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 果
作者:商 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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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果,是我二十岁左右时,得到的一个挺美的叠字名字。那是插队一两年后,村里的老乡不知不觉中叫起来的。我也于一时惊讶之后,就把这田园风味的名字,领受下来,听着,觉得很有趣。且做为一个“黑帮子女”,从此,就将更加自然地掺和在村里的女女(未婚姑娘的通称)诸如芝芝、秀秀、花花等等之中。村里老乡只不过把我当一个女知识青年——果果,生活于是显得比较平实,日子便一天天,一年年忙而累的过了下去。这一过,就是五年。 我插队的村子,位于土默特左旗的最南端,再向南几里路,就归属清河县了。整个沙尔沁公社,只我们小营子大队安插了北京知青18个。1968年8月,火车把我们卸在呼和浩特,汽车又把我们卸在公社,从公社到村里,要路经十里荒原,上万亩的荒原上,不仅没有人烟,连一只羊也没有。偶尔,只有荒原狼孤独地在散步。就在这片大荒原的边缘上,镶着我们那小小的大队——小营子,像个“孤岛”,全大队不过三十几户人家。 没料想,我们这个“孤岛”很美。村中间,一条宽达丈余的大路笔直平坦,路两边植有四排高大挺拔的杨树,我们戏称此路为“华沙一条街”。村东又有一条丈余高的大渠,颇有气势地向西伸展。水渠的水,从杨树湾—一个人造湖中抽上来,特配有大口井,供抽水机把水扬上大渠。湖边还有一棵独自静立的古老杨树,粗可捉迷藏。湖中有鱼,鱼苗也是“文革”前放养。湖的东面是一大片坡地,坡下是一大片碧绿的水草滩,放牧着几十匹骏马,无鞍无缰,马鬃亮而长。马群跑起来,马鬃便像一匹匹长绸在风中抖动,黑色、灰色、枣红色交织在一起,让人联想起弼马温的那群天马来,飘逸的令我心神皆醉。漫在草滩和坡地上的,还有牛群和羊群,都是队里的。 这个大队显然不穷,很有“底气”。慢慢我们了解到,这村里,住有乌兰夫的夫人云丽文的家族,“文化大摧残”之前,当地政府很是扶植。于是,这村子便有些特殊得不同凡响。其一是“基础建设”实有成效。比如水利工程,就使这荒原边上,足有了六百亩水浇地,村人不过百十口,就此一举,食已无忧。一群马、牛,皆由大青山北的牧区,精选调配而来。若哪一年工分值不足一元时,卖掉一两匹马,分红就可有效地上升为盖过四乡一筹,衣、被自然也可冷暖有别了。看起来,我们这组知青,不知该说托谁的福,反正不为冻饿而愁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严峻而现实的问题。相邻的村子,文革后,一个工只有六分钱呢。 虽然吃的饱,穿的暖,一年下来,本分出工的知青,一个人也可分得几十元钱的“红”,但是真累。累的程度,竟也在邻村之上几倍。小营子大队劳力只有几十,地却有两千多亩,且不能全是广种薄收,有需要精做的水浇地,还有畜牧及其它。劳力缺乏,这是队里主动要求安插知青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插队的资历,不足两个月时,就已全部是挣十分的“受苦人”了。不是我们的劳动天赋极高,一下子就“达标”了,而是不挣也得挣。否则,一年到头儿的活儿,干不完。知青一出工,无论是挖渠,挑水,还是割地、锄禾,起牲口圈,都一概平等地和社员分得一份十分工该干的活儿,概莫能外。 比如挖渠,一律由老队长背着手迈大步,一上午,十大步长,一锹把宽,半锹把深的一段渠道就归了你了,各自去消受吧。我们组知青七女十一男,高矮胖瘦强弱都有,但队长绝对一视同仁,一尺不多,一寸不少。我那时,一双白而瘦的手,曾被大婶们爱不释手地心疼过,但此时颇显无用。每临近中午,社员们早就完工歇了,在渠沟里抽旱烟,玩拔公道,或嘻笑着胡说八道点什么。男知青及女知青中硕壮些的,也还有少许完工的希望。只有我,挖了还不到一半呢。我死要面子地咬着牙努力挖,一分钟也不敢歇。几位大爷直叹气,说“这娃倒实受。”于是就过来帮,村里小伙子们也就嘻笑着,像路过似的,一边走,一边你挖几锹,他铲一块,待一伙人走完,一段渠已经挖好。我真是很惭愧,悄悄地跟在后面走回村子。本想眼泪也任它掉吧,但心里还有些温暖的快乐呢。 当老乡开始叫我“果果”时,我已经飞速成长为体重120斤的健壮农家姑娘。割地时,一哈下腰,就不用再直腰,地那头见了。一般的老乡都追不上。于是戏说我“没腰”。其实是换了个挺韧的腰,又其实是,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够。衣服、裤子都添有老厚的补丁,双手薄茧丛生。头上也“光圈”闪烁。诸如一圈是小青年的头儿,再一圈是女人的头儿等等。 插队两年后,知青开始向外流动,出身工人或凡属“红五类”的,可以参军、上技校;父母问题小些的,可以去工厂、去干校等等。每个知青,都想方设法离开农村。走不成的,心里便阴沉沉的,看不到希望。一切红色口号,豪言壮语,此时都显得十分虚空,或者虚伪。就这样,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学之后,到了第五年,队里只剩下了四个知青,一男三女,皆为父母“黑色”浓重,殊途同归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是多么施恩的提法,就看你怎么活了。每走一位知青,他“大有做为”时所干的事业,便轻松地卸给了留下的人。所以,到了第四、五年时,我又套上了夜校、实验田、赤脚医生等多色使命,真是全身披挂了。一个平平凡凡的初中生,一个普普通通的知青,竟然有这样大的潜能可以挖掘,也是一件怪有趣的事。 但我毕竟是累惨了。体重从一百二十斤又缩回到八十多斤。日子常是这样过的:清晨四点,领着青年团员们去实验田浇水、施肥、锄地等等义务劳作一番。六点回来吃早饭,然后跟着队里去大田出工。日落收工后,吃完晚饭,就满村乱转,一家一家地去吆喝小青年来上夜校,全村跑一个过儿之后,就是八、九点了。 一次天黑呼呼的不见星月,我举着手电,仍跑到村子最东头,去叫一个不喜欢上课的小伙子上农业技术课。结果在院墙外,被他家的大黑狗一声不响地一口咬住了左腿。我惊叫着,拖着那狗进了院门,直拖了十几米。狗被急跑出来的大爷、大婶喝开时,竟是轻轻地松开口,很懂事地只留下深深的几只牙形小洞,并不把肉撕下来一块趁机品尝。我至今仍感谢那狗的大度,它只是尽职而已,并不存心借职务之便,伺机合法地害人,这比有些人,更有人性。(比如一位官不小的军代表,就曾到我们女知青的屋里,未能得逞的别有企图。)这家大婶用半块新砖,蘸着凉水,按在那狗牙咬出的小洞上。我这赤脚医生竟然也由她操作。从此,那小伙子便经常自觉来上课,大概是为那狗来恕罪的善良表现。夜校下课后,已是夜十点,再准备第二天的课到十一点,再看自己爱看的书到睡着……。一次将睡时,看了一眼不摘的手表,已近凌晨四点,索性衣服也不必脱了,闭几分钟眼,就算睡过了。人年轻时,真是有不可思议的生命活力。 我兼任赤脚医生,其实并不懂多少医术药理。小病打针、卖药即可;大病则找个小驴车,病家自去公社卫生院求治。打针是很方便的,一碗白开水中,针管来回推几下,就算消了毒,几年中,也从未有过感染的事,不知是我特别幸运,还是老乡特别皮实。卖药就更加简便,老乡只认索密痛,乡话读起来叫“撕蜜腾”。有点零钱就宝贝似地买一小包回去,这比靠在代销点的柜台上,喝八分钱一两的白干,还要重要。原因大约是解放前这地方的人,曾多年种大烟、抽大烟,于是留下来这样的“后遗症”。说是吃了“撕蜜腾”,人就机灵了,干活都有劲。我笑说:“真是洒了蜜了,就龙腾虎跃呢。”为了这不可缺少的索密痛,我每月就有了一次去呼和浩特市进药的好机会。清早背着空药箱,哼着歌,走过十里荒原,到公社坐上公共汽车就进城了,可以逛商店、书店、到饭馆去吃烧麦,这算幸福了。 但回去就有问题了。从呼市到沙尔沁公社的公共汽车,要到下午四点多才发车,再开到公社,就暮色四合了。这是每次最头疼的时候,幸福之感全然消失。天黑了,走这十里荒原,即怕狼,也怕人。白天在大田干活时,还见过荒原原主大灰狼,从容小跑着做过客呢。但那时人多势众,又有大锄或镰刀在手,人们吆喝着还都挺兴奋。本女子此时孤身一人,只有沉甸甸的药箱,不能做武器。只好把公路边修路的碎石块,装满两只上衣兜,尽量塞得鼓鼓的,用来壮胆。这种碎石块,半巴掌大,很有棱角。遇见歹人,也全可以照直扔过去,以做英勇反击。百里外一个公社的女知青,曾热情地为队里远道去换良种,回队途中,就被歹人拖进高梁地里强暴了,结果是不堪凌辱地跳了水井。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广阔天地大有做为时,就这么骤然间消失殆尽。我可还不想消失呢。就尽可能武装到牙齿,两只手里也攥着两大块石块儿,很警觉地赶那荒原路。我已想定,歹人也罢,歹狼也罢,最后就看谁咬死谁吧,反正也别无选择。不想冬去春来的,我竟数十次安然而归,没用上一块石块儿。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补衣服兜,兜也补做得更结实、更大了。 插队生活中,除了热情澎湃或勉为其难或伤心无望地做个好知青,除了累心累力地干活儿吃饭运作多项“事业”,知青们还有余热余力呢。我们和村里的小伙子大丫头们,一起坚起了两根直立的木桩,上面钉一块不很整齐的长方形木板,就算是篮球架了。这举动,很有唐古柯德的风采。当然,还要铲平篮球场。再接再励,又砌起了水泥面、土坯底座的乒乓球台;甚至还央求队里的“疙旦”(干部的意思)去城里买了些小乐器,二胡、笛子之类。这就算有了丰富的娱乐生活。 老乡的娱乐,正经的还是看唱戏。夏收秋收以后,这村那村的,常会请个廉价戏班子,只请唱戏的吃饱一肚子的黄米面炸油糕就行。村里临时搭个台,晚上点几个煤油火把,或拉过来几盏电灯,就可以唱起来。有晋剧味儿的大戏,也有内蒙的小调儿,还有胡说八道自编自演的挺“荤”的小节目,也惹得出一阵阵的哄笑。夜晚一唱,就好几个小时。我听过几次,觉得不大好听,就不去了,常常一个人留在屋里看书。 一次麦收以后,邻村又请了戏班,晚上村里就几乎走空了。我独自坐在炕上静静地看书,正在书中悠然闲逛时,薄薄的窗帘外,好像掠过了一个黑影。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马下放下书,一动不动地开始静听细看。果然,几分钟后,横插住两扇门的门栓,被一点一点地向一边拨着,我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紧缩着,脑子里却飞快地想:“该怎么办?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从窗子跳出去,也未必逃得脱。那就只有以攻为守了!”不待门被完全拨开,我赶快嗵地跳下大炕,到门边的风箱上抽出了菜刀,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门缝大喊:“是谁!干什么?!”门栓一下子不动了,也只差一寸半寸的就可以门户洞开了。门缝中,“夜袭者”是可以把手持菜刀的我,在100瓦的电灯光下看个清楚明白的,我却看不到那人的真身嘴脸,但也只能如此了。突然间的安静,是双方都把主意拿拿定的时刻。我只有一拼,倒也单纯,就举刀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了。门外的人会破门而入,还是弃我而去,我只有等待。一两分钟过去,那位至今不知是谁的人,急速跑走了,脚步声不再掩得轻轻的。我飞快地拔开门栓,好奇地想看看此人,是谁呢?但只在院子大门边闪走了一个中等个儿的男人。这真像一出戏了。 第二天,我向村里人描述了这场惊而未险的戏,重点当然在菜刀的份量上。讲这故事的本意当然是虽没打着鬼,也得打掉鬼们的鬼主意。因为我实在是够害怕的。果然,效果很好,从此不再有类似的遭遇,让我平添生活的沉重。 这年夏末,山洪暴发,混黄的泥浆似的洪水,把公路都淹了,洪水中还有木板、西瓜、葫芦可拣。洪水涌进公路两边早已挖好的水渠中,水渠又通到一块块农田。这洪水是好东西,沿途把熟土、肥土都扫荡裹挟而下,各村各队都竭力把洪水拦进各自的大田,这样,水、肥都齐了。拦洪,又是一件极令人激动而壮观的活儿。暴雨中,拎上铁锹就走,肩上披块破塑料布,简直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用不了十分钟,就透身湿了。衣服贴在皮肉上,风都吹不开,真可谓天衣无缝。大家急跑到要拦住洪水的一块地旁,洪水在渠中已齐胸深。这时,直接填什么土、柴禾捆,都没用,只能填入。于是就有最勇的第一个人,抱一捆柴禾横在胸前,跳下去,然后接二连三赶快的跳下去五、六个人,一排三个,第二排挤顶在第一排身后,这样才站的住。渠边的人,要尽快地把土向第一排人紧按着的柴禾捆上猛铲猛堆上去,直到一条小土坝筑成才能歇口气。这种小土坝要高过大田,才好挖开田边土埂,让洪水奔流进田里去。到此时,水里的两排泥水人,就可以爬上渠边了。在风雨中,让黄泥汤子泡透了的受苦人,嘴唇都青了,哆嗦着看着泥浆水滚滚而入大田时,就咧开嘴笑。这就是庄户人的笑吧。我此时当然也乐的咧着嘴笑,虽然不巧,女子之血正在汩汩流淌,泥血混合,冷痛交加,但还是有一股莫名的激情,不请自生。这是一种夹着忧伤的英雄豪气。从此更明白地知道了,受苦人是在怎样地受苦,良田一亩,是要农人付出怎样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男女都一样”,又要女子付出怎样的代价。像这样一次山洪下来,小土坝至少要筑它十几道,总之要到洪水小了,没法儿拦了才算完。平凡的泥浆英雄们也力竭回家。 因此,我希望这田地更好地报答勤恳受苦的农人。我和同伴们(不仅是知青了,而是几乎村里所有的姑娘小伙儿),不仅种了实验田,把从远道扛回来的“同杂”高梁进行父母本杂交;而且另辟种子田,然后就可以为队里播种大田,提供足够的高产良种。这一番辛辛苦苦之后,竟是一种啼笑皆得的结局。欢笑,是待秋天种了良种的大田,长得齐刷刷的,老大的红高梁穗,染得大田都红了似的,比当地的高梁,要迷人的多了。老乡站在田边,常笑迷迷地看个没够儿,说是“比呼市新华大街的柏树墙还齐哩!”这话听来自然满心舒展。但也听够了另一种小农的怪话:“什么公高梁、母高梁,种了几辈子地了,也没闹过个这!哼,瞎闹个甚啦!”也曾为实验田要按时浇水,去乞求队里,去看一张张充满怀疑或铁青的脸色。甚至看完了求完了队里的“疙旦”(干部),仍然是白看与白求。还得清早四点起来,和一群与我一样还有那股子青春热情的青年们,挑起大水桶,靠脚丫子和肩膀,一桶桶浇遍每一棵正在要水喝的“公高梁”和“母高梁”们。这样的“再教育”,也是贫下中农给予的,让人不相信眼泪。好在“公高梁”和“母高梁”门,真是不负我等的心和苦,欢欢实实地长着,终于让我们最后灿然一笑。 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我们懂得了受苦人要受得了苦,以至做人,就要受得住苦。我们的筋骨与心志,都经受了一种从未经受过的磨砺,这是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一笔财富。而我们的知识,我们的理想主义色彩,我们知识青年的热情与进取,无疑也给了贫下中农以“再教育”。不甘埋没青春的相当一部分知识青年们,也恰似普罗米修斯,曾挖出自己的心来,给广大而贫穷的农村,给因缺乏知识而混沌甚至昏暗的心灵,点燃着一枝小小的火把,就像那火红的良种高梁,在广阔的农田中间燃烧。它证明了知青的价值,知识的价值。这是“文化大摧残”的年月,仍然无法摧残的价值。知识,也为知识青年们,带来最值得回味的骄傲的微笑和不能放弃的做人的尊严。 但知青的知识,毕竟是太有限了。知识青年,不过是一群群并无专业的中学生。我那时,镂骨铭心地痛感,我所有的知识都加在一起,还是多么可怜。我只有一箱子书,多不过百本。且这点书,已翻来复去地看了五年。而我,太想读很多的书,读各种书,读我喜欢读的书。而这在当时,几乎是梦里做梦。 直到1973年春天,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可以考大学啦!这让人像在一片乌云的云缝中,见到一缕阳光直泻下来,够晃眼的,令我们惊异和兴奋不已。于是急忙拜托亲朋好友,四处搜寻中学课本,不管几年级的,都拿来苦读。我甚至把一本大专的数学书一口气学完。不管怎样,考前的每一天,都是得拼着过的。白天仍然得出工,农活正忙,不忍心看着老队长唉声叹气。只好夜里少睡,每夜都熬到昏头涨脑睁不开眼算完。白天下地自然也夹着一本书。到考试前几天,队里让我们专心读书,可那时,已硬塞得超了负荷的脑袋,却仿佛刀枪不入了,哪怕钻进静静的青纱帐里独自入静也是没用。够急人的,也是无奈。只能端着临阵磨光却不快的“枪”去闯考场了。 1973年初夏,“文革”后的第一次大学考试,很有意味地开始了。去赴考的知青,集中在公社的中学里,拿着各自的准考证,对号坐进了教室中贴着自己那个号码的坐位上,心中的希望和紧张纠缠在一起。考卷一张张发下来,科目一门门考过去,会的不会的,都竭尽全力了。结果会如何?就指望命运了。 考完试,又骑车百十里回了村。村里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在等着我,我入党了。这是令我,这个已被老父中途“遗传”了七、八年的,从头黑到脚的丫头,非常惊异的事。村里的党支部,只有三个老党员,都已五十岁上下。这村里,在我们插队的五年中间,没有发展过一个党员,连村里的大队长、贫协主任都还不是党员。而我,竟然入党了。真难为老书记了,发展一个黑帮女儿,得有多大的担待!老书记怎么想的呢?我不知道。只听人说他念叨过:“这娃可怜的。干了多少!唉,瘦成了甚了?!” 听人说老书记这番话后,我终于流了一堆我很少会任其挥洒的眼泪。是的,这五年,我似乎耗尽了我青春的血肉,与城里的姑娘们相比,我已是很“老面”了。在公社开会时,邻村的老板子(大婶的称谓)那么自然地问我:“几个娃啦?”我脸上笑嘻嘻的,用当地话胡答一句:“俩啦。”心里却紧缩得直疼,我还没开花呢!怎么就结果了 ? 老支书让我入了党,真是关键的一招。否则,我还不知要在农村插多少年队呢。那年又出了个张铁生,一通造反,把我们拼尽力气的那场考试,给搅和了。我于是彻底失望。趁夏收结束,就向老乡借了辆破自行车,骑了一天,到一个上海知青点,打算串几天门儿,解解愁。但第二天,这个知青点的一位女生,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且是去上海科技大学读书,真是美坏了她。我也坐不住了,不管有没有希望,总要知道结局才死心。我就又骑上车往回赶。回到村里,我的录取通知书,正静静地等着我呢。老支书笑迷迷地看着我。“只我一个人?”我急忙问其它三个知青的命运。老支书叹口气,点点头,背起手走了。我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也有说不出的遗憾。录取我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 七月底,该回北京了,该去师大报到了。可我反而一再地推迟了行期。我漫坡漫野地在队里的地边上走,在实验田、种子田中间半天半天地坐着。走在很美的杨树湾大坝边,回想着教村里女女们在湖里游泳,那“呀依呀”的惊叫声,多么好玩。暴雨冲坍了一截大坝那次,湖水漫到了坝另一边的水草地上,于是巴掌大的鲫鱼就被冲出来,极不安全地在草地上横躺着,蹦着,闪着银光。我们知青可乐坏了,端着洗脸盆,满地拣就是了。一大盆一大盆的拣不完,真是心有不甘。回来用盐煮煮,鲜美无比。村里人本不吃鱼,但尝过,也认为“好吃哩”。从此,村里食多一味。我们也常到乡亲家里“尝”. 东西,当然一旦尝尝,就饱了算。蒙古族人,是豪爽的,上炕一坐,就不必客气。有了余钱时,或馋极了,我们就一起“打平伙”。凑上七八个人,就到队里拉一只羊来,七八块钱,就可以吃一整只羊,把羊皮还给队里就行。插队时,这样大块吃肉,是很快乐的事。至今想想,仍然是很快乐的事,很单纯的一种快乐。 我愿意更多地记住快乐的事,美好的事。那怕是在刻骨伤感的事情中,我也愿把其中美好的成分,提炼出来,并一相情愿地把它们列为一根根生命的图腾。对待插队,我或许也是这样的泡制法。这样,活起来或许不至太苦。所以,无论人们如何评价插队知青的命运,我在心里,总是愿意珍藏那时的每一分美好,每一丝快乐。尽管在理智上,我十分清楚,在那时,这并不是我—个性自由的选择。 我磨蹭着,竟一天又一天地不能割舍这个塞外的“孤岛”。直到北师大因我逾期一周仍不报到,打电报到公社查询,“这个知青是不是不愿上师大这所学校?”我才断然打点行装,告别乡亲和知青伙伴。 离开村子的那天清早,我踏着露水,到实验田里,折下了两穗已开始灌浆的弯脖子高梁穗。走回院子里时,相处了整五年的一群村里女女们,已站在院子里呜呜地哭。一个年轻的生产队长,二十年后告诉我,这天是他的女儿出生的第三天。队里的小驴车上,已代我捆好了书箱和行李。行李不过是一床被褥而已。衣服、鞋子,能送的都送尽了。我无语地坐上驴车,就那么走了,憋着没说一句话。这一天, 时代变换到了今天,对几百万知青的命运怎样评说,我不知道。因为每个人的具体命运是不同的;对待命运的“对策”也是不同的;每个人的“成色”又是不同的;每个人的心理感受更是千差万别……但我以为,有一点大家是相同的—我们的脚下都踩过蒺藜,我们的那一段人生路上,也仍有花草;我们曾经觉得没有了希望,但我们又一次次地充填着对明天的希望……我尊重每个人的生活感受,就像尊重我自己的一样。在我们的个性之海上,我们的共性终会浮出水面。 在一篇小文中,我曾有过这样一些话: “一个人生在以至生活在哪一段历史中,是无可选择的,他同那段历史共生共灭。 “但每个人又都有许多感觉器官以至心脏、头脑之类,他可以观察,可以感受,可以体味,还可以判定。可以随历史之声起舞,可以将热泪甚至热血洒出去,抹为历史一页上的重彩;可以以命相搏,与历史的谬误奋战狂呼;也可以冷眼旁观,对红尘翻滚中的历史节目,莞尔一笑。 “在这个生命过程中,青春是最令人留恋的时光。辉煌也好,苦难也好;幸福也好,不幸也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赤裸裸面对日月的,不管是骄阳赤酷,还是冷月惨淡。 “因此,青春将留给人们最深的印痕,最刻骨铭心的苦乐。抽去或抹掉那一段人生,生命就将出现死寂般的空白。而一切破碎也好,残缺也好,交织着血和泪也好,毕竟都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命旅程。 “而真实的生命旅程是无价的。” 插队知青的生命旅程,同样是无价的。我们现在都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我们珍藏着我们独有的一份深长的回忆。我们忘不了,我们曾经有过的不由自主的凄迷、甚至绝望于一时的人生之春,以及那寒春中不死的希望和苦中的乐儿;还有我们知青独特的价值。 因而,我闲时仍会想起“果果”。 (商果,19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到内蒙农区插队,1973年回北京,现在北京社科院工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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