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年,那一次晚会
作者:逸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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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理想描画出虚幻的历史,残酷的年代留下一个遥远的故事…… ——题记 在百忙之余,接到老朋友的电话,有一种很熨贴的感觉。我将明天与老美的谈判资料往抽屉里一放,信步来到江边。 夜幕中的扬子江不象白天那么张扬,却更使人体会到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潜在力量。我默默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随即点着了它。 蒙蒙细雨,显得江对岸那片灿烂的灯火似乎和着江涛涌动。 不远的大桥如一道闪烁的光练横跨江上,隐约可闻桥上来往车辆的喇叭声。 反射着灯光的江水一阵阵在岸边喧闹:哗——哗—— 我凝望着江城美丽的夜景,将思绪彻底从与美国杜邦公司的艰苦谈判中拉出来,心想这老瞿真够厉害,久不联系,说找,他一下就找到我了。我用力吸了最后一口,将烟头朝江中弹去,闪亮的红点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消失了。也该在精神上调剂一下了,我离开沿江的栏杆,按他告诉的地址顺着马路走去。 这是一个静穆的小区,虽然房屋显得有些过时,却是市里老一辈高级干部居住集中的地方。我进入小区后,略略辨别了一下方向,自信地朝一栋红砖楼走去。 未及进门,就听见房内熟悉的谈笑声。找不到门铃,干脆敲门。 门开了,一个热情的声音飘了出来:“哈,洪骏,我就知道是你来了。”老同学们相见,分外亲热。然而第一道程序还是握手,“一晃十几年没见面了吧。”我说。 “可不是吗,你还是那么好的记性,一个电话就找到地方了。”瞿宝还是老样子,黑而胖,嗓门大大的,一点也不见老。 “我可没想到你会搬到这里来。”瞿宝笑道:“哦,这应该说是托老一辈资本家的福。我的那位岳父大人嘛,市政协副主席,市民建一把手,还可以吧?”瘦而高的余信说:“这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岳父送楼情’哪。”他是当年班里的才子之一,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历经磨难,现在大概是一文化杂志的主编。大家一阵大笑。 我扫视了一下漂亮的客厅,家具不多而时髦,室内更显得宽敞而大气。我脱去微湿的风衣,拿起茶杯,问道:“怎么样?都好吗?”“嗬,洪总,说话都带官腔了。”瞿宝歪着头道。 我忙拱手:“岂敢,岂敢。瞿总,还请你老多多关照。”瞿宝:“哈哈,哪里,哪里。说正经的,我的贸易公司还靠你高科技的后盾呢。”余信插言:“胖就行了,都别‘肿’来‘肿’去的。生意到办公室去谈,怎么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削起来。 一向精明的江小川笑道:“我们的余总编最不喜欢听这些话了,俗,对吧。 今天又不是开‘全总’会议,大家超脱出来,只叙友情,不谈生意。”他是当年的物理课代表,现在的个体户。 我注意到墙上巨幅的《乱世佳人》的剧照,黑白的,费雯丽的表情很真挚,令人着迷。片刻,我若有所思地问:“喂,瞿宝,你知道吴丽丽现在在哪儿吗?”瞿宝扬起头想想,道:“她呀,原来是市轻音乐乐团的第一把小提琴,后来出国深造,回国后在中央音乐学院当教授。你还真记得她。”我脸红地笑笑,说:“她还真到北京去了。” 江小川:“哎,当年她们班上有个姓潘的同学一直追她,结果如何?” 瞿宝笑了一下:“没有。哪那么容易,那小子在大裁军前靠他老头子混了个副团职。现在倒是不太清楚。对,他的老对头卢海,早已研究生毕业了吧?”这我知道一点,忙答:“可不,卢海在美国早就是博士后了,大概打算明年回来。”瞿宝不无羡慕地说:“好嘛,叫了他多年的‘博士’,倒是名副其实了。”说着,用手捅了捅在他旁边默默吸烟的余信,问:“听说罗运才又升官了,是吗?”余信“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瞿宝不干休,又问:“他到底现在干什么?”余信吐出几个字:“市委副秘书长。”瞿宝:“哟,还真有两下子,混得不错呀。”余信淡淡地说:“各人的造化嘛。”我看了瞿宝一眼:“这有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一直都热衷于‘红道’,何必看不惯。哦,余信,原来曾和你抽到一起的小陈现在怎么样?好多年没见他了,怪想他的。”余信抬起头:“谁?”洪骏:“陈逸兴呀。”余信迟疑地说:“他……”洪骏关切地望着余信:“怎么样?”余信:“在上海疗养。”小川:“职业病?”余信慢慢地说:“不,精神分裂症。”我大吃一惊:“什么?他得了精神病?!”瞿宝、小川也怔住了,呆望着余信。余信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我站起来,无意识地盯着大家的脸,陷入深深的回忆…… 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某中学大门口,人来人往,锣鼓喧天。 十来辆大卡车停在路边。 高音喇叭播放着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墙上刷满大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扎根农村,做一代新农民!”、“去湖北口落户,到武当山安家!”等等。 同学们三五成群,整理着行装,气氛热烈的话别。 我身穿褪色的旧军装,走到瞿宝等人身边问:“准备好了吧?”瞿宝一拍被包,答:“没问题,可以再来一次长征。”转过身对其他同学高谈阔论,“既然到了广阔天地,一定好好干他一番事业……” 两个穿工作服的工宣队员抬着一筐大红花,分送同学们。一位五十来岁妇女边给儿子戴花,边抹眼泪:“在外边要学会照顾自己…… ”一老工人忧郁地望着女儿:“孩子,去了就好好干吧。”一女同学拉着另一女同学啜泣…… 说实话,当时我们这一拨人豪情多于伤感,有一种急不可待地盼望走入社会的跃跃欲试感。用现在的话说,居然打红旗,唱战歌,意气风发去“流放”。特傻。 锣鼓声大起,在众多家长和同学的招手呼唤中,卡车起步了。 “等一等!”一个小矮个背着显得过大的背包,追了过来,扒上汽车后墙板。 坐在车后的瞿宝和余信一人一只手,把他拉上车。 在公社简陋的会议室里,同学们等待着分到各生产小队的最后安排。有的还在那里高谈阔论着扎根广阔天地的重大意义,更多的却是望着窗外一幢幢破旧的泥屋,眼睛里充满疑问:就这地方?! 我刚和公社的一个干部谈完知青的分配问题,一回头看见一个身穿大棉衣,头戴大棉帽,双手抱着一个大背包的小个子挤了过来。只见他把背包往墙边一放,舒了一口气,有往周围看了看,发现我在注意他,走过来怯生生地问:“就在这儿等着分配吗?”我点点头,感到有些奇怪,问:“你也是我们学校的?”他脸红了,回答:“是的,我是初一的。”哦,这也难怪,当时下农村的学生号称“老三届”,实际上是初中三届,高中三届,一共六届学生。我是高中六六届的,通称高三的。他自称初一的,自然就是初中六八届的了。但他还是显得小了点。我不禁又问了一句:“你多大了?”他迟疑了一下,,连忙说:“下个月我就满十五,进十六了。”啊,他竟连十五岁都没满,我比他整整大八岁呀。命运果然奇巧,我们年岁相差如此之大,竟作为同一批中学毕业生一起下农村,真是堪笑。可他这么小能行吗?下农村可不是来玩的,我心里想着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旁边的瞿宝看我们在谈话,凑上来对我说:“他,你还不知道?叫陈逸兴,也是我们红卫兵团的。别看人小,懂的东西可不少,看过好多书,还喜欢写诗呢。在学校庆祝‘十一’的专刊上,那首《沁园春》就是他写的。”小陈听到我们在议论他,顿时满脸绯红,走到自己的背包边,掏出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瞿宝笑了笑,小声说:“他爸爸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著名教授,就这么一根独苗。本不想让他下农村,,但现在自身难保,还在牛棚里,实在无能为力。这小家伙坚决要下来,所以就和我们一起来了。”听瞿宝这么一介绍,当时对这小同学就有几分钦佩。且不论他生长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里,即使是一般人家里,这么大的孩子有不少恐怕还在家里撒娇呢,而他却充满勇气出来独立生活了,真是不简单哪。一场社会大动荡,迫使每个人都受到磨练,不管你是成人,还 是孩子。 我不禁又朝他望去,大概感到有些热了,他取下那顶大棉帽。这时才看清他的脸,白皙、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眼睛大而秀气。整个身子却显得孱弱。瞧他那专心看书的神情,与其说象个小大人,倒不如说更象个沉静的小姑娘——轻轻地咬着下唇,眉头似皱非皱,十分逗人喜爱。 这就是与他的第一次相见相识。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瞿宝拿起桌上的“中华”香烟,每人递上一支。一时间房里烟雾弥漫。 “我记得那时候都叫他‘小拜伦’呢。”瞿宝感慨地说。 我打开窗子,烟雾散开一些。他,怎么会呢?我的思绪仍然萦回在农村…… 一条大河,波浪滚滚。大堤伴随长河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堤外沙地上种着花生,绿草如茵。 我从堤上下来,看见小陈在一棵大杨树下埋头写着什么。我悄悄走过去,突然说:“写什么这样专心?”他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纸折起。 我说:“哦,保密呀。”他急忙说:“不——你看吧,帮我改改。”说着将折好的纸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哈,原来在写诗呀。嗯,〈春的色彩〉:兰的天,/白的云,/黄的土,/绿的叶,/金色的太阳,/火红的花,/流水载着小舟,/和风托着彩蝶。 /雨露滋润着生命之树,/阳光照亮了希望的田野。/啊,是谁?/描画出这动人的一切?/……好!比那些什么‘东风万里霞光照,革命形势无限好’之类强多了。 跟谁学的?普西金,莱蒙托夫?还是拜伦?”小陈羞赧地笑了。 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特别是对一个城市长大而未成年的孩子。盛夏期间,烈日当空,割稻插秧,挥汗如雨。有的人如罗运才类老是偷奸耍滑,能躲就躲,能赖就赖。而小陈总是咬着牙挺着瘦小的身体坚持到底。在生活上他也和大家一样,从无特殊。现在想起来都难受。那时候,粮食总是不够,‘瓜菜代’是必不可少的救命措施。萝卜既是菜也是主粮,但有时萝卜也得限量。有一次晚饭,每人一碗萝卜粥都保证不了。我们说小陈正长身体,无论如何也要确保他的一碗。 可他说:“你们消耗大,你们比我累。”硬是只吃小半碗,把添给他的倒进了锅里。这在当今真难以想像。 他的绰号“小拜伦”是卢海起的。那是一个插曲。 那时候的夜值得回味。屋外,漆黑一片,偶尔几声狗叫,算是无限浪漫的小夜曲。屋里,简陋的方桌上放着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小煤油灯。 瞿宝就着灯光补衣服,突然扎了手,嘟噜一声:“他娘的!”罗运才在打算盘,算了一会儿,烦恼地一拨,说:“累死累活干了一天,一个工才二角五。有什么干头?”小陈专注地看书。 罗运才敲敲桌子,问:“看什么书?”小陈翻开封面:《拜伦诗选》罗运才皱着眉头训道:“你怎么不看毛选,倒喜欢这些封资修的东西?”“谁说封资修?”高个子的卢海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走进门,“我这里还多着呢。”“嘿,‘博士’!”瞿宝跳起与卢海热烈握手。大家亲热地寒喧。 我将书包里的书全倒在桌上,说:“缺的就是精神食粮。”小陈一本本清理着,轻声念着书名:“《战争与和平》、《红与黑》、《高老头》、《红楼梦》、《普西金选集》……”卢海:“罗运才,进门就听到你的豪言壮语,你革命还真彻底呀。”瞿宝嗤之以鼻:“他妈的有毛病!”罗运才认真地说:“要知道这都是禁书。我总觉得你们这样搞,将来弄不好会出事。”我冷冷地说:“只要没有犹大。”罗运才气结:“你——”卢海掏出一包香烟,分撒给大家说:“好了,别争了。世界上不存在什么不可知的东西,不应知的东西,即使是毒草,是封资修。不然,怎么去鉴别,去比较,去歌颂或者去批判呢?”转头看见小陈正瞪着眼听他说话,笑着问:“是吧,小拜伦?”小陈点点头,连忙又摇摇头,笑了。从此,这“小拜伦”的名字就叫上了。 “哎,余信,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清楚一点呀。”瞿宝着急的呼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 余信看了看大家,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说:我还是从头讲吧… … 那年,洪骏、瞿宝你们几个抽到造船厂,我、小陈、罗运才等三十多人抽到那个化工厂。小陈和我一起都被分配在锅炉房,干锅炉工。那时我们的思想够单纯的,因为是第一批从农村抽到工厂,大家都为能首批加入工人阶级队伍而感到庆幸和振奋,竟没想到要去挑拣什么工种。先好好干吧,做一个象样的工人。 小陈和过去一样不爱多说话,但干起活来特别卖力。他虽比别人见得瘦弱,却总是抢着去推大煤车。一上班,汗水就没有干过, 没想到过了不久,他的组织问题未解决,倒迎来一个政治运动。记得是午饭时间,突然墙上的大喇叭响了:“全厂职工请注意!(重复三遍)今天下午三点钟,厂部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上级重要指示。请各部门各车间做好安排。到时清点人数,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饭堂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人们才议论纷纷:运动来了,运动来了…… 下午三时,各车间工人整队入礼堂。台上悬挂大横幅:打一场清查“5.16”分子的人民战争。 厂党委郑书记在台上面孔严肃,如临大敌。他的讲话很规范:“根据上级指士精神,我厂要全面、彻底地清查‘5.16’分子。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也是文化大革命的继续,每个人都要积极投入到这场伟大的政治运动中去,勇于揭发、检举……遵照毛主席关于‘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的教导,我们不但要成立运动专案办公室,还要办学习班。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人,不管他是谁,都要严格遵守学习班的纪律,一不准回家、二不准会客、三不准打电话、四不准通风报信、五不准……”小陈在旁边轻轻地拉我的衣角,说:“好严哪。”我不屑地说:“和我们又没关系,怕什么。”台上郑书记宣读参加学习班的名单,我听到了好几个同学的名字,后来竟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全身一震。接下来居然有小陈的名字,他当时目瞪口呆,楞住了。 学习班是怎么回事,你们并不陌生。这种“五不准”学习班其实就是审查“政治犯”的。墙上的标语和监狱、公安局审讯室的标语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住进学习班以后,专案人员采取的是轮流审讯,个别交待的方法。一见面,专案人员就说:“余信,自己谈谈吧。”我说:“谈什么?”“你的问题呀。”“我有什么问题?”“你在学校干过什么?在农村又干过什么?参加过什么组织?出席过什么会议?写过什么东西?都要详细地交待清楚!”我轻松地说:“这好办,我马上可以说清楚。” “不,要文字材料。哼,提醒你一下,你们在农村时,曾组织了一次神秘的晚会,告诉你,”专案人员突然声色俱厉地叫道,“这就是一次‘5.16’分子的黑会!你要好好交待!”我惊异地望着他们。“我再提醒你,”专案人员接着说,“这个黑会矛头直指中央,攻击中央首长,会上发泄你们对现实不满,反对文革的反动情绪,还唱黄色歌曲,念黑诗,真是五毒俱全!还有谁参加?你都得写出来。” “我不清楚这事。”我说。 “不要装糊涂,”他们指指墙上的标语,“党的政策在你面前摆着,你自己决定吧!”我着急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听谁说的?”“这不用你管,有人主动交待揭发。给你一天的时间,写好交来。去吧。”我心情沉重地出门,后面又叫道:“把陈逸兴叫上来!”刚走回住处,小陈一把拉住我,急切地问:“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慢慢地说:“没什么,就是问了一下农村的一次晚会的情况。 我还真不清楚。他们就扣帽子,哼!哦,现在他们叫你上去。”小陈惊恐的问:“那,我怎么说?”我恢复了冷静,安慰他道:“别怕,相信党相信群众,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啊?”现在想起来,当时这句话是多么无力多么愚蠢哪。 小陈心神不安地去了。 我烦恼地涂抹着“交待材料”,地上扔满了纸团。可三个多小时了,小陈还没有回来,我深深地为他担忧,他毕竟只有十六岁。 我站起身来,准备出去看看。这时,门开了,小陈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木然地走进来。 我焦急地问:“怎么样?小陈?”他象没看见我一样,嘴里念叨着:“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反革命。”“喝点水吧,镇静些,啊?”我忙倒一杯开水给他。 他推开我的手,直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先回去吧,过两天再来。这里有我,不要紧的。 ”小陈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神情恍惚地就走了。 第二天,几个专案人员大发雷霆:“真是无法无天,进了五不准学习班,竟敢偷跑回家,他胆子还不小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就到他家去,勒令他回厂!”我气愤地顶道:“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逼迫人?!”专案人员冷笑道:“哼,在这种时候,只有革命和不革命之分,管不了那么多!看在你们是同学的份上,你去把他叫来。不过,你的交待材料明早一定得交来。”我还是拖了一天,第三天晚上去了小陈的家。 当我推开小陈家的门,竟呆住了。他的父亲、头发斑 我心里发紧,忙问:“陈逸兴呢?”小陈的母亲抬头,泪如雨下:“他,他……进了……精神病院。”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呜咽。 老教授颤颤地走到我面前,说:“他到底犯了什么法?他不会做坏事的,他还小呀!”我握住老教授的手,一时语塞:“伯伯……”老教授缓过一口气,慢慢地说:“那天晚上,他突然跑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床上一躺。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他妈妈要他吃饭,给他下面,他还是不理。饭菜都放凉了,我们只有着急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这个样的。半夜里,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不停的喘气,似乎想挣脱什么。他在书架上乱翻,拿起一本《毛主席语录》笑起来,然后就大声地念:‘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念到后来,突然对着毛主席像跪下,嘴里不停地说:‘救救我,我不是反革命,不是5.16,没有参加黑会。救救我……’ 他完全失常了。”说着掏出手帕擦眼睛,但却呜咽起来,“去农村时,他还不满十五岁呀,知道什么叫黑会……”说不下去了。 当时我的泪水就淌下来了。我只能安慰地说:“伯伯,伯母,别难过,当心您们的身体。我这就去看他。”我赶到精神病院,那地方真是人满为患。室内灯光昏暗,不少病人肆无忌惮地哭、笑、说、唱。一进去人就处在紧张状态。 当我左顾右盼地寻找小陈时,一个年青人走过来,举手敬礼说:“军代表同志,我有一个情况向你报告。”我吓了一跳。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跑过来一边推他一边呵斥:“去,快到那边去!”那青年还在说:“我有情况,有情况嘛。”我赶紧拐进一个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人迎面向我走来,她嘻皮笑脸地唱着《海港》里的词曲:“化作鲜血流淌,流淌……”我不寒而栗,又转到另一病房。我看见小陈安静地斜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好象刚用过药。 我走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小陈,不要紧吧?”他木然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好半天才说:“我不去参加那个会,不去。 不写诗,不会写。”我悲戚地看着他,心里难受极了。后来,他父亲学校出面,终于把他转到上海去治疗。时好时坏,略有刺激就会复发。好些年都不知消息了。 余信喝了一口茶,又补充了一句:“可恨的是,当时我回厂后,专案办公室的人还说小陈不老实,装疯。后来他们知道果然是患了精神病,才算作罢。”“真惨。”江小川动情地说。 我咬着牙,闷闷地出了一口长气。 余信又说:“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清,那到底是怎么一个黑会。记得那段时间,我正在外修水利,怎么会搞得这样严重的?”瞿宝愤懑地叫道:“说这是黑会,完全是他妈的扯淡,是诬陷!这件事我最清楚,我参加过这个会。为这事,我、卢海、吴丽丽等都挨过整。我把那时的情况告诉你们,就晓得了。”他开始了述说…… 那是下乡的第二年。洪骏、余信和小川都到外地修水利去了。就我、罗运才和小陈留守那间破茅屋。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吧?干的牛马活,吃的瓜菜代。这其实还算不了什么,咬咬牙就渡过去了,我们最缺的是什么?精神食粮,对吧?当时尽管报纸和广播的内容是那么贫乏,但这样的东西在我们那儿仍然看不到,听不到。空虚,前所未有的空虚。 幸而,我们临离开学校之前,以“战斗队”的名义把学校图书馆里封存的一部分“封资修黑货”借来“批判”并带到乡下,总算是“聊解无米之炊”,否则那种精神上的饥饿会把人逼疯的。为了互通有无,各队各公社的知青们常常串门来交换书籍,相互了解情况,这就不用说了。回过头来看,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生活才增加了一点色彩,得到了一些儿在繁重单调的体力劳动之后的乐趣。 那天,我正在修理破簸箕。就听见有人叫我,抬头一看,是我校下到潜湖公社的吴丽丽和李燕。我惊喜地说:“哟,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吴丽丽摇着短辫说:“怎么,不欢迎呀?”罗运才从屋里蹦出来说:“这是说的哪里话,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吴丽丽和李燕相视而笑。李燕说:“我们特地来看,你们男生吃的是生米,还是熟饭。”“别逗,你们这些大小姐呀,衣服能不能洗干净,还是个问题呢。”我马上回敬。大家一起笑起来。 “说正经的,明天五一节,我们公社的知青准备开一个庆祝晚会。刚刚走了两个知青点,他们都来。你们没问题吧?”吴丽丽说。 我有些犹豫,小陈正在“打摆子”,烧还未退。罗运才一口答应下来:“来,来,我们一定来。”她们又问起你们几个,我说修水利未回,只有表示遗憾了。“来一趟不容易,就在这儿吃饭吧。”我热情地邀请她们。 “不了,我们还有十来里路呢。明天就看你们的好节目吧,再见。”“我送你们几步。”罗运才大献殷勤。三人说笑着远去了。 我进屋看小陈,他却不在。一抬头,只见他趔趄地挑着一担水回来。我一把接过他的扁担,埋怨道:“谁要你跑出来挑水的?打摆子还没好,不要命了! ”他小声地说:“不能老是要你们照顾呀,我还能干嘛。”我告诉他,如果不发病,明天就去参加一个晚会。他听后,眼睛里闪着光,无比高兴。 “五一”那天,我们照常出工。放工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晚饭,换了件衣服就往潜湖公社赶。这时已七点多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走了将近四十分钟,我们远远看见她们的那间住房——在村子的最边上,平地里望去,如同一只巨大的甲虫所伸出的头。那闪烁的灯光,就好象“甲虫”在眨眼睛。 我们只差里把路了,狗吠声显得格外清晰。忽然一阵音乐的旋律从前面亮着灯光的小屋里传出,在黑暗的田野中飘荡、扩散……我觉得有些激动,脚步也愈加快了起来。 “啊,好象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吧。”罗运才品味道。 小陈仔细地听了听,摇摇头:“不,是舒曼的《梦幻曲》。”正说着,我们已到了门口。几个农村的小孩从门缝里往里瞧,回头看到我们来到,一起喊:“又来客罗。”一窝蜂跑开。 推门进去,看见吴丽丽站在屋中间专心致志地拉小提琴,她如醉如痴的神情告诉我们,她已完全沉浸在“梦幻”之中了。许多同学看到我们进来,都含笑点头示意,为了不打扰小提琴的演奏,才暂时免去了热情的寒喧。一个高一的同学对我笑笑,用目光指了指吴丽丽,小声问我:“认识吗?”我点点头表示认识,文革在校期间,吴丽丽是我们红卫兵团宣传队的台柱,我们当然很熟悉。不用说,这里大部分同学我都认识,只有少数不熟悉,不过在这一次聚会之后,再不会 陌生的了。 在柔美的音乐声中,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间房很大,隐隐有些农药的气味,显然曾经是个仓库。四周摆着六张床,中间还有一块较大的空地。整个房里燃着两个马灯、两盏自制油灯和三支蜡烛,算得上灯火通明了。到会的同学们围着房间坐着或者相互靠挤着,他们都很兴奋,脸红红的侧耳细听,并且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琴声随着最后一声挫音嘎然而止,一阵夹着叫好的掌声顿时响起 。 “这才叫做美的享受。”、“好久都没听到如此动听的音乐了”……大家议论纷纷。 “好哇,吴丽丽,竟敢演奏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你该当何罪?”我故意打趣。吴丽丽回头一看是我们,笑着说:“哦,是你们来了。怎么,瞿宝,你这话是代表普通的知青呢?还是在替文化革命的旗手发表意见哪?”“什么旗手?”小陈问。 “这还不知道,中央的江青同志嘛。”罗运才倒回答得快。 小陈一板一眼地说:“我知道她是中央文革的,不过不知道她是旗手。我只晓得文化革命的旗手是鲁迅。”“那是三十年代,现在可跨入了七十年代了。”罗运才似乎在解释。 “好了,别谈论人家了。小拜伦,到这儿来。在你们队怎么没见你呀?又害羞了。”吴丽丽向小陈招手。小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走过去。 我站出来对大家说:“各位,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小诗人,号称‘小拜伦’,”说着回头对小陈,“怎么样,来一首诗朗诵。算我们队的节目。”一阵掌声和叫好。 一女同学说:“是呀,就等你们的节目了,快来吧。”小陈腼腆地往后缩:“不,不。”卢海亲切地对他说:“来就来一首吧,这里都是同学,都是你的大哥哥大姐姐,怕什么呀?”吴丽丽也朝小陈鼓励地点点头。 “那——”小陈抬起头,终于勇敢地表态,“我给大家背诵《欧根.奥涅金》的献辞,好吗?”“好——”一阵掌声。 小陈富于表情地朗诵普西金的名篇: 我不想取悦娇狂的世人,只希望得到朋友的欣赏。但愿,我能写出更好的诗篇,献给你,和你的灵魂一样,也充满了圣洁的思想。 让她有生动、明朗的诗情和你崇高的想象。 可是,去吧,请以偏爱的手接受这些杂乱的篇章。 这些朴素的、高远的诗句,有些儿恢谐,有些儿悒郁,她任随我悠忽的意兴在不寐的深夜里写成。 她是青春虚掷的果实,里面有冷静头脑的记录和一颗苦涩的心灵的倾诉。 大家被他的朗诵所吸引,竟有一会儿才爆发热烈的掌声。 “朗诵得真好,这才是诗人的气质。”吴丽丽赞赏不已。“小拜伦,真有你的。我也是第一次领教哇。”我接着说。小陈满脸通红。 吴丽丽宣布:“现在每人必须唱一首自己喜爱的歌曲,谁也不许耍赖,否则——”“在座同学共讨之,全体知青共逐之。”我接着说 。 吴丽丽手指着我,笑道:“好,瞿宝,就从你开始。”“我?真要命,我这破锣嗓子老唱半音。”面对大家的起哄,我毫无办法,只得从命,来了一个《我们举杯》。后面就热闹了,从《小路》、《灯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从《送君》、《洪湖水,浪打浪》,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整个一中外民歌大汇唱。你们别笑,这些歌现在是老掉牙了,当时却是叫黄色歌曲和大毒草,碰不得的。 大家快活地笑着、唱着、谈着。突然罗运才紧张地指着窗户说:“糟了,你们看。”窗口玻璃外挤着几张农村青年好奇的脸。 有的同学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卢海沉吟了一下,冷静地说:“让他们进来吧。”“这,可都是不能外传的呀。”罗运才不无担忧 。 “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走过去打开了门。几个农村青年几经推让,仍不好意思进屋,只是站或蹲在门口。 卢海对吴丽丽说:“请来一段《梁祝》吧,欣赏一下咱们中国的名曲。”优美的旋律流泻出来。窗外,皓月当空,田野在琴声中愈显得静穆幽远。 我发现小陈打了一个寒战,一摸额头,有点发烧。低声对他说:“回去吧。 ”他却执意坚持。李燕发觉,热情地说:“上床休息会儿,咱们这里也有赤脚医生。”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递给小陈。 当乐曲再度停下来,屋子里的空气更活跃了。同学们相互问候和介绍,并传递着着穷乡僻壤以外的消息。罗运才开始愤愤不平地发牢骚:“你看,明明是一个好提琴手,却偏偏在这里握锄把这不是埋没人才又是什么?”我笑了一下,道:“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锄把上可以出五谷杂粮,喂饱肚子。小提琴能拉出粮食来吗?”“不,对我们来说,第一是再教育,第二是老老实实地劳动,第三才是勒紧裤带。”没想到说这话的是吴丽丽,她斜靠在床上,带着自嘲的笑容拨弄着琴弦。 大家都没有笑,因为现实就是如此。 一男同学说:“可有的人命运就和我们不同。你看那潘的不是在部队里入党提干了吗?”这话不假,我不由想起学校里那一帮神气得不可一世的军队干部子女。 “世界就是他妈的这样不公平。我们当个民兵都没有资格,那批仗着老子有点权势的人,一下子就可以做官,这从哪里说起?”罗运才说这话是有体会的。因为他曾去报名当民兵,结果公社人武部的人告诉他,等锻炼两年以后再写申请,这使他想起来就气得不行。 我又笑了,对他说:“这怎么是不公平呢?谁叫你父亲只是个小职员,而不是某军区的司令员呢?”罗运才一听这话,顿显恼怒神色,他冷笑了一下反唇相讥:“哼,你也不要说风凉话,你父亲是堂堂的大局长,一被打倒,你不也就这个样吗?告诉你,现在是军队领导一切。”“明天早晨上工的时候,还得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呢。”李燕接了一句。 罗运才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同学们,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们看,我们国家今后会不会组成军政府。”“军政府?这个,不会吧。”李燕迟疑地摇头。 “不会?你看工厂、学校、机关,哪个单位没有军代表,不是军代表说了算? 我说很有可能。”罗运才振振有词。 小陈瞪大眼睛,迷惘地看着我们争论。 “好了,好了,伟大的政治家们,你们关心得太多了。小心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吴丽丽打断了争论。 “博士”卢海严肃地望着大家说:“乱发议论是没用的。但是,中国向何处去?我们这一代青年怎么办?这倒是应该关心的问题。我们不能老是在蒙蔽中过日子。想一想吧,同志们。”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我摸出一包廉价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自言自语:“革命、造反、下放……我们还能为革命干什么呢?”几个男同学也点起香烟,有的呛得咳嗽起来。 “我就想不通,”罗运才激愤地说,“为什么我们一会儿被捧为什么天兵天将,一会儿却又成了替罪羔羊?!”“好象被人愚弄,如同一只拉线木偶。”吴丽丽接着说。 “对于文化大革命要全面总结,不能光是说好。”“博士”扶了扶眼镜,“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博士”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环视四周,人们似乎在思考什么。 “是啊,说老实话,我们这一代青年的头脑是应该复杂一些。”罗运才一边点头,一边皱着眉头说。 “算了吧,复杂?复杂有什么用,我们算什么,不过是无人过问的知青罢了。 ”吴丽丽丧气地说。 小陈在床上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们现在一无所有,是无产阶级。对吗?”“有道理!”“博士”笑起来,“我们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今天就是庆祝我们自己的节日。同学们振作起来,中国总有一天会走上正轨的。现在,让我们唱《国际歌》吧。”同学们都站起来。小陈欲起,被我按在床上。 “瞿宝,你的英语好,就用英语唱。我和会俄语的同学用俄语。吴丽丽,你伴奏,起个头吧。”“博士”说。 吴丽丽拿起提琴,以浑圆的女中音起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唱起来了,大家都唱起来了。每个人的脸上表情是那么庄重,情绪是那么激昂,似乎在抒情,又仿佛在宣誓,这是在庆祝自己的节日,唱自己的歌啊。猛然,我心中涌动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一群被遗忘的孩子,尽管为了维持起码的生活条件忍受着各种难言的艰辛,却仍然滚烫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我问自己,他们是中国的“十二月党人”吗?现在看来,远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说心里话,为这个晚会虽然挨了不少整,但一提起它,心里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是值得细细玩味的。 瞿宝用激动得微微颤抖的手拿起烟盒。 “后来呢?”余信又问。 “后来,小陈身体吃不消,我和他先回去了。听罗运才说潜湖公社的知青还自编自演了话剧《牛虻》的片断。”瞿宝补充道。 我长嘘了一口气。一时,大家竟沉默起来,其实心里都不平静。 江小川突然说:“我有一个问题,是谁向当时的清查‘5.16’专案办公室汇报的呢?”余信“呵呵”冷笑:“还不清楚吗?除了他还有谁?”瞿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犹大!”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凝望着。 小雨依然下着,大桥在雾蒙蒙地闪烁,远处偶尔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我想:这些,都过去了。但,我们不会忘记走过的这一段路,不会忘记我们的“小拜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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