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的茉莉
作者:李银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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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泰戈尔 当时,我是当着“狗崽子”下的乡,那时候我爸爸刚死了七天。我虽然觉得没脸见人,可还是给他戴着黑箍,这是解释不清楚的。到了乡下,上面也叫分“红五类”,“黑五类”,按说我这个“狗崽子”不该参加贫下中农的会,可是纯朴的村干部说:“都是娘生肉长的孩子,分个什么类呢?叫开会都去。”这样,我觉得在乡村里我反而抬起了头,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新奇地混入了那个新鲜的地方。 我插队的村子临着海河,这是一条被人工拓宽的河,它同它的许多支流是沿河的农民为了抗旱和排涝,用最原始的方式——,一锨一锨地挖出来的,那时候,每年从秋末一直持续到冬天大地封冻,我们村上人都要派最强壮的小伙子去挖海河,余下的人几乎是合家老小,都到海河支流的工地上当“民夫”。我第一次去“当民夫”的情形留在给我妈妈的一封信里,摘录在这儿: 妈妈,到工地已是四天了。挑河打堤是土工活里最累的,连大小伙子也得累呲了牙,我咬住了牙干。 头一天干过来了,昨天和前天简直是拼过来的,因为肩膀压红了,又出了血,肿得老高,担起每付担子都要一咬牙,一攒眼,这样才能走起来。妈妈,你想,肩疼得连摸都不敢摸摸,腿疼得连炕都上不去了,干活还能担起挑来跑,是拼出去的吧。大伙说我:蹬坡蹬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真是这样,妈妈,才不只我—大伙!多小的闺女啊,才14岁,也来了,每人都挑着大土篮子,走起来都是低着脑瓜往前拱,咬着牙,瞪着 眼,担到头一撂筐,常常就累得跪在那儿了,却叫着:“压!就当不是咱的肉。” 降霜了,穿棉袄的天呵,男的光着脊梁干,……工期还有72天…… 当时我身上总是揣着一封信,上面的话我几乎都要背下来了,每当挑不动又大又沉的土筐时,都要摸一下。 银鸽,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特别的想你,想得出奇,也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所没有体会到的想。以前我也想,但只想一会儿就过去了,而现在不同了,你的影子仿佛是时刻跟着我。像我这样出名的‘马大哈’,竟然有时想起天冷了,她会不会忘记了加衣服呢?端起饭碗又会想起,她活忙,可能又在吃凉饭吧?要睡觉了,又想她一定还在奔忙,在开会呢还是在给老乡看病呢?这样写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什么时候我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了?她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儿,自己还不知道?……现在我才明白,如果说我们的感情心照不宣地沉默了数年之久,那么它现在终于爆发了…… 看不见锨了才收工,上家走着就看不见道了。我们排成一溜儿,眼好的打头,我这样的就跟着走。 荣奎大哥走着边说:“俺起打学干活就挖河,这都挖了十来年了。”人们于是就嚷嚷开,有的说:“我挖了两年,”“我挖三年,”我不言声,我才挖了几天! 荣奎大哥突然朝后喊:“银鸽赶明儿还来么?”我马上就大着嗓门儿说:“来!不来怎么着。” 人们都笑了。他又问我:“今晌午吃了几个窝头?” “三个!” 他高兴地说:“行,够能吃,我顶你吃的双份儿还多。” 妞子咯咯地笑起来说:“银鸽你还记得你刚来吗?下洼就带了那么一口饽饽,正好当上大雨,老么大的雨哟,你走不动道儿了,我还拉着你来的?” “记得。” 收工上家走的是道关,看不见道儿,又搭上人们干一天活累得够呛,走在田垄地里高一脚低一脚的,有的时候累得都迈不开步了,走到家真不容易啊!可是这帮受大累的人们,都是多好的人!从来也不在意辛苦,有的今晚累得都快上不去炕了,转天干活又有他们!“不能歇,歇乏了,惯懒了,”他们说。 看不见道儿,又走不动道儿,可人们还是取闹着,德云走着走着一蹲脚,她喊起来:“妈哟!脚歪得后脚心朝上咧,这天真黑,月儿也不出,也不就待就待咱们。”荣平接茬说:“可呗,咱都成了磨上的瞎驴了!”胖胖的妞子也说:“可走不动了,真想变个蛋滚回家去!”她这么说着还拖着两条和我一样快没了知觉的腿领着我走道儿呢,叫她攒了我一手的汗。 荣奎大哥朝人们又喊:“爷们儿,明儿还来啊!”人们应答着:“来!是这儿的汉子就恨家不起!” 我回到村里,对着被风一口一口吹动的灯火给我的病人针灸时,一个偏瘫的大爷像狗一样用双肘撑起上半身对我们唱诵到:“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那时候我真的想为他们的愿望做件好事! 机会终于来了。 大半年后我被推选到省里参加知青会,一个北京来的军代表找到我们北京的知识青年座谈,他许愿说:谁能扎根农村就给他所在的村子一台拖拉机。都沉默着。后来我说:“我。”同时还有别人。可是我们尤其是我想不到自己的命运就此被改变了。 很快地,我受乡亲们的托咐,找回北京,到市安办表示扎根的愿望,要拖拉机。他们都说:“小同志,没有这个事啊,我们不管物资的调配。”我一问才知道那个军代表已经调回部队去了,没有什么拖拉机。当时我站在那里就哭了,因为我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待。后来的事情就是我为要落实这台拖拉机,顺从地当了地区又当了省里的知青“典型”。为强化我的扎根意识领导叫我放弃初恋,因为他是城里的工人,而我将永远是农 民了。 “就是说:你们不合适。你自己说说应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想想,你是典型啊,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清楚,如果我不再是典型了,上级就不重点关心这儿,拖拉机也就没有了,可是,他是我心里唯一不愿意割舍的。我答应考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整宿地睡过觉了。他找到我痛苦地问:“为什么和我成了,领导就不培养你了?” “可能他们担心我会离开农村……”我讲不出什么道理来,我当时身上的压力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农活已经把我累得够呛了,再加上这件事,我快受不了了。 不久,收秋种麦正忙,老支书的小儿子病了,是闹虫子,后来肠穿孔了,地段医院让上天津医院去治,老支书说:“在这儿治吧,方便。”是说:他又不至于撂下工作,还能上医院来照看。 他白天干了一整天活儿,没日头那会儿就蹬车25里地,赶到医院看看孩子,有的时候当上了雨,我们那儿是胶泥地,他的自行车还要扛着。他不叫能干活儿的闺女去照看弟弟,而叫刚刚病好,刚能下炕的老伴去,叫他闺女下地,老说活儿忙,不能占个劳力。后来孩子的病地段医院没法治了,到天津医院动手术的时候,是一个天津知识青年代替家长签的字,他还在家里安排人们种麦子。等他赶到天津,刚守了会儿,孩子的黑 眼珠吊上去,他赶紧叫他:“根水,根水!”过了会儿,小根水的黑眼珠又翻下来,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不肯撒开。他掉着眼泪。可是一抹眼,他又走了,去看一个有病住在天津的知识青年去了,说:“他是我的孩子,他也是。” 我看见了小根水死去的那个晚上。 这屋,是他小小的孩子根水一直看着我,问我;“姑姑,杏儿好吃吗?杏儿有多好吃?”当时只有微弱的呼吸了,而我手里是一瓶借钱给他买的桔子水,我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下它。老支书看见大队干部都来了,就说:“正好,我两天出门,咱家的麦子怎么样了?说一说吧。”在那间屋里就开上会了。人们一提孩子,他说不了两句,就又回到了麦子上去。当他听说晚麦子种了一半,早苗出得挺好,还笑了笑,笑出了声音。 他闺女悄悄地把我叫出去,哭着说:“我弟弟死得多可人疼,我们不愿用席把他卷走。想借点儿大队的木头,给他打个匣子,也解解疼……木头等有了再还。可我爸爸就是不让,说当干部的不能乱动公家的木头。”我们一起哭。根水是那天夜里三点多死的,四点就埋了,用的席。 那一夜我们一村的大人几乎都没有睡觉,天刚刚亮就都下地了。我记得我是砍高梁,正对一个迁高梁头的人喊:“干净点儿!”无意地一回头,老支书来了,就站在我的身后,我心里!我说:“您稍歇会儿,行么?”他说:“忙啊!”他累得快站不住了那样,说:“明年是粮食大上的关键一年,今年种麦是关键的关键……”我下定决心和我的男朋友断了,他就是再好我也不要了,要拖拉机! 在北京,我和我的男朋友面谈后,又绕道到天津,找到周叔叔。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跟我很熟,我把连对妈妈也不说的话对他说了,我们的信让他看了,我的男朋友他过去知道一些。 “周叔叔!车开了,他看我,我也好好地看了看他。周叔叔,他为我人变得消瘦,我愿意好好地记住他……行了,不说他了。 “他的头一次工资就给我寄来了十块钱,那时我们连一点这样的感情也没有,他叫我…… “周叔叔,他的家里很穷,可是他说:我可以永远是一个农民,他绝不会因此抛弃我。他说他跟我说话就是一种享受,……我的想法有的时候他觉得很好笑,但是能纯洁他的灵魂,他没有想从我这里再得到别的,我再也不会遇到这种人了。……我现在简直没主意了,跟他,连累他;不跟,也害。周叔叔,我是一个要脸面的女孩子,现在当着您说出这种事,我是实在太没主意了。 “不,周叔叔,就是领导现在同意了,我也不愿让他跟我苦下去了……” 周叔叔的话: “无疑地,你们有感情,很深,十年了。但是这种感情不能和父子的感情相比,你不知道,不能。尤其是在人越老的时候。你爸爸活着对我说过:我听见小银鸽夜里睡觉打呼噜,就觉得心里有了安慰……” “爸爸!”我轻叫了一声,他的句子听不连贯了。 “……那天我上医院去,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给儿子办丧事,流着无言的泪,就想起了你们老支书……他也六十多了,也死的是儿子,他的心情什么样儿?可他为什么还笑,还笑得出呢?” “他心里没尽想他儿子,尽问麦子,还问过拖拉机,听我们说:都挺好,都怎么怎么好,他满意了呀,就笑。” “可是,你尽想的是什么?什么才能使你满意?你哭为什么?……”我的心,被他问疼了,但是我决心改变自己。 “周叔叔,”我抬起头说:“在这种事上能够检验灵魂,像透视那样的检验灵魂,是么?” “对。小彭(我的男朋友)来信请求我说:请您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地替我们想一想:银鸽已经把什么都给了农村,唯一给自己留下的就是我们的爱情,您不要肯定她身上的‘共产主义萌芽’了!” 可是在那个时期周叔叔这样说:“我要肯定她心里萌生的最美好的东西。”拖拉机的事终于落实了!那是不久地区知青办的负责同志陪着北京市安办的梁主任来看我们,梁主任听过汇报后动情地说:“孩子们是为的什么呢?我们想想办法吧!”他们后来一定想尽了一切办法,使我们村得到了一辆拖车。 我含着感动的泪水回村去,后来为乡亲们唱起了歌。是在一次社员会上,地区知青办的负责同志也许想让我表现得突出一些?他早几天就动员过我唱歌,这时他又大声说:“唱歌吧,银鸽,唱!”大伙也说:“唱个吧!” 我只记得自己站了起来。 歌词大意是: 我们生活在广阔的天地, 毛泽东思想把我们哺育; 贫下中农是我们的好老师, 烈日风雨冲洗我们身上的浊水污泥。 我们有决心我们有勇气, 彻底改变旧思想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们有决心我们有勇气, 彻底改变旧思想, 永远忠于毛主席。 记者们来了,他们给我照相,要宣传我。我哭着逃进一片还没有长起来的玉米地里,骂迎面上来拍照的记者:“谁给我照相谁是小王八!” 他们说:“我们是为了完成任务。” 照片后来寄了一张给我妈妈,妈妈在信上伤心地说:“我的小女儿,你的脸上已经没有稚气了,你才刚刚年轻!回来看看妈妈吧。” 后来我当了村干部,上大队值班的第一天我想我要庄庄重重地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很不平静地看了一眼老村干部们。老支书就笑了,走过来对等着我分配活儿干的大伙说:“别难为了她,这头一回值班,她由我领着。”我想走上去叫他一声! 他安排好了活儿才走,我就是“带工干部”了。我们给一座忘记了做什么用的小屋上墙,坯供得很快,落了起来,一起的大叔们用赞可的眼光看我,没有夸奖,因为他们也许觉得:没有必要,她是干部了,她应该这样! 树影子拉长那会儿,老支书来了,扛个锨,他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呢,他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干哪儿说,他特别好。这时候他来了说:“银鸽,走,我领你去上洼地转转,教教你看地。” “走!” 走到村边儿他跟我商量,新盖的大队部怎么垒院墙。 “您就看着办呀,”我说。脸一红,怎么还问我? “我就是要让你说。”他笑。 噢,我就说了。以前我觉得,在他跟前我老是孩子,可是不是,到了这会儿,我们是同志了,同志! 我们俩就上洼地去。道儿上,小树的干枝横着,他老猫腰拾,咀里说:“这归拢起来都是柴禾,烧火,管保还能省下桔杆多积点儿肥。”我看看他,他那么好,对集体比对他家都好,操心得满脸都是皱纹,像受累的记印儿,我赶紧也跟他一起连搂带抱,不大会儿把散散拉拉的干枝都归拢齐了。 又往前走,到了地,老支书刨出没出土的麦粒儿放在他厚厚的大手里,告我:哪样是芽干了,又哪样叫虫舔了,我很用心,还上手摸,一摸,摸着他又大又硬的手了,那手面,像是铁的,看看我自己的手才几个茧子,而我还跟别人说过自己是“老农民”,这会儿真嫌了躁了。 大道!我们又走上了大道。大道两旁是我来的时候种的树,再长长就搭成棚了,这会儿就下来荫凉了。我禁不住说:“到我也有了白头发的时候,咱们村就好了,对么?” 他没有说不对,他说他正想的:“银鸽,越来越要努力奋斗,可得记住。” “嗯。” 老支书突然眼睛一亮,“银鸽,我教教你,给子孙槐压枝啊!” “干嘛要压枝?” “你看!”他一边铲土一边说,他拉过来那棵子孙槐的一根枝子,用几锨土把它埋上,只露出了枝头的一点叶子,像芽。 “这就算种了。又好种,还准活,长起来又是一大棵。” “还能怎么种?”我问。 “砍成段,钉镢子;撒子儿,都行,就是不抵这样爱活。” “怎么呢?” “这儿原先有一大堆儿呵,后来的都是它的枝子直接铺拉的。这样,又长得快,还长得好。就这么一堆儿,”他爱不够地指指那堆子孙槐,“就铺成一大片了。” 我忽地想起了这些老农民,领我,教我,用他们的行动带动我,又想到别的。 子孙槐,这能铺片儿的矮矮的灌木,你真的只能当作条子编筐用么?当时落日的光,照得老树苍绿,照得子孙槐嫩青,我望望老支书,又望望大道两侧的子孙槐,我当时怎么想的现在忘了,可是从那时候起,我好像爱上了乡村的土土火火的日子,乐意去天天干着不起眼的小事:给要远嫁的闺女代笔回信;为劳累了一生,腰腿酸疼的老人针灸;和男青年一起,朴直、认真地安排、规化我们那时和将来的村子……我更爱老支书 他们带着我,在困苦的日子里“努力奋斗”。 生活中事物缠身,像沙一样平凡、琐碎,而我到现在都希望我找到的思想能像沙里的金,在平常的日子里闪光,能够使我认真、正直,在任何时期,任何境遇都有所作为地走过这一生。 我在那儿呆了八年。河床后来干成了大道,因为上游没水。我们就又挖河中的小河,村上人叫它“河中渠”,让大地从深处为我们渗出一些浇庄稼的地下水。那种为实现一个愿望做出的痛苦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一直作为一种最美好的印象刻在了我的记忆里。现在,我曾生活过的村子真的被改变了。 (李银鸽,19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到河北农村插队,1979年回北京,现在某学院工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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