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 时 的 情 作者:杨又果


四年的陕北农村插队生活,在人生历程中只是极短的一瞬,但那时的事,那时的情,总是让人难忘。

 

 

1968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深入发展,如火如荼。我的父母被关进了“牛棚”。我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红色后代”的优越感受到严重冲击。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革命者,我主动要求去延安插队。

 

我已无需与任何人商量,径去把那迁入比登天还难的北京户口迁出来。父母工资被冻结,每月我们姐妹几个只能得几十元生活费。要去远征,身无分文。我父亲单位的造反派经过研究,同意借给我40元钱。我又把代表“资产阶级思想”的小提琴卖了十几元钱,买了一只带有毛主席语录,专门为上山下乡知青配售的五合板木箱子,一条毛裤,七拼八凑,把行装打点了。

 

此去是准备“扎根”一辈子的,多少有一种生离死别的味道。我被获准见父亲一面,仅十分钟。父亲消瘦得厉害。他拿了一包换季的衣服让我带回去。我看到那件父亲最珍贵的、只在出国和外事活动中才穿的织有方格纹的高级白衬衣,已被剪掉两个袖子,变成短袖衬衫。剪下的袖子已变成好几块不规则的补丁歪歪扭扭贴在肩、背处,皱皱巴巴,针脚长长短短,显然出自父亲从未做过针线的笨手。以后才知道,那被补上的破处,来自皮鞭和苦役。我知道爸爸无从送我任何行装,我也无从分担父亲的痛苦与煎熬,作为孝心和纪念,我把爸爸这件衬衫装进行装,珍藏至今。

 

父亲是个幽默恢谐的人,平时极爱开玩笑,算是个乐天派。就是在成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到开除党籍、降级处分的1959年,也没让我们感受到他正遭遇很大的不幸,总不忘随时开个玩笑。但这一回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父亲掉泪了。父亲说,由于他的缘故,让我们受罪了,上那么艰苦的地方去……我却自信地对父亲说:“不,不是因为爸爸,是我们自己要走的,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不像当年爸爸妈妈那些热血青年一样吗?”

 

出发那天,母亲争得了回家为我打点行装的权利,当然是在两名战士的押解监视之下。她给我带回一些用旧棉毛衫做成的月经垫,利用做勤杂工管消毒锅的条件又消了毒。母亲告诉我,她“四清”时在晋北,和陕北差不多,那里没有卫生纸卖。这种自制的月经垫很解决问题。用后洗净用普通锅蒸一蒸消毒以后还可以再用。妈妈是个医生,有严格的无菌观念。造反派让她睡在厕所里,她把厕所打扫得锃亮。她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在她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被“专政”做勤杂工的时候,病房和厕所的卫生是医院最好的。无论是被“押”上手术台“带罪立功”,还是天天打扫厕所,甚至伸手去掏堵塞的便池,无论是高级无菌的脱脂棉、手术器械,还是因陋就简自制卫生垫,母亲都遵循一个医生严格科学的无菌观念。

 

将要踏上人生之旅,不免慌慌张张、手忙脚乱、丢三拉四的。见我半天还出不了门,母亲以命令的口气催道:“几点集合?还不快走!不要这么磨磨蹭蹭的!”我连声“再见”也没顾上说,就被母亲哄出来。母亲则在两个战士押解下回到“牛棚”去了。我是在成为自己有了女儿并且经历了行将远涉重洋的告别之后,才体会到这是母亲在掩饰和压抑心中骨肉分离的凄苦悲伤之情。否则,真会绷不住劲儿的。

 

北京站,锣鼓喧天,标语红旗,人山人海。人人都有亲友相送,我却没有。我的家几乎被拆光了:爸爸妈妈在“牛棚”,姐妹四个,我老大,老二已去内蒙插队,小四年幼寄养到父亲一个朋友家里,只剩14岁的三妹,作为我们家的“代表”,正被母亲单位的造反派集中起来办“学习班”追查“反动标语”,不许出大门。不知三妹怎么骗过了警卫逃出来直奔北京站,在人山人海中找到了我。她是来送别家中最后一位与她相依为命的亲人的。日后去“牛棚”为父母送衣物、被造反派传讯等事只能落在她身上了,她连自己如何生活还不太会呢!

 

我和几个同学早就约好,上路时决不掉泪。为了实践自己的诺言,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我强把泪水往肚里咽。我掏出身上仅剩的2元钱塞给她——不知能顶几天的生活费用?我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掉泪,什么都别想……

 

火车启动了。我不知眼睛哭肿的妹妹是如何离开车站走回去的,又将如何面对造反派们的发落……

 

 

从北京出发时,知道农村缺医少药,多少带了些常用药。但到了安塞深山沟里,才发现那里缺医少药的实际情况比我们所能想象还要差得很远。我们那道沟到公社卫生院要翻二十几里的山路。卫生院的医疗条件之差就不用说了。农民有病也很少去卫生院。若能翻山越岭去的,那病也“抗”得过去;若真是急重症,也爬不动山了,就是抬过去也来不及了。我们那道沟七个自然小村的“赤脚医生”是这道沟文化程度最高(小学毕业)的王老棒。他的药箱子里也就是土霉素、去痛片、甘草片之类的药。沟里还有一位姓贾的老汉,人称“贾巫神”。虽然我们以反对封建迷信、破“四旧”为天职,却渐渐默认,贾巫神在这道沟里的地位。一道沟里有不少孩子取名叫贾娃、贾女、贾小的,都是因请贾巫神治过病、保住了命的缘故。

 

我们来到这里,有时遇上老乡头疼、脑热的,常把自己的药给他们吃。也许因为从来不大用药,体内没“抗药性”,挺平常的药用在乡亲们身上特管事儿,于是就听老乡不断说:“哎,这些北京娃敢个都是些医生哩!”于是纷纷有人上门求医,甚至后沟的人走十几里路也赶了来。

 

看着那每一双企盼救治的眼神,无论如何不忍心推辞。能凭着一本《农村医生手册》当“辞典”、一套针灸针往自己身上先试着扎,尽力为乡亲们解决点问题。当时真恨自己没机会念医科大学,常常眼看着老乡患病自己束手无策。但乡亲们却越发信任得不行,最后干脆让我也担任了大队“赤脚医生”与王老棒共同走乡串户治病。

 

后来,我利用探亲的机会,到母亲下放的医疗队学习了两个月(那里有不少像我母亲那样的军中尚未落实政策的“反动医学权威”),掌握了点基本的医疗、护理常识。

 

我在太行山下的医疗队,第一次见习一个小手术。看着小手术刀划开那位老农民的皮肤,心里很不忍,不住地问他疼不疼,人家总说不疼,我却晕了过去。当我醒来听到妈妈在旁边说:“这么点小手术就晕过去,还想当医生!”我知道一个真正的医生,不仅要有最慈悲的心怀,还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不信自己的神经真那么脆弱,非要再试试不可。正好第二天一位受了重伤的铁道兵战士被送来抢救。颅骨骨折、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出血。医疗队的领导都来了,“牛鬼蛇神”们也都来了,我也有幸投入了“战斗”,帮着打起了照明灯。血、肉、骨头、刀子、剪子、锯子……红的、白的,叮叮当当,我觉得心慌,觉得恶心,但我在说服自己,坚持,坚持,一定坚持到底!我胜利了。我可以学点本事回去见翘首盼我的乡亲们了!后来我在一道沟里与王老棒、贾巫神齐名,竭尽所能为老乡看病治病。

 

 

不知负责安置知青的人是出自什么考虑,把女校的学生都和男校的学生搭配分在一个村子。老乡说那是为日后找对象方便。对此我们这些经过“文化大革命”熏陶、视婚姻恋爱为资产阶级思想的小将们非常反感。我们表示不愿和男生分在一个队;即使分在一个队,也不在一个灶吃饭,各过各的!我们要显示革命女青年的力量自力更生。

 

先我们几天到达的四位男生,除了年龄最大的老高三的B以知青组负责人的身份对我们表示了欢迎,还迎出村替我们扛行李,那三位均以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安顿下来。对我们坚决不与男生起一个灶的要求,他们不提出异议。这样,前圪崂脑畔上冒起两股炊烟,那两眼本已废弃的孤零零的小土窑里,满当当住上了十个北京知识青年。荒凉的岭畔顿时有了生气。

 

吃水用水要用木桶到山下那时干时淌的小溪里担上来,烧火做饭用的柴禾要到深山里去砍伐后背回,第一年虽吃国家供应粮,但要吆上毛驴到二十多里外的公社粮站驮回来,还要自己滚碾子推磨。老乡看着我们女生强要和后生们一样去背柴背草背庄稼,看着男生为做熟一顿饭趴在灶火前吹呀吹的,到头来吃些糊焦饭或夹生饭,不住地叹道:“唉,这些娃灰着哩(陕北方言:傻),该是后生家背柴担水,女子家烧火做饭嘛!怎不相帮着呢?”

 

记不得是男生还是女生先开口的,反正很快我们双方就在尊重现实的态度下合成一个灶了。但我们女生仍坚持大家轮流做饭,集体砍柴背柴,以示男女平等。

 

一次,轮到我做饭。头一天水缸就已见底儿了,所以天不亮我就得担回一挑水,好在出早工的同伴回来前做熟早饭。我那副不争气的肩膀,非得用两只手帮着支撑扁担。正当我咬紧牙关,歪歪扭扭地挑着一担水走到半坡,晃得过度的桶碰上了崖壁,一下失去平衡,连人带桶一块滚下沟底。我庆幸没人看见,顾不得疼,赶快又打满一挑水重新撑到肩上。正蹒蹒跚跚、呼哧带喘地晃呢,一个人已站在我面前,是邵成,鲍明背后曾告诉我们,他是“狗嵬子”。据说他父亲是国民党的军统人员,解放前夕弃他母子逃到台湾了。大概话都让纯工人血统的“红五类”鲍明说完了,邵成从来不和我们女生搭话。但他干活儿最能吃苦。也许有点同命相怜,我发现轮我做饭时他默默帮我劈过柴,但总有“理由”,要么是试试新斧子,要么是觉得窑里太冷,想出出汗。今天他站在我面前,该不会看见了我连人带桶滚下坡的狼狈相吧!他什么也没讲,一把把扁担拿过去担在自己肩上。我正忍着浑身的疼痛和满肚子委屈,他这么一来,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根拼命和我叫劲的扁担,上了他的肩就呼悠呼悠地驯顺起来。我看着是又羡慕又感激。跟在后边早忘了过去那些嘴硬的话来。问他何故没去出早工,他只说了句:“起晚了!”

 

父母从“牛棚”解放出来后,寄来50元钱让我回北京治病。走到延安城,碰上几个延长县的北京知青“拍婆子”。我怕一路上被纠缠没完,不得不又返回了村里。谁知第二天,邵成对我说:“治病要紧,好容易请下假来,还是走吧!我和梁玉田跟你一块儿走,甭害怕!”我又惊又喜,但又怀疑:“你们说走就走?哪有路费?队长能准假吗?”“嗨,管那么多呢!走吧!没钱扒车还不行?”啊,扒火车,我从来认为是流氓、小偷、犯罪分子才干的事,但现在,许许多多知青都是这样回北京的。

 

我感觉到他很大成份实际是为了护送我,真有点“两肋插刀”的味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有钱但我也只剩40多元了,三个人的盘缠当然不够。我也一改以往的“正统”,“英雄”起来:“那好,咱们一块儿走,一块儿扒车!”

 

我们三人步行70里到延安,买汽车票到铜川,壮着胆扒上货车到达咸阳。这时我只剩二十几元了。胆子再小也只能的扒车了。虽然扒车有一种难耐的罪恶感,但一想到将走向北京,走向惜别的故乡和亲人,又觉格外兴奋。我们试图用站台票混进咸阳站内,却没办到 检票的一看我们就不像送站的。这时邵成对我说:“把你剩的钱给我,我去想办法!”

 

一会儿他回来了,“乌鲁木齐到北京的70次进站了,你先走,给你票!”

 

“不,你们一分钱也没有了,我不能走!”

 

“走一个算一个,不能都在这儿困着!”

 

“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坐车一块坐,扒车一块儿扒!我不和你们分开!”

 

“别罗嗦,车马上就开了!要不票作废谁也走不了!”邵成急了。

 

广播喇叭传来70次要开车的声音。我不得不接过一直由他帮我提着的旅行包,带着一丝依恋与不忍,踉踉跄跄,一步一回头地跑进站里。看着站在剪票口外的邵成和梁玉田,我真有点生离死别的感觉。不知身无分文的他俩,在这么大的中国土地上,何时才可到家。

 

我天天去他家打听。一天,终于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们两人后来还是混进站,扒上了火车,但没过几站就先后被查票的抓住。有生以来,在众目瞪瞪之下让人喝斥、蹊落、无地自容。但也只有哄下车了事。再扒车、再哄。最后他俩也失散了。我明知他们是为了护送我才受了这么大罪和屈辱,但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感激这拔刀相助的真挚友情。

 

那是又一个冬季。大部分知青都回北京过春节了。女生只有我和李风玲,男生只有邵成和梁玉田。我听到邵成唱起了《外国名歌200首》上的歌曲,平时绷得紧紧的神经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上初中时我着迷地喜欢《外国名歌200首》上许多歌曲,还被同学批判为“小资调”。今天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回荡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觉得那样亲切,那样清晰:“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真觉得如甘醇流进心田。我们晚上去队里开会,总是坐在一块,莫非他是唱给我听?

 

又是一次煤油灯下的会议。内容冗长,冬夜也长,唠来唠去的马拉松会议没个尾。年轻后生们传着欣赏邵的打火机。当打火机转了一圈经我手传回给他时,触到他那有力的手。我感到他接打火机的手并未马上抽回,而是停留了片刻。似乎有电流通过手臂传遍全身,我觉得那是我渴盼的一种感觉。晚上躺在窑洞的炕上想了很久,最后我说服了自己:“不行,这是不应该的!”

 

我写了张纸条给他:“让我们保持同志式的友谊。”鬼晓得那时怎么那么“左”!显然伤害了他,他肯定敏感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像呕气似地,我跟他说话,他好像吃了呛药一样毫不客气。

 

又一个晚上,当到他们窑洞拉话的后生家一个个散去后,我也把棉袄一披准备回自己窑洞去。梁玉田不知什么时候已打上呼噜,邵成蹲在灶火前把柴禾不断往里添着。火舌跳着,炭火映红了他的脸,四周一片黑暗寂静。走到窑门口,我回过头轻声问了一句:“干嘛老气哼哼的!”他停止拨弄灶火,站起身来随我走出窑洞。我停住脚,两人相对站在漆黑的夜幕下,却半响不见他说话。为打破沉默,我又开口了:“得罪你啦,怪我不好……”“不,不怪你,是我不……”我不想让他说出来认错的话,我确实感悟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渴望爱情的,但我想骗自己,我想有志青年不该早恋。我不知怎样向他说明这么复杂的想法,想伸手拦住他,不让他讲下去,却不知怎的竟靠得那样近,一下靠在他那宽阔的胸怀。像火山爆发,像决了堤的河,我无法用一直恪守的准则说服自己、压住感情。我立即感到了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和一双紧紧拥抱住我的双臂。刹那间,我们彼此理解了、两心相通了,不需要任何语言。超越了男女界限,超越了“出身”、“门户”偏见,超越了“阶级斗争”观念,超越了道教式的戒律。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几秒钟,我“明白”起来:不对,不对,为什么没控制住自己?不能这样!我觉得自己太不坚强试图脱开他,但无效。他的臂膀很有力,还沉浸在激动之中,丝毫没想放开我。我抬起头想跟他说,我们不能陷下去,却迎来了他长时间的热吻……我还是“掉”进去了。

 

我总是企图把这份感情用“革命的友谊”、“共同的革命理想”来解释,以求心里对自己“早恋”(其实已二十岁了)的忏悔。我老想和他一块学习《毛选》四卷,老劝他写“入党申请书”什么的。他苦笑道:“这些事与我无缘,毫无希望。然而,令人感到踏实和幸福的,是我们在那穷山僻壤,真有相依为命的味道。

 

我们终没能结合,以后的生活道路也完全不同,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相遇,但是彼此间的信任和理解,恐怕也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张京,1968届高中毕业生,1969年到陕西插队,1985年回北京,现在某新闻单位工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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