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医生梦 作者:竹林


 

 

 

 我的一次医生梦

 

那是我去皖东丘陵插队落户的第二年。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刚从山芋地里翻藤回来,一进我那原先是牛棚的家,顿觉暑气全消,阴凉极了。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就像被太阳晒蔫了的牛浸了水,疲惫已极的身子就又有了精神。我抓一把山芋干放到锅里,正准备加水煮锅山芋糊糊当晚餐,忽然外面人声嘈杂:“不得了,洪娃家出事了!”“洪娃媳妇喝敌敌畏了!”

 

  我也随着人群往洪娃家奔,进屋一看,只见洪娃媳妇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嘴角流着泡沫;洪娃呆站在炕边,抓着媳妇的手,只是呜呜地哭。而洪娃的娘,却是站在东屋里拍手拍脚地哭喊:“俺也不活了呀!让俺也去喝瓶敌敌畏吧!”显然,眼前的局面是婆媳吵架造成的。赶来的人们有的劝住洪娃娘,有的喊:“快,快去找赤脚医生!”

 

不一会儿,赤脚医生老李头来了。老李头原是个郎中,大队医疗制度改革,让他当了赤脚医生。他上来问明情况,搭搭洪娃媳妇的脉,翻翻她的眼皮,站在炕前转了两圈,竟低着头走了,同时甩下两句话:“来不及了,准备后事吧。”

 

大伙儿一听,都低下了头。洪娃更是呜呜大哭起来。

 

我看不过去,上去推推洪娃说:“快送医院吧,兴许医院还能抢救。”

 

可是洪娃只是傻傻地对我看了一眼,边上的人们纷纷议论:“医院有三十里地呐,等抬到那儿更来不及了!”“现在就走,抬到那里也是半夜了,哪儿找医生去呀!”“再说哪有那钱”。

 

我听懂了,知道送医院是不现实的。那时一个工分值才一角多点的农民,是交不起医院的医疗费的。更何况人已经快不行了,白搭上这一笔钱,叫洪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可总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让一个年轻媳妇就这样死去呀!不知出于什么力量,我突然奔回自己住的那间牛棚,从凉床的枕头边找出我刚从县城买回来的那本《农村医疗手册》,急匆匆地翻找起来。我终于翻到了这一条:“农药敌敌畏等中毒,用鸡蛋清加明矾催吐。”

 

我立刻奔回洪娃家,俨然像个医生似地向手足无措的人们下达了命令:“快去找鸡蛋和明矾来,快!”

 

好在这两样东西在农村还算好找,一会儿便找齐了。我马上将一把明矾放进一个大钵头里,又倒进许多水搅和起来,直到明矾完全化了为止。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明矾和水的比例之类的问题,书上也没讲嘛。化完明矾,我又将十个鸡蛋统统打入了钵头里。看着那些黄澄澄的蛋黄在明矾水里浮沉,我突然想起书上讲的是“鸡蛋清”,于是又急急慌慌地伸手将蛋黄一个个地捞了出来。既然已经下了手,也顾不得消毒之类,我索性用手在钵头里将蛋清和明矾水搅均匀了。接着,我让洪娃扶起媳妇,用手掰开她的嘴,我就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灌。灌了快半钵头的时候,洪娃媳妇突然“哇”地一声吐了起来。我就让洪娃干脆抱媳妇趴到炕沿上,让她吐个够。吐出来的水尽是绿色的粘液和泡沫,还带着强烈的敌敌畏的刺鼻味……可我闻到这味,好像闻到了那清醒提神的“香水”味,一下子来了精神;接着又灌,灌完又吐。就这样,我的“抢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成。

 

做完这一切,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就觉得浑身像瘫了一样,额头的汗珠直往外冒,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其实,我本来由于长期在农村劳动,营养不良,有严重的贫血;再加上今天在大太阳底下干了一下午的活,没吃晚饭,当然就支持不住了。我不知道是怎样被人弄回我住的“牛棚”里去的,只知道待我醒来时,已是下半夜了,可邻居家的两个女孩还眼睁睁地守在我的床边。我那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亮着,照着她们也已困倦不堪的脸。

 

“好了,好了,她醒了!”她们见我睁开眼,高兴得叫了起来。接着,我又迷迷糊糊地听到风箱响了一会儿,就见她们端来了一大碗的煮鸡蛋,连汤带水,我将这碗煮鸡蛋吃了个精光。由于很烫,我嘴里的上腭被烫掉了一层皮!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洪娃媳妇:我抢救的病人怎样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跑。两个女孩一把将我拉住:“姐,你不要急。洪娃媳妇已经没事了。她早已醒过来了。”

 

“那……那我吃的这些鸡蛋是谁家的?”想到她们家也不富裕,晚上守着我还赔上了好几个鸡蛋,我很过意不去。

 

“嘻嘻……这就是你捞出来的鸡蛋黄,是队长给送来的。”“队长见洪娃媳妇醒来了,高兴得笑眯了眼。说你一下救了两条命,洪娃媳妇还有身孕,以后让你当俺队的赤脚医生。队长叫俺来陪你,说会给俺记一个工哩!”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抢着说。

我的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瞎猫碰着了死老鼠!”就这样,以后我真的当上了赤脚医生,而且还去公社卫生院,穿上了正正规规的白大褂,在那里看门诊,收治病人,像模像样地做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大夫呢!

 

这一次偶然的机会差一点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在此之前,虽然我身居“牛棚”,每天喝着掺了薯藤的高粱糊糊和芋头干稀饭,我的心还在天上飞;我还幻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做我的作家梦。然而这件事终于使我从天上落到了地下……看着村上那患了哮喘病的老单身汉每天跪在烂稻草上不分昼夜地喘;看着那发着高烧的孩子被一群无钱又无知的妇女围住,揪着耳朵呼唤他的灵魂归来……我终于觉得,天太高,我飞不上去,但在这块黄土地上为贫穷受苦的农民尽一点力,我也许可以做到。于是我就发疯似地学习针灸,为了练针将自己的胳膊和脖子都扎肿了;又拼命翻那《农村医疗手册》,几乎将它从头到尾背了下来。我毫不犹豫地让那些满身长着虱子的农民躺在我的床上给他们扎针;无论刮风下雨,谁来喊我治病,我拔褪就走。可以说,我那时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技术,但我还是治好了不少穷苦的病人。

 

大队和公社表扬了我,我成了县知青积极分子,并数次被推荐上大学。

 

当然,我填的志愿,是上医学院。我相信,如果我去大学深造以后,我会帮助更多缺医少药的贫苦农民的。然而,命运又同我开了玩笑。我三次被推荐,三次都被拉了下来,我当医生的梦又破灭了。以后,经过了几多艰难几多曲折,命运又将我推向了写作之路,这就无须在这篇短文里叙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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