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卷五:(第二十集) 作者:虫二


画外音:“公元前九十七年,汉武帝已到花甲之年,他走完了人生的一个轮回,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内殿。

武帝夜宴。

卫子夫坐在武帝身边,端庄丰腴,额头上出现了几道浅浅的皱纹。

一个面貌忠厚的青年侍奉在武帝身边,他是太子刘据。

乐臣李延年率乐工演奏民间乐府。

武帝眯缝着眼,一边听音乐一边用手怡然自得地打着节拍。

一个近侍入内。

近侍:“御史中丞江充有事禀奏。”

武帝睁开眼,不高兴地:“什么事非得这时候来烦扰朕?”

近侍:“江大人说是为广平盗贼一案。”

武帝对刘据:“据儿,你去处理吧!”

刘据:“儿臣遵旨。”说罢随近侍走了出去。

卫子夫斟满一杯酒,奉呈武帝:“陛下请饮酒!”

武帝正欲接过,忽瞥见卫子夫的手微微颤抖,诧异地:“你的手怎么啦?”

卫子夫叹口气:“臣妾这手近来拿东西就打颤,恐怕是风湿所致吧?”

武帝接酒,看看卫子夫,说:“你也老了!”

卫子夫恭谨地:“臣妾是老了,但陛下并没有老。”

 

外殿。刘据走了出来。

江充正站在那里等候,向他躬身施礼:“臣江充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我父皇命我代为处理广平盗贼一案,请江大人将详情说给我听听。”

江充:“广平地方盗贼横行,臣奉旨前往查办。现已将为首者四百一十八名按律诛杀。另有一千余名胁从者被捕,江充不敢擅自作主,因此赶回宫来向皇上禀奏。”

刘据吃惊地:“我不明白,盗贼怎会有如此之多呢?”

江充:“殿下身居宫廷,不知民间情况。其实广平之事很平常。那里去年大灾,大片农田颗粒无收,致使盗贼蜂起,杀官吏,开官仓,啸聚山林……”

刘据:“这样说来,倒是应该赶紧放粮赈灾才对,怎能大肆杀戮,火上浇油呢?”

江充:“殿下!施严刑峻法弹压暴乱,乃是皇上授意,并非臣的主张啊!”

刘据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依你的意思,被捕的胁从者该如何处理呢?”

江充:“臣主张将这一千余人也斩首灭族!若不如此,那些刁民盗贼是不会知道什么叫恐惧的!”

刘据断然地:“万万不可!我命你将那些人全部放了!”

江充惊讶地:“殿下……”

刘据挥手止住他:“用法太苛严,反而会激起民变,而一旦民变发生,就不是你用几个狱吏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江充还要争辩:“殿下!臣要奏明皇上才敢放人!”

刘据不由分说地:“既然父皇命我处理,你就照我说的去办!父皇那里我自会禀奏的!”

江充虽不服气,也只得喏诺而退……

 

内殿。

刘据走了进来,对武帝说:“父皇,儿臣叫江充把收押的一千多胁从者全部放了。”

武帝定睛看着他:“噢?”

刘据:“儿臣认为江充用法过严,恐激起民变。”

武帝打断他:“不必说了,你既然这样做了,就照你的办,你先回去吧。”

刘据:“那儿臣就告退了。”

望着刘据的背影,武帝久久不语。

卫子夫见武帝神情,不禁开口说:“据儿不了解陛下的心意而自作主张,臣妾代他向陛下谢罪!”

武帝:“据儿并没有做错,要你谢什么罪?而且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朕象外人了!”

卫子夫更加惶恐,不知说什么好。

武帝没了兴致,说:“李延年,你不要弹奏了!朕要回宫歇息去了!”

武帝罢宴而去,卫子夫看着他的背影惴惴不安……

 

武帝寝宫。

武帝走进来,宦官迎上去,禀报:“陛下,江充大人在此等候,说有要紧事向您禀告。”

武帝:“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地进来,跪下叩拜:“陛下,广平盗贼案究竟……”

“就按太子之命办!”武帝截住他的话尾,然后停了停,平静地说:“朕看你办案的果断和魄力不亚于当年的张汤。朕决定加封你为‘绣衣直指使者’,来人!赐江充绣袍!”

宦官捧上绣花的锦袍,江充双手接过,感激涕零地拜伏在地:“臣江充叩谢皇上知遇之恩!”

武帝:“朕命你搜捕京畿匪盗,兼督察朝中贵戚大臣!凡有违法乱纪者,上至王侯,下至百姓,不可叫一人漏网!”

江充发誓般地:“臣肝脑涂地亦不敢有负陛下重托!”

 

李广利府邸。


李广利正与李延年商议。

李延年:“昨天晚上,我看皇上为了太子处理广平盗贼案,似乎颇不高兴。现在卫皇后年老色衰,与皇上不过仅仅保留着夫妻的名份而已,卫青、霍去病死去多年,如果太子与皇上貌合神离,就很可能逐渐失势!说不定咱们的外甥昌邑王还有夺取储君之位的希望呢!”

李广利:“这事我也时常琢磨。幸亏栾大被杀时没有把你我供出来,或许真给我们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朝中大臣总是因为我们出身卑贱,不与我们来往,没有得力的人声援响应,要想废立太子谈何容易?”

李延年:“哎!新任丞相刘屈牦刚刚进京,上下相熟的人还不多,你何不赶快与他套套近乎?”

李广利被提醒:“对呀!他是皇上的兄长中山王的庶生子,虽是皇族,却又地位不高,刚当丞相,也极需要有人互通声气,好!我马上就去拜访他!”

 

丞相府,院内。

刘屈牦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与李广利相对作揖。出字幕:刘屈牦。

刘屈牦:“久闻贰师将军威名,在下进京一切尚未安排妥当,反劳将军先来拜访,实不敢当!”

李广利:“丞相是皇上的侄儿,天生的皇亲帝胄。在下不过乃一介武夫,怎敢奢望丞相屈尊登门?我前来拜访蒙丞相不弃,没有拒之门外就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刘屈牦笑道:“贰师将军过谦了!请上房入座!”

二人相携进屋。

 

客厅。

二人相对而坐。

刘屈牦:“屈牦虽说是与皇上有叔侄的名份,但是我的母亲不过是中山王的小妾,所以出身并不高贵。这从皇上用我当丞相这一点上也能看得出来。皇上自窦婴、田鼢之后,便不再用身世显赫的人任丞相,想必是不愿相权过重,以至皇权旁落。我没有很大的志向,但求能象公孙弘丞相一样,能够平安死在自己家里,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李广利赶紧点头:“侍奉皇上,志向小比志向大好,没有志向比有志向好。广利出身于市井,幼时混迹于平民,更是想不到能有一天指挥皇帝的千军万马!我有口军粮吃,已经心满意足,可以说根本就不懂志向为何物!”

刘屈牦忍不住喷口笑了出来:“贰师将军今日登门,好象专为与我比赛谦虚而来?有什么话何不敞开了说?”

李广利抹抹头上的汗:“这么文诌诌地说话确实憋得慌!丞相,在下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在朝廷中站稳脚跟,没有几个胳膊粗的相互帮衬不行。您身为首辅大臣,又是皇上亲侄儿,令人不敢小瞧!而我的靠山是有个封王的外甥,孩子年龄虽然还小,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儿子,日后前景也未可限量!我有意高攀丞相,结个儿女亲家,不知丞相能否应允?”

刘屈牦笑道:“贰师将军到底是痛快人!只是,您的外甥与我是堂兄弟,说来我还是您的晚辈。这岂不是我高攀贰师将军了吗?”

李广利连连摇手:“丞相快别这么说!我怎敢冒称您的长辈?外甥是外甥,舅舅是舅舅,这辈份得分开来论!还望丞相不要以此为借口,拒绝在下才好。”

刘屈牦拈须微笑:“既如此,就请贰师将军把儿女的年龄说一说吧?”

李广利:“小儿十六,另还有一个女儿刚刚十一。”

刘屈牦皱着眉,迟疑地:“唉呀,我的大女儿已经满十八了,小儿子嘛,却只有五岁!这……”

李广利一拍大腿:“就您这大女儿吧!大就大点儿,也凑合啦!”

刘屈牦哈哈大笑,与李广利击掌:“一言为定!”

 

大殿。

群臣齐聚。

武帝:“眼下正值秋高气爽,朕准备即日出京巡狩燕赵之地。据儿!”

刘据出列躬身:“儿臣在。”

武帝:“朕不在京城时,朝中一切事务具由你处理。”

刘据:“儿臣遵旨。”

武帝:“丞相!”

刘屈牦应道:“臣在。”

武帝:“你要尽心辅佐太子,如同对朕一样。”

刘屈牦:“臣遵旨。”

 

汾水。

一队楼船兴波而来。

最前面的一艘楼船锦帆高张,船体雕绘龙虎,气势威严。

船上却是弦板箫鼓,笙乐盈耳。

武帝立于船头。

他虽已须发染霜,但仍显得伟岸挺拔,只是眉宇间偶尔漏出一丝倦容。绣衣直指使者江充、光禄大夫霍光、协律都尉李延年、太史令司马迁等臣僚及嫔妃们侍奉在侧。

时值秋天,草木凋零。

汾水两岸的村舍旁,矗立着一个个高大的麦秸垛。有孩子和狗围绕着麦秸垛在追逐嬉戏。

武帝远远望见,大为高兴,说:“你们看那麦秸垛!”

众人顺着武帝所指望去,但因为不知武帝的意思,谁也不敢冒然出声。

武帝:“前者大司农奏报今年稻菽大熟,各地仓廪丰盈。朕还恐怕他虚报邀宠,曾令有司再三核实。今见这麦秸垛高大厚实,足见田地收成,由此可推知大司农所奏不谬!”

众人一齐躬身道:“陛下圣明。”

武帝继续说:“农为国本,本固则天下定。所以朕治水勉农,一直不敢松懈。五谷丰登,固然需风调雨顺,但也与各地兴修水利,得灌溉之便分不开的。此次出巡,尔等在此事上也须格外留心。”

众人:“谨领圣意。”

霍光:“陛下所言,上符天意,下恤民情。自元光三年陛下亲临瓠子治河以来,朝野上下争言水利,各地都引水修渠灌溉田地,百姓获益确实不可胜言。”

司马迁:“最近引泾水开凿的白渠,灌溉良田四千五百顷,民间还流传出一首歌谣呢!”

武帝很感兴趣,问道:“什么歌谣?你且说来!”

司马迁念道:“田于何所,池阳谷口。

  郑国在前,白渠在后。

  举锸为云,决渠为雨。

  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武帝大笑:“好个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众人见武帝高兴,也都笑起来。

长空传来一阵雁鸣,众人不觉都抬头仰望。

蓝天高远深邃,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向南方飞去。

目送着雁阵变成黑点消逝在天尽头,笑容也慢慢从武帝脸上消逝。他眼中出现一丝苍凉、怅然的神色。

良久,他才叹道:“一年一度雁南归,岁月催人老啊!”

江充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老之有?”

武帝不搭理他,兀自走到船头。

江风阵阵,拂动着他花白的须发和身上的大氅。

面对箫瑟秋风、满江秋色,武帝脱口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司马迁记录。

李延年谱曲。

笙弦停奏,左右肃然。只听见船头行进的破浪溅水声和武帝的吟诵:“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

武帝的吟诵化为歌声: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携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舡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武帝在唱。

李延年率乐工、嫔妃、童子在唱。

就连船上的水手也一起击桨而和。

楼船破浪,歌声阵阵,那一种苍凉慨然之气久久回荡……

 

长乐宫。

太子刘据匆匆而来。

内侍苏文拦住他道:“太子殿下哪里去?”出字幕:苏文。

刘据:“听说我姐姐又犯病了,我特来看望。顺便也看看我母后。”

苏文:“公主的病是老病了,三天两头要犯一犯。殿下不必太搁在心上。”

刘据板起脸来:“这是什么话?公主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来看望她有什么不对吗?”

苏文:“奴婢不敢说您不对,只是请您不要久留……”

刘据:“怎么?”

苏文:“内宫禁地,历来都是不许男人随意进出的。奴婢为皇上看守此地,身上的责任重大。所以明知道您不爱听,也还是得说说。”

刘据一听,气得涨红了脸,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文:“奴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万一出点儿意外,担待不起。”他闪身让开,“殿下请进。”

刘据怒冲冲地走了进去。

 

一间偏僻的宫室。

刘据推门走进去。

卫长公主盘腿坐在一张桌案前,目光直瞪瞪地看着案上的一个木人。

刘据走近她,轻声叫:“姐姐。”

卫长公主对他笑一笑,伏地叩头:“夫君!您总算来了!快,快为我把表哥的亡魂招来吧!”

刘据难过地扶她坐下,说:“我是据儿。姐姐,表哥和栾大都死去多年了……”

卫长公主将头靠在他肩上,笑着:“又骗我!夫君您说过,穿越阴阳之隔就象跨门槛一样方便……来,再带我跨一次门槛,好吗?”

刘据不由得落泪,以手抱住公主肩头。

卫长公主神情恍惚地笑着,嘴里还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窗外,苏文从窗缝里窥视,见状露出一丝阴笑……

 

卫子夫居处。

卫子夫听了刘据诉说,叹道:“你姐姐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唉,我真后悔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和栾大那个妖人见面!这一下子,就把她的一辈子都给赔进去了!”

刘据默然,过了一会儿,说:“我进宫时,守门的宦官苏文还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

卫子夫:“这班奴才眼见得你父皇对我们母子日益疏远,你舅舅卫青和表兄霍去病又已逝世,这才敢不把我母子放在眼里啊……”说着,她便垂下泪来。

刘据忙劝道:“母后不要伤心,儿臣也懒得和这班奴才计较……”

听他这样说,卫子夫拭泪道:“这哪象是当太子的人说的话?我儿真是太忠厚了!如今王夫人生的齐王,李姬生的燕王和广陵王,还有死去的李夫人生的昌邑王等几位皇子,都已经渐渐长大了。我担心的是废长立幼的事情又会重演啊!”

 刘据:“母后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儿臣以为,只要儿臣恭谨孝顺,侍奉父皇,以父皇的圣明,洞察幽微,必不会被小人奴才所蒙蔽的。”

卫子夫点头说:“惟愿如此……”

 

行宫后门。

武帝换了衣服,其打扮与一个乡下土财主没什么两样,悄悄从后门出来。

江充和两名近侍也换上了便装,正在后门等他,见武帝出来,忙迎上去。

武帝兴致很高,对江充说:“今天暗中出游,使朕不觉想起初即位时,常常与卫青等擅长骑射的少年人相约,叫他们守候在宫门外,以漏下十刻为期。到时候朕就悄悄出宫,与他们会合,跑入南山射猎,尽兴而归。没想到今日朕又复作少年游了!”

江充:“陛下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此乃尧舜之行。不过为了预防不测,臣以为还是多带些人为好。”

武帝笑笑,说:“你不要拿些好话来恭维朕,朕这次微服出行,不过为的是察访绝色佳人。你知道,朕可以三日不食,但不可一日无妇人。后宫美女七、八千,能让朕中意的却寥寥可数。朕已经年逾六旬,更须抓紧时间亲自寻访。你想,做这种事用得着兴师动众吗?”

江充:“陛下龙马精神,实在是臣等的福份。微臣当尽心竭力,助陛下寻得绝色美女,让陛下龙体壮健,心情愉悦,那才是天下万民之幸啊!”

武帝又笑,说:“自朕用你为绣衣直指使者,督捕京畿匪盗,检察贵戚近臣以来,听到的都是说你执法严酷的议论。如今看来,你还是蛮通人情的嘛!”

江充正色道:“微臣执法严酷是为陛下,蛮通人情也是为陛下,至于他人如何议论,臣根本不在乎。”

武帝听他这样说,不觉抚着他的背说:“有你这样的臣子,朕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远远的,能望见前方有一个集镇。

 

集镇热闹异常。

引车卖浆的、走绳钻圈的、游方郎中、泥塑艺人……真个是三教九流,熙熙攘攘。

武帝在集镇上东张西望,正看得有趣,冷不防和一个手执“吴半仙”黄布招幡的算命先生撞个满怀。

江充一步抢上来,揪住吴半仙的胸口,正欲动手,武帝咳一声,说:“放开他,让他走吧!”

江充松手,对吴半仙喝道:“滚!”

谁知那吴半仙并不走,而是定定的瞧着武帝,面露惊诧之色。

江充警觉起来,拦在武帝面前,喝斥吴半仙:“你要干什么?”

吴半仙:“我看这位老先生定非寻常之人!”

江充一惊,说:“你敢胡说,我割你舌头!”

武帝却来了兴趣,拨开江充,道:“怎见得我不是寻常之人?”

吴半仙:“老先生隆准深目,骨格清奇,乃是大富大贵的面相。”

武帝笑问:“你说我该有多大的富贵呢?”

吴半仙:“至少作过县宰。”

武帝:“至多呢?”

吴半仙:“秩二千石,位列公卿。”

武帝:“不能再高了?”

吴半仙倒被他吓住了,张口结舌,一时无以为对。

武帝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让江充塞给他一点钱,离开了。

 

出得集镇,武帝不觉仰天大笑。

江充也笑着说:“这些江湖术士,就喜欢信口胡诌,骗人钱财……”

武帝听他这样说,止住笑,转脸问他:“你说他是信口胡诌,那为什么集镇上这么多人,他一眼就看出朕非寻常之人呢?”

江充愣了一下,赶紧道:“陛下龙凤之姿,总有瑞气相随。虽是微服而行,但那种天子的威仪,就是寻常百姓也能感觉到的,何况这些多少懂一点望气之术的相士呢?”

武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秋阳艳丽,田野里有两三牧童在放牧,牛铃叮当,村舍炊烟袅袅,麦场上有一个老翁、一个老妇依着石碾絮絮说话晒太阳。

武帝见了,不觉羡慕道:“你看他们多悠闲!朕若是能象他们这样,做一日田舍翁足矣!”

正说着,他们发现不远有一处竹篱茅舍,四周树木青葱苍郁。

武帝诧异地:“时值秋季,草木凋零,为什么这里的树木如此葱翠?”他回头招呼江充:“走,随朕去看看!”

 

茅舍,竹篱。

一面“酒”字招幡。见有人来,一只黄狗吠起。

酒家的主人是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他一面喝住狗吠,一面满脸是笑地将武帝他们让进店内。

店内也拾掇得十分洁净。一张小木桌,几把竹椅子,纤尘不染。柜台上放着一个酒坛子,店内飘着淡淡的酒香。

武帝坐下,江充站在他身后,两名近侍留在门外。

“客官要点什么?”店主人殷勤地问道。

武帝:“你先斟上一碗酒来。”

“一碗?那这位客官……”店主人询问地看着江充。

“哦,他是我的伙计。”武帝对江充说:“你也坐下,来一碗吧!”

江充惊恐地:“我、我……”

武帝:“叫你来一碗就来一碗,推辞什么!”

江充不敢再推,半个屁股坐在武帝下首。

店主斟上两碗酒,武帝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是什么酒?”

店主:“家酿的谷酒。”

武帝:“你且给我预备十大坛,待会儿我叫人来取。”

店主:“客官取笑了,就是这一点儿酒,也是从我家的口粮中省下的,哪来的十大坛酒预备!”

武帝:“噢?店主贵姓?”

店主:“小老儿姓赵。”

武帝:“家有几口人?”

赵老头:“就我和小女。”

武帝:“每年收的粮食够吃吗?”

赵老头:“按说糊口是够了,可就是赋税太重。这不,这几天我们清河县令天天派人来催逼口赋,可怜我一下子怎么拿得出来呀!”

武帝听他这样一说,有点扫兴,便道:“我有些饿了,你且弄点菜蔬来下酒。”

“好嘞!”赵老头应道,转脸对里面喊:“弋儿,炒两个小菜来给客官下酒!”

“哎!”里间清脆地应了一声,接着便听见一阵锅盏声响。

武帝心一动,问:“里间可是你女儿?”

“正是小女。”赵老头说。

“怎么叫弋儿?这个名字有点怪。”

“客官有所不知,我这个女儿呀,两手掌心都有个小小的胎记,形状如钩,所以起个小名叫钩弋。她生性害羞,总是把手捏成拳头,惟恐外人看见。其实这又何必呢?客官你说是不是啊?”

“你说得是。”武帝点头道。

正说着,里间门帘一掀,弋儿用托盘端着两样小菜出来了。

武帝只觉得眼前一亮,还没醒过神来,弋儿已将碗碟摆好,飘然转回里间,只有衣裙边在武帝面颊上轻轻拂过。

武帝不由得抚摩面颊,对赵老头说:“你把弋儿再叫出来,我有话对她说。”

赵老头:“小女生性害羞,恐怕不会肯出来。”

武帝灵机一动,说:“不瞒你说,我擅长相面之术,能断人福祸前程。你叫她出来,待我给她相上一面,如何?”

赵老头喜道:“这孩子都十六了,还没找婆家,我正愁着呢!行,我这就叫她出来。”说着,已进了里间。

江充对武帝悄声道:“微臣先恭贺陛下了!”

武帝笑道:“且莫声张。”

门帘掀起,弋儿跟着赵老头走出来。武帝仔细端详她,只见她一头青丝,挽着双环发髻,着一袭素蓝束带衣裙,不施粉黛,真有一股清纯脱俗的惊人美丽。

武帝不禁看呆了。

赵老头说:“就烦客官给小女看看相吧!”

武帝这才惊醒,忙道:“弋儿,你且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手相。”

弋儿顺从地伸开双手。

赵老头诧异地:“怪!这孩子平素从不把手掌给外人看,今天可是头一回啊!”

武帝得意地笑道:“这都是缘份哩!”

弋儿不由得用清亮亮的眼睛睃了武帝一眼,又低下头去。

武帝拉着弋儿的手,只见她两只手心真的各有一个小小的淡红的钩状胎记,衬着白嫩的皮肤,格外可爱。

武帝不禁摩挲着她的掌心,叹道:“此女将大富贵矣!”

赵老头:“她能找个好人家,图个温饱就行了,哪敢还奢望什么大富贵?”

武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才莫强求嘛!”

赵老头:“那你说我弋儿有多大的富贵?”

武帝:“你猜。”

赵老头:“衣食不愁?”

武帝摇头。

赵老头:“穿金戴银?”

武帝还是摇头。

赵老头:“一个女儿家,这已经到顶了,再猜我就猜不出了。”

武帝微笑说:“弋儿此相,贵为娘娘!”

赵老头大惊,忙捂武帝的嘴说:“客官莫乱说,要叫人听见,小老儿我可是担戴不起啊!”

武帝大笑,说:“我看相是从来不会看走眼的。”

忽然,门外狗又叫起来。

两个差役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往里闯。门口的近侍来不及阻拦,他们已经进得店内来了。

弋儿吓得躲在一边。

江充猛然立起,正欲喝斥,武帝使个眼色,他才隐忍住。

两个差役横眉竖目地对赵老头吼:“赵老儿,你的一石两斗征口赋到底交是不交?!”

赵老头冲他们连连打拱作揖说:“两位差役大哥,小老儿不是不交,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呀!”

差役:“拿不出?到了县太爷大堂上你就拿得出了!”说着一抖锁链,就要锁人。

“住手!”武帝站起,一声断喝。

“嗬,哪儿蹦出这么个老家伙?你敢是活得不耐烦了!”差役嘴里骂着,向武帝逼过来。

武帝气得一脸铁青,尽力克制着,问:“是谁叫你们收这么多征口赋的?”

差役:“皇上旨意,县太爷差遣。”

武帝:“据我所知,皇上旨意是按人头每人交两斗征口赋,你们怎么翻了几番?”

差役:“不翻几番,你叫县太爷和老子们去喝西北风啊?”

武帝:“你们就不怕老百姓告你们一个假传圣旨,中饱私囊,巧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吗?”

差役哈哈大笑:“你这个老家伙!竟敢辱骂本大爷,我看你真是欠揍了!”说着,举鞭就要打。

武帝再也按奈不住,喝道:“给我拿下!”

话刚落音,江充已夺过鞭子,一拳将那个差役打倒在地。

另一个差役见势不妙,想跑,也被两名近侍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狠狠掼在地上。

江充拔出剑来,恶狠狠地:“待我先结果了你们两个狗头再说!”

赵老头见状,一把拉住武帝,急得话都说不全了:“客、客官……杀、杀不得呀……”


武帝瞥一眼弋儿,见她瑟缩着,睁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武帝一转念,对江充说:“放了这两个家伙吧,免得污了这好地方。”

江充闻言,只好收剑,狠狠踢差役一脚,喝道:“还不快滚!”

两个差役慌忙从地上爬起,跑出门外,又回头叫道:“老小子,你们等着,有种的就别跑!”

江充气得又要追出门去,被武帝制止。

武帝道:“随他们去吧!以后再说。”

赵老头仍然惊恐万分,对武帝说:“客官得罪了差役,殃及小老儿父女,这可如何是好?”

武帝:“你放心,天大的事自有我来担当。”

一旁的弋儿顾不得害羞,开口说:“客官说哪里话来!您是为我家打抱不平才得罪差役的,怎能眼看着让您吃亏呢?您和您的伙计快逃了吧!”

武帝:“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一走,差役找你父女要人,怎么办?”

弋儿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上。

赵老头更是急得团团转:“是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武帝:“你不要焦虑,我总得给你化解这场祸事才走。你这儿可有空房?”

赵老头:“有倒是有,只是许久没有住人了。”

武帝:“无妨,烦你去拾掇一下,我今晚就住在这里。”

赵老头答应着,和弋儿进了里间。

江充急了,对武帝说:“陛下,留宿此处,倘有不测……”

武帝道:“今日是天赐机缘,有什么不测?”

江充哀告:“臣只恐万一……”

武帝:“那好,你且先回去,再带些人来就是了。”

江充:“臣若离去,更放心不下!”

武帝作色道:“朕之天下,谁敢将朕怎样?”

江充不敢再说,将两个近侍唤到门外,吩咐了几句,飞奔而去。

 

掌灯时分。

赵老头陪着武帝在说话。

弋儿端一盆水进来,请武帝洗脸。

武帝于灯光之下端详弋儿,越看越爱。

他站起身,乘弋儿递给他手巾之时,捏住了她的手。

赵老头感觉到一点什么,正要开口,忽听得门外狗吠了起来。

几个人跑到门外一看,只见一溜火把,夹着吆喝、叫骂声,奔这厢而来。

赵老头慌了:“这定是县太爷的差役们抓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弋儿顾不得多想,一把拉住武帝:“客官快随我来!”

 

屋后。

弋儿搬开一堆柴草,露出了一个地窖的木盖。

移开木盖,弋儿将武帝推进地窖,然后自己也下到里面,复将木盖盖住洞口。

 

门外。

两名近侍迎着清河县令率领的十几个明火执仗的差役嚷道:“皇上在此,你等休得无礼……”

在差役们一片嘈杂的吆喝叫骂声中,根本没听清他们嚷什么,两名近侍早已被差役们捆起来,用刀背砍得昏了过去。

差役们冲进小酒店内时,赵老头已经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河县令也不问他,下令道:“给我搜!务必不让那犯上抗税的贼人漏网!”

差役们如狼似虎,四处散开,满屋子乱搜乱砸。

 

地窖里。

空间太小,弋儿不得不和武帝紧紧挤在一起。

差役们的打砸叫骂声清晰地传进来。

武帝感觉到弋儿在浑身颤抖。

少女肌肤的香泽更让他心醉神迷。

他伸手向弋儿身上摸去。

弋儿惊呆了:“你……”

待她醒过神来,明白了武帝意图时,不禁又羞又恼,低声道:“这是什么时候?客官放尊重些……”

武帝哪管这许多,一双手愈加放肆。

弋儿无法挣扎,又气又急,猛地站起,掀开了地窖的木盖……

 

一个正在屋后搜查的差役尖叫:“贼人在这儿!”

差役们纷纷冲过来,大叫:

“别走了贼人!”

“先给他两刀……”

武帝从没见过这种阵势,跑不是,不跑也不是,一时竟呆在那里……

正危急间,忽见灯火通明,人喊马嘶,一队羽林骁骑飞驰而来。

江充奔驰在最前面,一边大喊:“休得伤了皇上!”一边直冲入不知所措的差役们中间。

他滚鞍下马,跪倒在武帝面前,道:“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武帝已恢复常态,道:“卿来得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江充站起,转身喝道:“给我将这批狗头全部拿下!”

其实,用不着他吩咐,差役们早已扔掉刀仗,跪倒在羽林军马蹄之下。

清河县令更是几乎吓瘫了,趴在武帝跟前,叩头如捣蒜,说:“小、小臣该、该死……该死!”

赵老头也跪在武帝跟前,战战兢兢地说:“小老儿不认识皇上,请皇上恕罪!”

武帝拉起赵老头,问:“弋儿呢?”

赵老头:“她刚才躲进自己房里去了!”

武帝一听,顾不得其他,径直往弋儿房间走去……

 

房内。

武帝推门进来,但见弋儿惊慌地蜷缩在屋角草席上。

他迫不及待地直奔过去。

弋儿向后退到无可再退。

武帝脱下自己的袍服。

弋儿恐惧地仰视着巍然立在面前的武帝。

武帝蹲下身,不由分说伸出手来去解弋儿的衣带。

弋儿本能地欲推拒,被武帝的目光震慑住,无奈地闭上双眼,两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中间迸落……

 

房间外。

羽林军勒马而立,肃然无声。

县令和差役们还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远远的,看热闹的老百姓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片,却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羽林军手中的火把在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许久,弋儿的房门开了。

武帝带着满足的微笑走出来,扫视一眼人群,缓缓宣布:“朕已纳赵氏女为婕妤,为此,特赐本地老年人每人两石米,贫民每人一匹布帛,免清河县税赋三年!”

围观的人群一听,顿时欢声雷动。

武帝又对清河县令道:“你本该死罪,朕饶了你,着你七日之内安排好赵婕妤一应事宜,送至长安。”

清河县令感激得涕泗交流,叩头道:“天恩浩荡!小臣谨领圣意!”

江充牵过一匹骏马。

武帝上马,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跟随在他身后,羽林铁骑卷起了一阵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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