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 寞
作者:呼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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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闲时节,一连下了几天雨,同屋的女生或是有事,或是出去玩,早在下雨前就走了。叶子要等个人来取东西,林楠还有些事要办,她们俩只能晚两天走,结果就被雨挡在了家里。林楠倒没有多少懊恼,雨天正好可以去老乡家聊天。 串门聊天,听大娘大婶大嫂们扯闲篇,这可以称为林楠的一个爱好。那些婶子大娘们说起话来飞快,闲聊时尤其如此。听她们说话,叶子总有种“跟不上听”的感觉。而且她们称呼某个人时一般从不直呼其名,而是说“俺家他二舅姆”或是“老李家那个娘家侄儿”,这就更把叶子绕得晕头转向。 林楠却很快就能听明白她们说的是谁,并对这种弯弯绕的称呼很感兴趣。回来后,林楠每每还要念念叨叨像复习功课似地把她们说的话反复琢磨一会儿,有时记不清了就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三大娘说中兴屯谁家的二小子看上了赵有的侄女?” 对于诸如此类的询问,叶子常常会很茫然地回答: “没说吧,好像没听三大娘说这事呀?” 于是林楠就会忿忿不已地嘟嘟囔囔半天,叶子也不理她,叶子心里正有着另一番印象。 三大娘瘦瘦的脸,神气很利索,说起话来声音比较小,很平静,但语气肯定。在她看来,天下事就那么几个道理,而这些道理她全知道。什么事到了她嘴里都是明明白白的,绝无第二种可能,对此她有着完全的自信。这种老练与幼稚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态度常常使叶子迷惑同时又很佩服。 老杨家二嫂说起话来非常投入,一口一个“嗯哪,嗯哪”,这“嗯”字读得重,拖长一拍,“哪”字轻轻一带而过。“嗯哪”的意思大致相当于 “就是”,“可不是”,或是“对”,“行“知道了”等等。 二嫂说话中频繁地用着这两个字,有时一个“嗯哪”重重的,要拖着长长的音才说完;有时又轻快地一连说几个,语气千变万化,每说一次还非常用力地点一下头,直盯盯地看着你,胖胖的脸上表情极其生动。 这里的人不论男女都抽烟,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抽烟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小姑娘们爱串门,进了屋总是往炕沿上一靠,主人就把烟笸箩推过去,她们三下两下麻利地卷好一支烟,然后一边抽一边不紧不慢地加入大家的聊天。有的小姑娘拿烟的姿势非常好看,左手抱在胸前,拿烟的右手举成一个兰花指,难得的是那份完全的随意与自然,叶子看着她们,觉得比舞蹈演员的姿势优美多了。 同样的闲聊,叶子更多地记住的是人们的这些表情语气和姿势。 为了串门,她和林楠之间常常发生争执。叶子不爱串门,林楠却乐此不疲。但是她们又分不开,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愿意分开,而是周围有一股力量,硬把她们压在了一起。 当大家都走了,往日拥挤嘈杂的屋里只有她们俩时,她们才发觉,原来寂静中有着无数条空旷孤寂的触须,冰冷地围绕着她们,并试图一点点爬进她们心里,她俩只有时刻在一起,才能抵御这种心的荒凉,于是无形中她们达成了默契。 比如,虽然叶子极其不情愿,但若林楠坚持要去串门,她也只好跟着去。不过这也要有个限度,若是当叶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迈出一步,林楠看出她决心已定,哪怕忍受孤独,也要一个人待在屋里时,林楠也就只好留下来不去了。 这天雨停了,地上还是泥泞不堪,天空却是万里无云一片青蓝,太阳放射着华丽的光芒。她俩一早起来就忙着挑水,洗衣、洗被单。下午去公社看看有没有信,顺便去供销社买些东西。 回来后忙着做饭,吃完晚饭,洗漱完,太阳已落到西边远远的一排房屋后面,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阔大绵长的亮黄色云带,头顶的天空高远而深蓝。 忙了整整一天,也确实有些累了,她们舒舒服服地靠着炕上卷起的被垛坐着,叶子开了灯,拿一本《红楼梦》在看,同时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林楠说的话。 去公社要经过一条引水干渠,听说早在他们下乡之前这条干渠就在挖,每到农闲时,各队就要调集一些劳力去参加这种“水利大汇战”。他们来的第二年,公社要搞一个“挑灯大战”,各大队的知青都被派去参加。那时虽是农闲,地里还是有活儿的,他们白天在地里干活儿,晚上去参加“大战”,挖渠挑土。一连几天,累得他们一个个走路都直打“晃儿”。 今天她们走过那里,看见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清理着渠底的淤泥,看来又开始动工了。他们下乡至今已快四年,那渠还没挖好,她俩边走边感叹。 现在,林楠靠在被垛上,又回忆起那年挖水渠的种种情形,说到谁的肩膀被压破了,疼得直哭;又说到她的一只袜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在地里干活儿时,竟发现搭在红红的肩膀上,等等。这些事刚才在路上时她们都说过好多遍了,叶子边看书,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他们这里谁也没带书来,只有林楠带来一部《红楼梦》。林楠对其他的小说都不感兴趣,只爱看《红楼梦》,下乡也就把这部书带来了。但是她自己从来不看,倒是像专为叶子带来的,叶子有时间就拿来看看。章回体的结构,再加上以前看过,因此随便翻开一章就可以看下去,正适合这种零碎时间不定时的翻阅。 叶子正看着,林楠推了推她说: “听见没有?” “什么?”叶子抬起头问。 林楠说:“我都说两遍了:彭刚又打小慧了,咱们明天去看看她吧?” 叶子觉得很奇怪,怎么说着挖渠的事又说起小慧来了? 小慧和彭刚都是邻村的知青,他们俩结婚了。结婚没多久,一天小慧突然来到她们这里,没说两句话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彭刚打了她。全体女生义愤填膺,而且非常惊奇,结婚前彭刚对小慧那么好,她们都知道的,怎么结婚后就打她?而且彭刚那么和善快乐的一个大高个儿,怎么会打人?! 她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了小慧一番,觉得有义务保护她,她们让小慧多住几天,并说明天一定要找彭刚去讲理。第二天她们醒来时,不见了小慧,再一找,原来天刚亮时小慧就自己回去了。 这已是半年前的事,后来女生们还去过她家几次,他们买了一间小房子,房前还种了个小菜园,很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叶子说:“行,咱们明天去看看她……哎,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在公社找信的时候,不是碰见王建国了吗,他说的。”王建国是小慧那个村的知青,平时常来他村找男生玩。 叶子接着看书,过了一会儿,林楠又趴在她耳边说: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什么?什么很奇怪?” “我说大黑,它是怎么分出谁是知青谁是老乡的?那回陸援朝他们一帮人来玩,它跑上去就摇尾巴,可是福庆、桂生他们每次来它都又咬又叫的,凶得连牙都呲出来了,你说它是怎么分出来的?“ 陸援朝他们是山西的知青,上个月千里迢迢来这里玩。福庆和桂生是本村的小伙子,常来这里找男生们聊天。 这点确实是很奇怪,只要是知青,即使是从未来过的,大黑也像见了熟人一样跑上去摇尾巴。如果是老乡,哪怕离得很远它就开始叫。而且知青点的狗都是这样,大家早就不止一次地议论过这事了。 但此刻叶子觉得林楠也很有些奇怪,怎么忽然又蹦到这件事上了?她不由得笑起来,抬头看着林楠。 林楠有些气急地说:“唉呀,你别看书了,跟你说话都听不见!” “我不想说话,现在我想看书。” “看什么呀,咱们聊会儿天吧!” “都聊了一天了,还没说够啊?” “没说够!别看了,别看了!” “都说了一天了,看会儿书吧。要不你也看?” 这部书是分四册的那种,叶子看的是第二册,林楠那里还有另外三册。她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林楠又看起来。 “我不想看,你也别看了。”林楠推着叶子说。 “不行,我想看。”叶子边说边往前移了移身子,躲开林楠推她的手。 “那我就不让你看!”林楠说着伸手就去夺叶子手里的书。 叶子反应很快地一下子伸直手臂闪了过去,翻身坐起来说: “干嘛呀你?!” “你不跟我聊天,我就不让你看!”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我就看!”叶子转过身又看起来。 林楠一下扑过去抓住了书,说:“这是我的书,你给我!” 叶子也紧紧地攥住书不松手说:“我就不给!” 林楠更紧地抓住书拉了一下说:“给我,就不让你看!” 叶子心里一惊说:“书要撕破了!” “那我不管,撕破了你赔!” 但是她们俩都知道这话等于白说,怎么赔?就是有再多的钱,到哪里去找?两人都不再说话,但是谁也不松手,就这么紧紧地抓着书,僵持着。 突然,林楠又猛地拽了一下,叶子感到纸页似乎在撕裂,手不由自主地一松,书就到了林楠手里。 林楠得意地把书藏到她的被垛下面说:“嘿嘿,不跟我聊天就别想看书!” 叶子真的生气了,说:“今天我就不跟你聊天!” 林楠一面紧紧地压着被垛,一面更得意地说:“那你看书呀,看呀,书呢?你看呀!” 叶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气鼓鼓地瞪眼看着林楠,林楠满脸的得意像一个飞快转动的电风扇,搧得叶子心里火苗直冒。 突然,叶子想到前些日子男生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本《月亮宝石》,有点类似福尔摩斯那种宝物失窃侦破的。男生看完后女生就借来看,女生看完后,那个男生也不急着还,说: “先放你们女生屋吧,我们那边太乱,再给人弄丢了。” 又一再嘱咐,让女生保护好,千万别弄脏弄破了,人家过一段时间来拿。 红红最后一个看完,就把这书放在了墙上的搁板上。 想到这里,叶子一骨碌站起来,林楠以为她要来抢书,马上用两手更紧地抱住被垛。叶子径直走到墙边,从搁板上拿下书,又躺回到被垛上,打开书看起来。其实这种破案的书知道了结尾后就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了,叶子也不是真为了要看,林楠当然也明白这点。 开始叶子还防备着林楠来抢,她背对着林楠,用身子护住书。过了一会儿,林楠那边没动静,叶子意识到她不会来抢。现在书太宝贵了,大家对任何书都很珍惜,更何况是借来的又被一再嘱托过。于是叶子转过身,让光线更好地照到书页上。 这下轮到小电风扇跑进林楠心里,在那里把火苗搧得呼呼直冒。 林楠瞪眼看了叶子一会儿,一起身把灯关了,好在灯绳在叶子这边,她一伸手又把灯打开,林楠起身又关上,叶子又打开…… 一关一开几次后,林楠不再关灯。叶子继续看,忽然屋里又一暗,叶子一抬眼,正看见林楠站在炕上,两手握着电灯泡,叶子睁大眼睛还没说出话,屋里就一片黑暗,同时听见林楠气呼呼的声音: “我让你看,嘿嘿,现在我让你看!” 定下神来后,叶子才明白她把电灯泡摘了下来。叶子把书小心地放好,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屋里很静很静…… 忽然,林楠唱起了歌,声音很大,节奏很快,一首歌只唱几句又换另一首。这些都是平时她们最爱唱的《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林楠唱歌很好,大家都爱听,尤其是叶子。可是现在叶子越听越生气,最后就悄悄哭了起来,一开始还没声音,随着林楠越来越响的歌声,叶子也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的和唱的都睡着了。她们俩连被褥都没铺开,就那么和衣躺在卷起的被垛上。皓月当空,明亮的月光从上面的窗格照进来,撒在她们身上,像是给她俩盖上了一床方格子被。 多少年后,他们这群人聚在一起,林楠不知怎么想起这事,说给大家听,大家第一次听到,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就问林楠:“当时怎么敢用手抓灯泡,不怕吗?” 林楠说:“别忘了我以前还当过电工呢!” 大家才想起在下乡前有一段日子号召大家学工、学农,他们纷纷自已联系到各工厂去劳动过一段时间,林楠在一个小工厂干的是电工。 叶子对林楠说:“当时我第一眼看见你站在那儿抓着灯泡,把我吓坏了,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摸电门呢?” 她们俩相视哈哈大笑。 后记: 一年将尽,同学朋友纷纷打电话祝贺新年,问候平安,不由得又想起了大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年初时动手写这篇小文,中间被一些杂事打断,现在刚写完。 这些事真是很陈旧了,如今也许连我们经过这些事的人都没有多少人愿意再看,是的,的确是一些陈年往事了。写出来,也就是敝帚自珍,能供看到的人茶余饭后一笑,也就满足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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