地道接着是深翻土地,“与地奋斗,其乐无穷”。深翻土地大会战是一场规模巨大的人民战争,也是我以生命相搏的又一次自我体现。毛主席关于“要把土地深翻好,把小麦种好”的号召,驱动成千上万的农民拿起铁锹,冒着三九严寒,战斗在田野上。公社主任亲自出马,开誓师大会,连续提出口号“奋战72小时,完成深翻土地××亩”,“大干十天,夺取深翻土地战役的最后胜利”等等。村里动员了所有的劳动力,包括一些老人,凡是能拿动锹的都上了阵。

 

黄土高原的冬天比北京要冷,土层冻结有半尺厚,一锹下去一个白印,蹬锹的脚硌得生疼。人们从场院里抱来一捆捆秸杆,点燃,把土地一小片一小片地烤化,随化随翻。到了晚上,茫茫田野里,朦朦夜色中,一簇簇人影浮动,一堆堆篝火燃烧,噼叭的爆裂声夹杂着人们的嚷叫声,铁锹与冻土相碰的嚓嚓声,倒也十分热闹、壮观。

 

深翻质量要求很高,深度11寸,必须一锹一锹紧挨着。公社主任亲自带人拿着标尺测量,发现不合格的就让返工。我和队里的小伙子们比着干。由于用的是新锹,锹刃不锋利,还爱粘土,加上动作不得法,干起来特别吃力。可我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挖,挖。终于创造了一天翻地一亩一的纪录。公社武装部长在现场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喜悦,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比别人差,甚至不比男人们差,让你们瞧瞧!

 

由于劳动强度大,又缺少营养,我的心脏不大正常了,心慌、乏力,出虚汗,下肢浮肿。村里卫生院的医生为我开了中药,嘱咐我一定好好休息。可在这种时候哪能歇下!我托卫生院的护士替我煎药,抽空跑去喝一次,一直坚持到会战结束。一次在我去卫生院吃药的时候,路过公社,听见公社干部们有说有笑地在屋子里打牌,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心想,把老百姓轰到地里去大干,几天不让回家,你们却在暖和的屋子里玩乐,这叫什么干部!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心里骂几句。

 

春天到了,在深翻过的土地上播下的种子三分之二没有出苗。有经验的老农说,翻上来的都是生土,生土是很难长庄稼的。我也由此知道了土还有生、熟之分。我和社员们又一头扎进同样轰轰烈烈的补苗抗旱运动中。类似这样的无效劳动还有许多。那几年,公社门口墙上的大标语“亩产粮食×××万,争创×××万”的数字年年见长,可农民仓里的粮食却年年减少。每年农民都把最好的粮食交了公粮。记得有一回队里大车坏了,老乡们全靠身背肩扛把公粮送到十几里外的粮站,而换回的只是“钱记在账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打白条。

 

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计较工分的多少,不计较劳动的苦与累,以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为代价,换来了农民群众对我的承认,信任与喜爱。乡亲们真诚地夸奖我是个好姑娘,说我人品好,能吃苦,干活不惜力,啊,这就够了!当年的我还需要什么呢?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学生,没有资格向社会要求什么,乡亲们的公正评价就是给我的最大安慰,最高奖赏!他们使我在人前抬起了头,使我增强了自信心,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下大林的父老乡亲!

 

确实,淳朴的乡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关心我,体贴我,用农民特有的方式疼爱着我。劳动的时候看我干活不要命,年迈的喜尚大爷说:“闺女,慢着点儿,别累着。”有时小伙子们和我们女学生赛着干,故意难为我们,老头就瞪起眼睛,嘴上胡子一撅一撅地骂他们是坏小子,直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当着老头的面放肆。

 

在生产队的评工会上,乡亲们真诚地说:“俺们不管什么出身,这闺女人实诚,干活肯吃苦,就是好娃娃。”每次男劳力10分,总能给我评个89分,这在男尊女卑意识严重的山西农村可真不容易。乡亲们淳朴的感情温暖着我的心,使我感受到人间的真情。

 

记得有一年冬闲,队里组织一批人上山割荆条,准备编筐用。我要求去,队长说这是男人干的活,山上又冷又脏,女人去不得。我非要去,他就同意了。我们一行8个人,赶着两辆小驴车,车上放着工具,向山里走去。走到山脚下,上山的路特别窄,小车过不去,我们只得留下车,由人带着工具往山上走。冬天的山谷一片荒凉,映入眼帘的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和满是荆棘的灌木丛。我们找到一片比较茂盛的灌木丛开始割荆

条。这里山势挺陡,两脚必须叉开,弯着腰割条,半人多高的荆棘光往脸上扎。我好不容易割了点儿,又没法拿。周围的荆棘牵衣挂袄的,让我顾了前顾不了后,手上、脸上被划了数不清的血印子。

 

晚上,我们住宿在一个叫“苦旱”的小山村。村里只有7户人家,村长安排我们住小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一间房子,里面有一个土炕坑盘灶,只有土墙上用锅灰刷的一块黑板能表明它是个教室。7个男人和我一个女的,怎么住呢,带队的亢田田发了愁。他要村长另给我找个住处。村长想了想,让我住到村口的一个老太太那儿。田田送我过去,一看那家,又脏又破不说,老人还又瞎又聋。田田不放心,说“你一个闺女家住这儿我不踏实,还是回来咱们一起住吧。”我们又回到学校。田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小炕桌,两个小凳子,就在门背后给我搭了个“床”。另外几个人脱下三件皮大衣给我连铺带盖。开始我觉得很为难,一个20多岁的大姑娘跟7个农村男人同住一间小屋,可我更不敢自己到外边去住,只好心一横,豁出去了。再看看他们几个,都很坦然,友善地一边说笑着一边挤到炕上。7条壮汉把一铺小炕挤得满满的。我迟疑着也躺下了。我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起身防卫。到底要防什么,当时好像也说不清,反正是一种本能的防备。山村里没有电灯,周围漆黑一团。透过窗子,能看到湛蓝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宛如颗颗银钉。黑黝黝的山峰在近前耸立着,真好像一伸手就能摸着它们。山里的夜是那么静谧,空气是那么清新。听着炕上渐渐响起的鼾声,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羊皮大衣盖在身上沉甸甸,暖融融,一阵倦意袭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吃了点儿带来的干粮,又割了大半天的荆条,一人背一捆,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1974年在乡亲们的举荐下我上了山西省中医学校。毕业后当上了正式的中医大夫,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在山西插队的6年,是我最积极进取的6年,是使我从一个胆小懦弱的女孩儿变成敢做敢当,泼辣倔强的女子的6年。十数年后我回到北京,过去的老师见到我都说我变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是的,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那几年,我翻看的次数最多的书是从北京带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崇拜保尔,他一生的经历我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说,这本书是我生活的指南。当年在日记中我这样写道:“每当我苦恼的时候,对前途失去信心的时候,我就翻开这本书。保尔在对自己毁灭生命的一闪念时斥责自己道:‘任何一个傻瓜在任何时候都能结果他自己,这是最怯懦也是最容易的出路……你是不是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来挣脱这铁环呢?即使是到了生活实在是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我出活下去的方法,使你的生命有用处吧”“使你的生命有用处”我牢牢记着这句话。所以,尽管有挫折,有坎坷,我决没有消沉。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历史的偏差,却也给了我们许多许多,造就了我们这一代具有特殊心路历程的人。

 

(弘毅,19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去山西农村插队,1979年回北京,现在北京市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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