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叛 逆 者 作者:(承德)柳絮


 

19667月中旬,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承德一中、承德二中的十几名初中毕业生,响应毛主席的'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号召,放弃升高中的机会,相继来到了素有'建设兵团'之称的围场兰旗卡伦'青峰青年生产队',成为了一名新队员,我也在其中。

 

没来之前,通过报纸的宣传和老队员回校做报告,使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孩提还真产生过美好的憧憬:发军装,发枪,发工资,吃饭不花钱,和内蒙、黑龙江、新疆建设兵团的战士们一样,除了没有领章、帽徽,简直就是一个兵。可是到了青峰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情景呆住了--几排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房子,孤单单地排列在一个大山洼里,没有电灯,没有生气。晚上住的是个偏厦,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翻身时得一起翻,否则人挤人谁也翻不过去。更让人尴尬的是谁夜里起来方便,回来就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了。吃得更惨,土豆掺着没听说过的'虮子小米',米粒怎么下肚,又怎么排出来。工资吗,现在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每月只发八角钱的生活费,过了三个月,又给长了两角,达到1元,这可是一个月的收入。至于枪呀、军装呀更不用想了!怎么是这个样子?这时候,我们这些第一次离开家门和学校门的孩子才真的开始想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这些从小就在英雄事迹熏陶下的学生转过来又想,创业可能就是这样吧,况且专员和安置办主任都讲,以后这里要发电、修电影院、盖家属楼,远景可喜,那就熬着吧,也许以后会好的,这样心又悄悄安顿了下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北京'818'红卫兵的串联,搅得我们这个'世外桃源'再也没有安宁,全队173个学生也闹了个不亦乐乎。

 

转眼夏、秋已过,严冬来临,1967年春节将至。我们更想家了,可连部又下达了'上司'的命令:春节不许回家,继续在青峰过革命化春节,有违抗私跑者,格''勿论!好苦呀!真是越想回家越回不了,欲哭无泪,欲跑不能,听天由命吧!

 

 

 

记得那是二月初,农历腊月二十二,转天就是旧历的小年。这一天,兰旗卡伦公社让连部通知一部分人员,到公社参加批斗我们唯一由当地派去的,不是学生的党支部书记王志,'罪行''青峰青年生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想把青年带到哪里去?'我们的知青点离公社30多里路,批斗完晚上回不去,就都被安排住在公社的招待所,第二天接着批。

 

吃罢晚饭后,现已担任承钢集团副总裁的常健,还有原一中的门亚光、孟广山几个人找到我和胡哲,提出借机逃跑回承德的'叛逆'计划。当时常健对我说,我们这一批下乡的知青是不合理的,中央有文件,指出在'文革'期间不准动用人力物力,要全力以赴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之中去,有违犯单位,要及时更正。我们就属于这类,应回承德市找安置办,理由是回校复课闹革命,闹完革命再下乡。我听完觉得有道理,立即答应一块回城。随后我们又商量了行动的路线、时间、集合的地点、人员组成等。为了防备被人抓回,还定了纪律,不准再和任何人讲。

 

寒冷的冬夜是漫长的,心里有事根本就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凌晨4点多,我碰碰胡哲,悄悄地溜出院子,和常健他们几个会合。天还是黑漆漆的,没想到刚要走出公社的大院,冷不丁地被站在大门口的女连长拦住,厉声责问:'你们想干什么,到哪去?是不是想逃跑。有人已经告诉了我,你们这样做是破坏革命,赶快回去!'事情已经败露,我们也顾不了什么了,我当时就对她讲:'连长我们不是逃跑,是回承德上访。今天你也拦不住,我们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让跑也得跑,不让跑也得跑!'说完我们一溜八个人,从她的身边挤过去,借着星光一溜小跑窜出了公社所在地,消失在寒冷的田野里。

 

为了防备连长派人追赶,我们就离开大路,分三个小组,前边两个找路,中间三个女同学,我在最后边跑边听动静,如果有马蹄声,就让前边的趴下。由于常健他们在事前就打听好了逃跑的路线,我们顺利地跑出10几里,一口气到了兰旗卡伦和四道沟公社交界的骆驼梁上,后边并没有人追赶,这时天才刚刚放亮。身上的汗水被寒风一吹,真有点透心凉。尤其是王铁力、苏仰光、凉秋白三个女孩子,在家娇生惯养,从未经受过这么奔忙,又惊、又怕、又冷、又累,肚子也空了,一个个都在咬牙坚持着。

 

走了30多里路时,到了四道沟公社,我们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每人买了一个烧饼,喝一口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继续走。一直到9点多,才走到当时承德到围场公路边的横河子站,一打听还好,唯一的一趟班车还没有过去,这时我们才感到浑身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路边。

 

班车到站后,乘务员下车问我们是不是'红卫兵'?因当时我胳臂上带了一块'毛泽东思想红卫战斗队'的红袖章,我们就说'是红卫兵'。男乘务员马上就说:'是红卫兵赶紧上车,不用花钱'。上了车我们几个就偷偷地乐,真顺利。在车上,乘务员还让我们这些'假红卫兵'带头唱歌活跃气氛。就这样,第一次逃跑成功了,我们于旧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下午3点多,回到了离开已半年多的承德市。到了自己的家,家里人都很吃惊,'不是让你们过革命化的春节吗,怎么又让回来了 '当时我们也只能告诉家里是回来上访的,不敢说逃跑。家里人亲情所在,倒也没多过问,望着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孩子,哪个家长不祈盼早点回来过个团圆年!

 

第二天,常健我们几个人集合在一起,先后找了地区安置办公室的高主任,市安置办的任主任,以及承德市军管会的负责人等,得到的结果是:对我们这些在文革中下乡的知青都十分同情,对回校很理解,关键是上边还没有具体安排。目前先回去,有消息一定及时通知。这可是'组织'上的答复呀,我们再委屈,也只好先各回各家,过了年再说。

 

过了春节,我们又去了几次安置办,都说没结果,并劝我们先回去。到了正月十五,我们考虑总在家等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去吧。就这样正月十六这一天,我们几个又坐车到围场,从围场回到了青峰。

 

我们的逃跑,简直在青峰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有些老队员对我们讲:'你们的胆子真大,有造反精神,我们可不敢,要是我们这么干,还不把我们整草鸡了。'由于我们逃跑的理由还比较充分,终归'事出有因'吧,我们回去后,连里也没说什么,第一次逃跑就这样平息了。

 

 

 

回青峰后,我们经连部同意,都到后沟的饲养场去养猪,每天的任务是挑水、挑粉渣、粉浆、拉土豆熬猪食,伺候大小几十头猪。因为当时我的个子小,让我当了猪倌--放猪。那段日子,我手里甩着鞭子,座在那头400多斤重的'巴克夏'种猪的后背上,嘴里唱着'跃马扬鞭坝上走……'统管着这支'黑步队,'真是悠哉游哉!在此期间,由于没经验,门亚光、孟广山在后沟晚上睡觉时,被煤气中毒,差点没去见'上帝'。就这样到了5月底,返城仍没有消息。常健与大家商量,我们不能再傻等了,自己的事不自己办,谁管我们,必须走!我们再次商定,这次还得偷偷地跑,因路途太远,要走120多里路,人员不宜太多,只定了五个男同学先回去,其他同学坚守岗位,不然猪没人喂,后果不堪设想。

 

我记得那天是1967530,阴历也是二十三。吃过午饭,等大家都上工走后,常健、门亚光、胡哲、孟广山四个人马上打好行李,集合到食堂。这次带行李是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不达目的,不回来了!我个子小,背不动行李,就没带。

下午3点,趁着没有人,我们五个人告别了几位知情的同学,顺着山道,走乱石窖,抄近路奔兰旗卡伦公社。当时我们'匆匆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惟恐有人从后面追来,30多里路,3个小时就跑到了公社的大车店。做饭师傅开门一看,说:'你们是青峰的学生吧。'我们说'',师傅特热情地说:'快进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去,是不是想跑回家呀,这么晚了?'我们就说:'是回家,给做点吃的,吃完了好赶路。'快言快语的师傅边捅开炉灶,边对我们讲:'哎,你们这些孩子真苦,早就应该回去,谁十五、六岁的孩子不在爹妈身边,你们却在这'小孤盘'受罪。我给你们做点汤,热乎乎地走,路上又黑又冷,加点小心。'我们听完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吃完饭告别了师傅,我到供销社买了两节新电池装在电筒里,顺着老师傅告诉奔四道沟的近路就摸黑出发了。天越走越黑,常健在前边打着发红的手电带路,我在最后往前照着亮,五个人象幽灵一样,穿行在旷野里。

 

走了十几里,我们找到了那条近路的山口,就顺着山沟拐了进去。走着走着,突然常健急速往后退,吓得我们赶紧问:'怎么了?'常健说:'前面有个棺材!'我从后面打着手电赶到前面问在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在路边的土坎上露出一个有棱角的东西。借着手电光仔细一瞧,哪有什么棺材,原来是一块发红的一半埋在土里的大石头,被常健快没电的手电一晃,还真象棺材的一个角。大家哈哈一笑,一场虚惊,但身上确实都出了冷汗。

 

又走了一段路,前边出现了岔道,一条往山上走,一条往北去,走哪条大家都没了主意。最后分析,上山的路朝南,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就走这条吧。没想到,决策的失误,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走到山顶一看,哪有什么道,绝路!再往山下一看,模模糊糊地有一条白色的带子,那是第一次逃跑时走过的老路。下山没道,怎么办?最后一狠心,不能往回返,天无绝人之路,顺着山坡往下摸吧!这回我在前面打着手电带路,大家手拉着山坡上的枝柴,一步步地往山下移。行李碍事就往山下扔一段,到底下打着手电再找;走到绝壁上,绕过去,就这样几个人互相拉着,磕磕绊绊地总算平安到了山下。等到了公路上,都躺在地上谁也不愿动弹了。本想抄近,反而绕了远,实在让人又懊丧又后悔。

 

休息了一会,继续赶路。从下午3点到现在,我们走了7个小时,才走了60多里路,这时候大伙都感到肚子空了,身上没劲了,行李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真想躺在地上睡一觉。可常健说,我们必须坚持走到张三营,赶上早六点的班车,不然被他们抓回去就什么都完了。现在离张三营还有一多半,没办法,还得走。在四道沟,我们每人吃了一个凉糖三角,行李互相轮着背,一直走到横河子车站,实在走不动了。

 

在公路中间,我们把行李摞在一起,五个人围着转圈躺下,把脚放在高高的行李上,让血液往下流。这样休息了半个小时,又继续赶路,好在公路好走,到了唐三营,看到东边的山上升起弯弯的月牙,因为是腊月二十三,月牙一出天就快亮了。大家都咬着牙,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哪里是在走,而是在挪。我们终于以15个小时走了120多里路的代价,在清晨6点之前赶到了张三营汽车站。买了票,吃了饭,中午之前赶回了承德,回到家,整整地躺了一天,也没有解过乏,真的累草鸡了!

 

回到市里后,我们五个人就开始了紧张的运作,一连气地找安置办、军管会,甚至壮着胆子到北京上访。在当时就已经显露出有组织能力和领导才华的常健,一直是我们的'领袖',他组织建立了'上山下乡知青联络站',随着其他几位同学从青峰回到市里,由常健领着贴标语,联络'革命组织',编写刻印散发'告全市人民书',争取更多的支持者。由于我们的契而不舍,以特有的韧劲感动了'上帝',最后经承德军分区政委牛奉林,亲自签发,同意在文革期间下乡的所有知青回校复课闹革命,并迁户口回城。引发了承德知青运动的第一次回城。这时候, 我们高兴得只想哭,我们的辛苦白''

 

 

 

7月底,我们办完各项手续后,又回到青峰,最后看了一眼青峰的山和水,告别了相处整整一年的大哥、大姐们,回母校复课'闹革命'

 

然而,到了1968年,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全国形成了更大规模的知青下乡潮。常健他们又分散到围场插队,依然回到了再教育的生活中。我则去了市郊的农村,1969年底入伍,当上了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开始了人生新的旅途。

 

转眼之间,三十几年飞逝而去,我们这群当年的'叛逆者'早已各奔东西且大多事业有成,但这两段虽然短暂的'叛逆'逃跑,却经常萦绕在眼前、心头,总也挥不去、拂不掉,它几乎影响了我的后半生,可以说是这一段苦中有甜,甜中注苦的经历为我的奋斗历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日月如梭,19958月,为纪念青峰建队三十周年,80多名当年的队员带着子女回到了青峰,我们用亲手采摘的山花,凭吊了不应忘记的为青峰建设英年早逝的高自华;参观回顾了当年生活与战斗过的''。山还是那座山,山色更青;河还是那条河,河水更澈。旧貌苍凉,岁月无痕……

 

200161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