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坪山的孤魂─祭项达雄 作者:麻卓民


达雄,七月八日是你的忌日。

 

二十三年前的这一天,你在上坪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永远踏上了不归路,从此实现了“扎根农村”的誓言。

 

多年之后,你队里的农民告诉我,每当秋风乍起,寒月当空,幽幽的山谷中常常传来一声声凄楚的悲啼,我知道,那是你孤独的灵魂在哭泣。

 

如今,时过二十多年,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七月八日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一切,仍然未能忘记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年代的你。

 

一九七0年四月十五日,你和我以及其他六十多位知识青年一起,自动报名,首批到农村插队落户,说是“自动”,实际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县革命委员会已经强制动员了多次,春节前对支边青年吴斌的判刑,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

 

只是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对农村太不了解,不知道“广阔天地”的各地竟有那么大的差别,我们所去的石盖公社是全县有名的穷地方。石盖,顾名思义,就是石头盖子,石头盖着的土地能不贫瘠吗?石盖公社还有一句顺口溜,说是“上合不合,坪山不平”,结果你又被分配去了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的坪山大队上坪山生产队。十五里山道弯弯,你就落户在那“乌鸦不吃谷”的地方。说起坪山,县里还小有名气,解放前这里是革命根据地,解放初这里是土匪窝,原因就是因为这里贫穷。虽然解放二十多年,可是青山依旧,面貌无改,“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就在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一年之后,我在上坪山见到你时,你正在地里干活,黝黑的脸膛,打着赤脚,头上一顶破箬笠,裤脚卷得老高,你好象已经被“教育”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你似乎成熟了,你忧郁地说,“这里一个正劳力一天下来分红只有二角钱,我只有顶半劳力,去年辛辛苦苦,还倒欠队里十多块钱,再这样下去,怎么办?”,我们开始对“大有作为”的说教产生怀疑,对前途感到迷茫,当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豪情壮志已不复存在,心中有的只是沉重的失落。

 

盼星星,盼月亮,七二年七月,饱受生活磨难的知识青年,终于盼来了抽调回城的机会。可是由于抽调的名额比较少,全县抽调的名额按比例分配,于是为了抽调回城,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争取这难得的机会,金钱、地位、关系和力量进行了一场空前的角逐。到这时,我们才明白,当初我们太天真,以为首批下乡,将来会首批回城,不知道“革命不分先后”的道理,到这时候,我们才发觉,这些年我们太幼稚,以为出勤日等于表现,不知道“表现”有着那么丰富的内涵,劳动仅仅是表现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我们涉世不深,更不知道“官字两个口”,我们的命运全在这“口”上。抽调使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失去了心理平衡。

 

七月八日上午,石盖公社和县内务局工作组的领导们正在石盖公社二楼会议室对石盖公社知青的命运作最后的决定。也就是这天的上午,你的朋友,同在上坪山插队的知青周建雄哭着撞开了我的房门,他满头大汗,满脸是泪,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说了一句“达雄死了,你拿件白衬衫给他换一换”便扑到在地。听了这话,我如雷击顶,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得天昏地暗,眼泪夺眶而出,我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白衬衫,抓起来就跑。

 

山道坎坎坷坷,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前面的路,我只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在昏昏沉沉中,我记起了三天前你曾经对我作出的暗示,那是七月五日中午,公社知识青年会议结束后,你心情沉重,脸色十分难看,你在我那里吃过中饭,我送你到洪岙村头,临别时你说“这次抽调我肯定没有希望了”。我也忧郁地说“我也十分困难”,你说“象我这样年龄的都抽完了”,我劝慰你“抽不上去的人很多,真的抽不上去,以后总还会有机会的”,你摇了摇头,“不会有了,只怕这辈子我已经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了”,说完你转身就走了。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当时我只是感到伤心,感到对前途的悲观,但决没有想到,你这一去,就是永诀。

 

在泪眼迷朦中,你的形象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你,我是最了解不过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高中二年级,同窗整整十一年,一起参加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一起下乡,在石盖公社插队的知青中,同班同学就你我二人。在学校你勤奋好学,成绩优良,你听话,所以深得老师喜欢,你对同学和睦,从小学开始你就是班干部,袖子上总是别着三条或二条红杠杠,少先队活动时,你总常常是那个令同学们羡慕的扛旗的角色。你是一个忠诚的人,传统的教育,使你成为一个循规蹈矩、老老实实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损害别人的一点点利益,你不会观颜察色,看风使舵,不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沦落农村之后,你从没有违心地拿东西去孝敬公社、大队那些“土皇帝”,于是你被他们不屑一顾。

 

经过西周塘丁埠,溪水呜咽着从我脚下流过,我想起了一年之前,就在这里,你和建雄淌水过溪,被突来的洪水卷走,当时你和建雄如落汤鸡般地来到我那儿,你死里逃生,我还恭贺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知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你逃得了天灾,却逃不了人祸。

 

当我爬上上坪山,看到你那惨不忍睹的场面,我感到悲痛欲绝。你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叠成方块的被子上,脑袋向后仰着,喉管象被割断了似的,拉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处是白色的泡沫,胸前的白衬衫已被染红,鲜血沿着裤管流到楼板上,楼板上已是一大滩子血,你的双眼圆睁,我知道那是你有满腹的哀怨,才死不暝目,你的嘴巴张的大大的,似在呐喊,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我泪如泉涌,在你面前狠命地跺了跺脚,大声哭叫“皇天,达雄!皇天,达雄!”,不知你是否听到了我那悲怆的呼喊。

 

全村的人都在为你哭泣,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下到年幼的孩子,你的生产队长,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他说“这几天,达雄愁眉苦脸,常常独自一个人在村前的田垄上走来走去,还到每个社员家中坐了一会,昨天晚上还在我家,我知道他有心事,但不知道他┄┄”。代销店的老爷爷老泪纵横,他说:“昨天下午,他到我店里,把欠的一元八角酱油盐钱还清,今天就走了,这孩子真是老实人哪,皇天,你真是没眼啊!”,你的房东一家人更是早已泣不成声。

 

当天下午,法医赶到了现场,对你的死因进行鉴定,他从你的席子底下首先找到一把沾满鲜血的小剪刀,接着在席子底下找到了男人的两个睾丸,鉴定结果是你自己的,在你的胸口发现了四个小洞,你的喉管被剪开一个大洞,窗口的木板上有五个手指的血手印,鉴定结果,血型与你的血型一致,指纹与你的指纹符合,在你的笔记本里还找到了你亲手写下的两个大字“天啊!”。法医的鉴定结果,你的死因系自杀。法医描绘了一幅恐怖的画面:你用小剪刀剪开进精囊,然后剪下两个睾丸,并先后塞入席子两旁底下,你穿好裤子待毙,在疼痛难忍之时,你走到窗前,狠狠地抓住木板,于是留下了你的五个血指印,由于睾丸剪去不能很快死去,你便在胸口上用剪刀扎洞,最后,你用剪刀一刀一刀地剪开了喉管。法医说,你的动脉没有剪断,你的伤口都不是致命的,你是流血过多死亡,死亡过程至少延续了四、五个小时。

 

达雄,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怎么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而不哼一声,你的房东说,他就住在你的楼下,如果你喊出一声,或许就可能救你,可是你居然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你走上这条路?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你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可怕的吗?面对这一惨状,法医都摇头,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叫人难以置信。

 

你的死震撼了所有知识青年的心,当天下午,石盖公社各个大队,还有芝溪、船寮、大路公社的部分知青闻讯后都不顾一切地赶到了上坪山。“物伤其类”,大家悲痛万分,有的女同胞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家自发掏钱为你制作寿衣,含着眼泪为你做出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这满是泪痕的小花代表了所有与你有着共同命运的知识青年的心。

 

达雄,你在青田知青运动史上写下了极其悲惨的一页,你用自己的生命给这段历史留下了沉重的思考。

 

二十多年过去,当“老三届”朋友们回首往事,大家都想到了你,冥冥之中,我似乎仍然听到你那悲惨的呼喊:“不要忘了这段历史”。

 

今又清明,我远在他乡,以我最虔诚的心,为你作此祭文,愿你安息!

 

 

 

 一九九五年四月于西班牙巴塞罗那

 

(麻卓民,浙江青田知青,现旅居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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