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记忆中的知青 作者:程美信


我家乡在皖南绩溪的偏僻山村里,小时候,我家楼上住了一班来自上海和马鞍山的知识青年,但到底住了几个我现在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他们进进出出的好大一班人马,几乎使得楼梯楼板都要崩塌的地步。如果没弄错的话,那大概是在外大队的知青经常来串门,不然我家的楼阁上只有一间空房,至多只能住七、八个知青。

 

其实,我当时不过四、五岁,所能记得在我家落脚的知青的事情显然不多,只有那些印象深刻的事情还略微记得,有的事是在他们走後的若干年里人们常提起的。有一点,我家阁楼上的知青经常打架吵嘴,因此,我父母和爷爷经常上去劝架。另外,每每他们回城探求回来,多多少少要带一些糖果回来,这一点我忘不了。记得有个叫卫平的知青从马鞍山回来时,带回了五颜六色而小圆豆般的糖,我至今记得那糖的颜色而不知味道如何。令我最记忆犹新的是夏天里,知青们成群结队地去池塘里游泳,村上的小孩们跟去看热闹,那些大孩子们则跟他们一起学游泳;这是令年幼的我所羡慕不已的。其中有个叫“郭良”或者“韩良”的,因特别会游泳而成为深受村上男孩们崇拜的“好汉”,加之他戴着一幅眼镜,这使我能够隐隐约约记得他的模样,若干年後我才听人说他“犯错误坐了牢”,据说他因打碎了毛主席石膏象而犯了错误,其实我们村上的人们一直不知道郭良的具体下落,只知他因主席像的一事离开了我们村,之後便杳无音讯。但关於郭良“犯错误”说法却很多:说石膏主席像是他不小心打烂了,由於与他有矛盾的知青举报告密才使他倒了霉;也有说石膏像不是他打碎的,是有人恶意嫁祸於他;也有人说他脾气不好打了主席像。这些都是我们村上人说法,哪一种说法的真假则无从判断。不过,我家楼上一直有个破主席像,在知青走後的一些年里,那个破碎的主席像还摆在楼阁的一角里,因为它会使人“犯错误坐牢”,我见了它便心里发毛,生怕弄不好自己也“犯错误坐牢”。

 

我记得知青们吃池塘里的贝壳肉,弄的满院子里的腥味和苍蝇;还有是杀狗吃狗肉,当时,当地人压根儿不沾这些东西。还记得他们常常把村里的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开批斗会;他们人人手里都有一头红一头白的棍子,我现在不记得这种棍子的名称。当然,我也记得我家那楼阁里曾经有过拉胡、笛子和口琴的声言,有时还有叫骂声和打闹声。

 

我八岁那年,马鞍山知青卫平专程回我们村上来看望乡亲们,这事情成了村人一时的美谈,因为这批知青中唯有他一人回来看望过大家。与此同时,卫平还特地为我爷爷带来一双45码的解放鞋,只可惜他不知其时我祖父已去世半年了,我爷爷生前曾穿过唯一的一双非手工制作的解放鞋,它就是卫平从马鞍山为爷爷定做来的,我爷爷因为人高脚大,并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一生除了打赤脚之外,只穿过手工制作的草鞋和布鞋。据说爷爷爱惜那双解放鞋胜过爱惜自己的性命,一次扛木料到四十余里山外的旌德县去卖,回来时竟然将他的宝贝解放鞋夹在腋里舍不得穿,光着脚板走了几十里山路,一路上引起人们的好奇与疑问,由此成了乡间一大趣闻。现在我知道,45码的鞋子即使在大城市里也难买,我因自己穿46码的大脚在中国大江南北都买不到鞋子,进入成人之後一直裹着脚丫过日子,直到来到海外才彻底的解放。所以,我现在知道卫平为帮我爷爷弄到那双解放鞋是多麽的不易,尤其是在那个日用品和工业品非常紧张的年头里。可见我爷爷那般珍稀那双鞋似乎一点儿不奇怪。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上,奶奶房里坐满了一屋子人,他们都是来看卫平的,而我奶奶面对摆在桌子上那双崭新的草绿色解放鞋,哭了一遍又一遍,边哭边说:“老鬼(家乡的老婆子称自己的丈夫为“老鬼”,并非死後的称呼)

 

啊,你好没福分啦,卫平又把做来了鞋子,可你却去做鬼了……”。卫平也在掉泪哀哭,我爷爷一直有恩於他,他老人家疼他远远胜过自己的儿女,卫平是那班知青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初到我们家不过十五、六岁,所以经常遭到同伴们欺负和殴打,我爷爷一直护卫着他,与他同来的知青们都回了城之後,最後剩下他一人,还在我家多呆了一年才回城,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些年里,卫平几乎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九一年,我在海外得知卫平再次到访我的家乡,可见他对我那家乡的感情是非同一般,那片土地里埋有他的青春年华,同时还有他的情谊世故。我记忆里的卫平还是当年的那个卫平,他现在该是五十出头了,但我很难知道他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旧地将有何感想。

 

来我们村插队的最後一批知青,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了,因为当时我已经进小学。她们是五个来自屯溪市(今黄山市)的女孩,我们村各队安插了一个,其中一个是我表姑的女儿,叫邵碧云,恢复高考後考入大学,现旅居加拿大,她因外婆家关系而来我们村插队,所以她一直住在外婆家。其他人开始安插在各生产队的社员家,可没多久都与落户人家不欢而散,毕竟城里人优越惯了,不可能象农家女孩那麽勤快好劳,由此必定给落脚人家带来额外的负担,从吃菜、用水和烧柴都意味着付出体力劳动。因此,女知青成了各队的一项负担,她们不能干农活倒事小,吃用开支全在生产队里领取,这使得社员愈来愈不满。公社干部为了解决女知青们生活问题而到各个生产队开社员会,做社员的思想工作,最後还是让四个女知青集中到一间校舍里居住。後来,这些知青几乎从不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只待在我们村上混日子,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二流子”。吃饭的口粮显然不成问题,不论有没有工分,基本口粮还是可以在队里去秤,她们因此是各队里典型的“超支户”。基本口粮显然不够吃,全村一大半以上是缺粮户,但农家毕竟通过自留地和“非法地”(私自开荒的地)里杂粮来弥补口粮的不足,可知青的人头自留地和菜园却长年荒废,若不做人情的话,那将必荒不可,成了村野里难得的景观,毕竟那是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头,不可能有荒废的自留地。所以,知青长期的菜源是靠这家给、那家讨,或者今天这家蹭一顿、明日那家蹭一餐,也许她们是女孩的关系,始终受村上人的可怜和照顾。但对她们自己而言,那种日子是煎熬而委屈的。好在知青受公家的特殊照顾,油粮不够吃可以从国家粮站里供养购买,这是一般社员所享受不到的待遇。

 

女知青的娇与懒是不争的事实,连她们做饭的柴和吃喝的水都常常请小孩子代劳,我就帮她们做过这些事。还记得她们纵容我跟其他的小伙伴为她们偷生产队的玉米回来煮吃,还有就是把校舍的木窗和无人要的破棺材板用来炊饭,此事招致村人不可谅解的非议;前者是公共财务,後者则既不卫生又有伤风败俗之嫌。值得一提的是,知青的住点是孩子最爱去的公共场所,遇到她们不高兴的日子里,我们去就不免挨骂;当然我也见过女知青间打架和吵嘴,一次有两人互相抓着对方的发辫,彼此对峙老半天也不松手,直到村上大人前去排解才告宣告结束。

 

要问这五个女知青在我们村上最大成绩是什麽?那无疑是她们给我们村里在农〖时带来了精彩的文娱活动。那几年每冬必有排戏演出,几个女知青占了大头戏,村上为此专门搭建了戏台。其中有个叫安敏生的女知青,不仅性格活泼,而且能歌善舞,故而村上人叫她“呆敏生”,因为“安”与“呆”在我家乡方言中同音,“呆”则是疯、傻、痴的同义,安敏生歌喉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乡亲们,记得有次《枫树湾》演了一半,水电站的机器出了毛病,台上台下一片漆黑,安敏生一人唱了一夜戏,几乎当时流行的歌曲她都会唱,并是那般娓娓动听,掌鸣声和叫“好”声不绝於耳。

 

呆敏生不失为“呆敏生”,她险些死在我们村上。大概那是全国知青闹回城的时候,在我们那山角落里的知青们也闻风而动、情绪不稳,另外几个大队里的男知青们便成乡间的害群之马,上头管不了他们,下头人惹不起他们,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事时有发生;有个知青因磨刀扬言要杀公社干部而名噪一时,当地农民与下乡知青的关系一度紧张。可我们村的知青毕竟是女性,她们除了一如既往的娇懒之外,并无其他歹恶。可安敏生就在这时出了事,有两个来走访的男知青在我们村上住了几天,随後离去,村上一下子议论开了,说安敏生和另一个女知青,与这两个来访男知青同住一屋过夜,公社里也下来人对此事进行调查,给予她们批评警告,两个女孩深感冤屈与不满,一气之下便服下了农药,幸亏即时发觉,村上的赤脚医生懂得灌水洗胃,不然两条年轻生命因可畏人言而白白送死,尤其性情刚烈的安敏生有一死了之的决心,喝下不少农药,几天几夜不省人事。

 

这下可好,我们村上象是捅了马蜂窝一般,地区里、县里和公社都来了人。安敏生父亲是军分区的干部,当下就将安敏生带回城去了,她从此一去不返回,再没有她任何一点音讯。但愿她现在生活得非常幸福,我为她在我们村上所受不幸遭遇感到难怪和内咎,希望她不要因此记恨我家乡人。但我想,安敏生今天一定为她当年的犯傻而感到不可思议。据传,那两个男知青因此事件而被捕了,如果传闻确切的话,我真为那个时代和那时代的青年感到悲哀和委屈。此外,值得补充的是,在伤痕文字里有农民兄弟对女知青进行性侵犯的描写,这在我们村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连男女恋爱的事情都没有,弄不好视如“破坏军婚”论罪,这是农民兄弟不敢过近女知青的重要原因,莫非是吃了豹子胆的好色之徒。不过,我们公社倒有几个与农民结婚的女知青,她们是最初响应“扎根农村”号召之下的主动先锋,可她们的夫婿往往是乡村里“美男才子”,否则女知青决不会轻易下嫁。至於其他地区的知青情况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无论怎样,中国青年从来都不是幸运儿,更何况那悲哀年代的知青们?

 

200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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