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卷四:(第十九集)
作者: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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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大殿。 群臣肃立。 武帝:“西征大宛,诸事齐备。朕已命上官桀等五十余将领,统率各部,前往敦煌报到,听从贰师将军李广利指挥。另外,凡各郡国犯罪的小吏,逃亡抓获的罪犯,不法商人等,一律强制入营,并自带马匹粮食,押解至敦煌,编入西征大军!朕还获悉,大宛国都城内没有水井,水源全靠城外河川。为此特令精通水利之水工数十名,随军行动,将城外河川改道,使其国都成为墓穴!再特派精通马术的宫廷骑师二人,为执马校尉,驱马校尉,待大军攻陷大宛,护送天马回朝!”武帝一口气宣布了他的西征布署,稍顿,又说,“此外,为防匈奴乘我远征大宛之际,对我突袭,朕命赵破奴等诸将,率军进驻酒泉,张掖以北和居延,休屠等地,筑城屯兵,严密防范!” 大臣们齐呼:“陛下圣明!西征必胜!” 武帝又道:“御史中丞江充!” 江充出列跪下:“臣在。” 武帝:“朕令你案治张汤,你可发现了什么奸情?” 江充:“现有大中大夫主父偃,举报张汤阴私。” 武帝:“哦?主父偃!张汤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主父偃出列奏道:“张汤宠爱他手下的一名小官吏鲁谒居,经常与他私下商量重大事情。鲁谒居患了足疾,张汤竟然亲自登门,为鲁谒居揉脚。试想张汤以御史大夫的地位,对朝中高官谁也不放在眼里,怎么会屈尊为一个小吏揉脚呢?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奸情!” 武帝:“江充,那鲁谒居可已收捕?” 江充:“鲁谒居已死。但有鲁谒居的弟弟招认,桑弘羊确实是被张汤屈打成招而定案的。办案时就有鲁谒居在场!” 武帝怒击御案:“张汤果然借执法而挟嫌报复!” 主父偃:“陛下,张汤还借协助桑弘羊办理盐铁官营之机,与不法商人勾结,营私牟利。现有商人田信供认,朝廷每有新的举措,他们皆预先得知,全是张汤暗中通报的!” 武帝咬牙切齿地:“江充!朕命你将张汤严加审问,早日定案!” 江充:“臣领旨!”
监狱囚室。 江充与张汤隔着桌案相对而坐。 张汤:“江充,你们告发我的事情,全无对证,这又如何能够定案?” 江充冷冷地笑道:“大人执法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办的案子又有几件证据确凿的?而您杀了多少人,诛灭了多少家族,恐怕连您自己也记不清了吧?我劝大人还是不要心存侥幸,等什么证据了。趁皇上还没有下令向您的颈上或是腰间开刀,赶紧自行了断为好,这样倒还可以保全家族呢!” 张汤低头想了想,道:“真是后生可畏啊!你刚刚执法,手段已经相当老辣,张汤不愁后继无人了!江充,看来张汤落在你手中,申辩也是枉然,只求你稍待片刻,让张汤写几个字带给皇上,还望最后行个方便!” 江充:“张大人尽管自行方便,我在这里稍候片刻便是。” 江充招呼手下送来笔墨、绢帛,张汤从容坐下,提起笔来……
绢帛拿在武帝手里。 张汤的画外音:“臣张汤对国家没有尺寸之功,以做文书小吏起家,承蒙皇上爱幸,居三公之位,惭愧没有什么功劳报答皇上。臣知道,构陷臣下罪名的,是主父偃。而皇上只要突发羽林军,搜查主父偃住宅,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诬陷臣了!” 武帝惊疑地抬起头来……
内殿。 武帝听了公孙弘的禀报,说:“怪不得张汤临死前,留给朕一份奏章,说诬陷他的是主父偃!并说只要突发羽林军搜查主父偃住宅,便知端底。原来此中确有奸伪之情!” 公孙弘:“张汤位列三公,执法虽然过于严酷,但其为官清廉。死后家产不过值五百金,都是薪俸所得及皇上赏赐,再没有其他产业了。” 武帝:“哦?……” 公孙弘:“张汤死后,他的兄弟子侄本来想要厚葬他,但他的老母亲不肯,只许他们用牛车薄棺为其送葬。” 武帝:“这又是为什么呢?” 公孙弘:“他老母说,张汤身为天子大臣,蒙受恶言而死,何必还要厚葬呢?” 武帝听了,黯然道:“不是这样的母亲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啊!” 公孙弘:“听陛下这样说,臣也觉伤心。”
主父偃住宅。 一队羽林军突然闯入。 羽林军翻箱倒箧,大肆搜查。 主父偃与赵王来往的密札以及大量的金银珠宝都被搜出…… 主父偃府邸无论男女老幼都被抓起来。
内殿。 主父偃和赵王往来密札等罪证放在御案上。 公孙弘又将一大抱奏章送来。 公孙弘对武帝:“这都是大臣们弹劾检举主父偃的奏章!” 武帝翻阅着那些奏章,皱眉道:“没想到主父偃如此招人忌恨!” 公孙弘:“他曾说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愿五鼎烹,又言他自知日暮途穷,所以倒行逆施……” 武帝感慨道:“一个朝廷大臣,竟具这种市井无赖、江湖亡命之徒的心态,焉得不速败?不过……”武帝踟蹰道:“虽说他利用朕对他的信任,四处接受贿赂,又私下交结赵王,诬陷大臣……朕还是不忍杀他……” 公孙弘:“臣愚钝,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 武帝:“朕一是怜惜他的才干,二是……桑弘羊,张汤,如今又加上个主父偃,一下了结三位大臣!天下臣民会怎样想呢?” 公孙弘听了,半晌不语。好半天,才用袖袍去擦眼睛。 武帝诧异地:“丞相怎么流泪?” 公孙弘:“没,没什么,臣只不过突然想起张汤的老母亲,有些伤感罢了……” 武帝听了,不觉叹道:“看来,要想让丞相和大臣们不伤心,朕只有诛杀主父偃满门了!” 公孙弘忙说:“陛下圣明!臣领旨!”
大宛国都,森严壁垒。 李广利勒马立于城外沙丘之上,威风凛凛地向着汇成海洋般的士兵嚷道:“本将军奉皇上严命,再征大宛,夺取天马,立威万邦!望三军将士,协力破敌。勇往直前者赏,临阵退缩者杀!攻城!” 鼓角动地,汉军发出震天的呐喊,如潮水般涌向大宛城! 城上万箭齐发,滚木擂石如暴雨倾泻…… 汉军将士纷纷倒在血泊中…… 但攻击仍一波连着一波,呐喊,厮杀,死伤,箭矢如飞,直杀得日月无光……
大帐,夜。 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着李广利焦燥踱步的身影。 突然,李广利停住,命令副将:“将皇上派来的水工全叫来!” 副将:“是!”
大宛城外,白天。 一条流向大宛城的河流。 在水工指导下,大批汉军士兵正在挖掘河道,堆彻沙袋,迫使河流改道…… 流向大宛城的河流逐渐干涸……
大宛城内。 人们提着水桶,抱着坛子等一切用来盛水的容器,四处找水…… 到处是口唇燥裂,奄奄一息或倒地渴死的人…… 城墙上,有的士兵耐不住干渴,不顾横飞的箭矢,去舔刚倒下同伴的热血……
城外。 战鼓震天,杀声骤起,汉军又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大道。 报捷的信使在策马疾驰……
建章宫,大殿。 武帝端坐。 百官云集。 报捷使者:“西征之役,我军大获全胜, 大宛国王被其王族诛杀后,大宛举城投降……” 武帝迫不及待地:“天马呢?得到天马没有?” 使者:“禀陛下,天马已经获取。此外,大宛国还献出了母马若干匹……” 武帝:“太好了!” 使者:“我军攻破大宛,威名传播西域各邦。大军凯旋之际,各国一律大开城门,慰劳我军将士,并纷纷派遣使臣,随军进贡……” 武帝听得高兴极了,连声说:“好,好极了!” 待使者说完,武帝站起,兴奋地对群臣道: “待贰师将军凯旋到京之日,众卿可随朕亲自前往,迎接天马!” 群臣齐声道:“谨领圣旨!”
李夫人内宫,夜。 武帝兴奋得夜不能寐,正在伏案写作诗歌。 李夫人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陛下,夜已经深了,您该休息了,明日还要迎接凯旋大军呢!” 武帝伸手揽住李夫人,神往地说:“朕正在写一首《天马歌》,明天要让李延年率宫廷歌队演唱,以迎天马!有了这天马,朕可以迎来神仙啦!” “哎哟!”李夫人突然捂住肚子,痛得倾着身子。 武帝连忙扶住她:“爱妃!你怎么啦?” 李夫人忍痛向武帝勉强作笑道:“臣妾要临盆了……陛下,这孩子生于得天马之时,岂不是祥瑞之兆吗?” 武帝大呼:“快!来人啊!”
长安。 城门大开。 街市处处张灯结彩。 街道两旁挤满了迎接西征大军凯旋的人们。
建章宫外。 广阔的广场上,搭起了同样是张灯结彩的高台。高台上站 列着庞大的乐队和童男童女组成的合唱团。 武帝亲率百官妃嫔,立于建章门外,等候天马来朝。 远远的,可听见鼓乐声传来。 等待的人们骚动起来,低声兴奋地传递着: “来了!来了!” 随着鼓乐,归来的军队出现了。首先映出人们眼帘的,是一面残破不堪的“汉”字军旗…… 所有的人都赶紧欢呼起来…… 高台上,鼓乐齐鸣,童男童女的合唱团,在李延年的指挥下,唱起了武帝新作的《天马歌》: “天马来兮从西极, 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 涉流沙兮四夷服……” 歌声中,武帝看到了他那些忠勇的将士——只见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衣不蔽体,刀剑残缺…… 武帝不禁惊愕变色。 欢呼和歌唱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渐渐停了下来…… 李广利走到武帝面前,跪倒,涕泗交流,泣拜道:“臣仰赖天威,终于为陛下夺来了您日夜想要得到的天马…… 只见两位随军的宫廷骑师将那所谓天马牵了过来…… 武帝定睛看去,但见那些马经过长途跋涉,也是瘦骨嶙峋,无精打彩…… 武帝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孙弘连忙贴近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快快封赏啊!” 武帝一惊,强打精神宣布:“我军西征大宛而获全胜,天马来归,万邦咸服,此皆赖全体将士用命!为此,诏封贰师将军李广利海西侯,采邑一千七百户。凡西征将士,一律擢升三级。因罪被征发者,皆赦免原罪。赏赐全体将士财物四百万,按军功大小再行分配……” 在场的人一片死寂,武帝的声音好似飘荡在旷野之中……
内宫。 内侍:“陛下为赏赐西征将士向长安百姓借钱一事,长安令上书奏请收回成命。因为长安百姓都不愿借钱给朝廷,长安令说他实在无法办理,请陛下恩准。” 武帝发怒道:“这点钱都借不到,要长安令有什么用, 叫他提头来见朕!” 内侍惶恐地跑出去。 武帝疲惫地躺在榻上。 栾大和卫长公主走了进来,双双叩拜:“给父皇(陛下)请安!” 武帝扭头看着他们,坐起问道:“贤婿,你看,这确实是天马吗?” 栾大:“陛下不要嫌这马瘦,放到上林苑养些日子就会膘肥体壮了。天马可以到达神仙居住的地方,陛下获得天马,与神仙交往,只在迟早之间了!” 武帝似乎情绪好了一些,点头道:“但愿如你所言。” 这时他发现卫长公主在悄悄扯栾大的衣襟,小声说:“夫君,我们快走吧……” 武帝不禁奇怪地问:“孩子,你好久不到朕这里来了,怎么刚来就要走呢?” 卫长公主冲他神经质地笑笑,不答话,嘴角和手指却在不住地震颤。 栾大连忙代为掩饰道:“公主近来有些不适,不过陛下不必担心,小婿正在让她吃药调理。” 武帝“哦”了一声,仍疑惑地看着女儿…… 正在此时,宦官来报:“陛下,宫外刚刚送来消息,说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突然病重,眼看已经不行了!” 武帝惊立起:“什么?!车驾伺候!朕要马上去看望他!”
卫青府内室。 卫青已经奄奄一息了。 平阳公主、卫子夫和刘据等都守候在旁边。 屋里屋外家人奴仆如穿梭般往来,一片忙乱…… 仆人进来报告:“夫人,皇帝陛下驾到。” 平阳公主忙迎了出去,向匆匆走进来的武帝跪倒哭道:“陛下!大将军他已经昏迷多时了!” 武帝拉起她:“姐姐,快带朕去看看他吧!” 平阳公主把武帝带到卫青榻前,武帝不由得一把抓住卫青的手,坐在榻沿上,落下泪来:“爱卿啊!你怎么啦……” 周围的人全跟着流泪了。 卫青却再也不能苏醒。 平阳公主说:“大将军在昏迷之前曾留下话,叫臣妾转告陛下。臣妾记录在此,请陛下过目。”她说着将一幅绢帛递给武帝。 武帝展开绢帛,抹泪观看。 卫青画外音:“臣卫青数次出征,杀戮无数而少作善事,所以天惩罚我,不让我活得长久。临终之时,臣只有一事放心不下:臣的外甥乃是陛下的长子,陛下也曾多次对臣夸奖太子稳重敦厚,必是能够安定天下的守成之主。然而臣知道宫廷中波谲云诡,福祸难料。但愿陛下不为谗佞所惑,将大汉国脉托付太子,则天下幸甚!臣卫青再拜以闻!” 武帝再次哭泣,对昏迷不醒的卫青说道:“爱卿但请放宽心!朕决不会忘记你最后的嘱咐!” 一时间里外哭声一片。 一个哭声格外突出:“大将军啊!汲黯来迟了……” 武帝抬起泪眼看去,只见汲黯一路哭了进来。 汲黯先向武帝叩拜:“容臣再看大将军一眼吧!” 他到了卫青榻前,跪倒拜道:“大将军!汲黯平时从不肯在你面前屈膝,不是故意折辱您,而是认为那样只能使人觉得大将军不平等待人,反不利于树立大将军谦逊平和的形象!今日大将军已不能亲眼看到汲黯脸上的泪水,汲黯此时却来向大将军叩拜告别,此心此情,天日可鉴!” 武帝被感动得掩面悲泣……
大道上,霍光驾驭着武帝的车辇走在返回的路上。 武帝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低头不语。 汲黯骑着一匹老马走在旁边。 汲黯开口问道:“听说陛下要杀长安令?” 武帝抬头答道:“朕交给他的一点小事他都做不了,太不称职!” 汲黯:“长安令是臣推荐给陛下了,如今他犯了过失, 臣也有责任。陛下要杀就先杀臣好了!” 武帝怒容渐渐浮现于脸上,沉声道:“汲黯,你不要多事!” 汲黯毫不畏惧,大声道:“汲黯并非多事!陛下不就是得了一些马吗?难道值得这样骚扰天下,劳苦百姓,甚至杀戮大臣吗?” 武帝一时竟无话可说。 汲黯:“况且此次西征,军粮并不缺乏, 除攻打大宛国都外,也没有其他大规模战斗,但大军进玉门关时,士兵只余下一万多人,战马只剩一千多匹。这都是将领们对士兵毫不体恤,象对待畜牲一样,侵夺暴虐,而造成死伤累累。陛下如今反而这样重赏李广利等将领,说得过去吗?” 武帝:“行军万里之外,不计小的过失!” 汲黯:“万千冤魂,难道是小过吗?陛下,请恕我直言:你内心的欲望太多了!可你为了掩饰这些欲望,又要向臣民们表现自己是仁义的,这没有用处!不能让天下人相信你是尧舜那样的圣明之主!” 武帝大怒,厉声道:“满嘴胡言!汲黯,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汲黯:“陛下不是不敢杀臣,而是不想杀臣。 陛下若是杀了臣,天底下还有谁敢在陛下面前说一句真心话?” 武帝一愣,怒气稍退。半晌,才说:“朕是不想杀你, 但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朕令你为淮南太守,你回去准备一下,离京赴任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汲黯一听,不觉流下泪来,道: “臣的能力不足以担当州郡的长官。如陛下不满意臣,就将臣贬为中郎好了,以使臣能够随时出入宫中,追随陛下左右,替陛下补过拾遗……” 武帝打断他的话:“朕已经被你烦够了!你还是想在朕耳边继续聒噪吗?不要再说了,去淮南当你的太守去吧!” 说完,他扭转头不再理睬汲黯。 汲黯不由得勒住马,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武帝的车辇辚辚远去……
内宫。 武帝走进李夫人的宫室。 李夫人正在哄着孩子,那孩子哭得嗓音都嘶哑了。 武帝走上去,观看,皱皱眉说:“这孩子怎么如此瘦弱?” 李夫人忙说:“这都怪臣妾!臣妾为了讨陛下欢心,生怕发胖,总是不敢多进饮食。所以……” 武帝挥挥手:“没关系,这个瘦,下回生个胖的就是了!” 李夫人看着武帝脸色,试探地:“陛下为了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武帝:“没有!朕正准备下诏,将几个儿子各自封王,爱妃,你看可好啊?” 李夫人一惊:“陛下,您是说……” 武帝不容她说下去,自顾说道:“王妃所生的刘闳封为齐王,李姬所生的刘旦和刘胥封为燕王和广陵王,爱妃你生的这个孩子封为昌邑王,朕已经命有司择吉日,入宗庙正式授封。爱妃,从即日起,你就是藩王之母了!” 李夫人强忍下巨大的失望,跪倒拜道:“臣妾叩谢陛下赐封孩儿……”
李夫人忍泪含笑,对武帝说:“孩儿受封,这是莫大的喜事。臣妾请为陛下献舞!”说着,她吩咐宫女道:“速在花棚设宴,再传李延年率乐臣芝生殿侍候!” 宫女:“是!”
花棚。 春夜的月光下,各种海内外名贵的鲜花吐放着使人迷醉的香气。 武帝坐着,端着琥珀夜光杯慢慢啜饮美酒。 他发现李夫人半天没出现,不由以询问的目光打量四周。 遥遥地,芝生殿那边,传来了李延年率乐工演奏的“回风” 曲。 随着悠扬的乐曲,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鲜花丛中…… 月光下,花丛间,李夫人翩翩起舞。 武帝仔细看去,诧异地问道:“爱妃,你怎么光着身子,没穿衣服?” 李夫人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并不回答,只是开始旋转,而且愈旋愈快…… 霎时间,她周围鲜花的花瓣纷纷飞起,绚丽缤纷,象被魔法吸引一般,飞落到她看似裸露的身体上,形成了一件艳丽的 “百花衣”…… 武帝几乎看呆了,直到李夫人舞到他面前,盈盈下拜时,他才一把抓住李夫人,问道:“朕刚才明明看见爱妃裸着身体,怎么一起舞,百花缤纷,都飞落到爱妃身上,形成了这件百花衣?” 李夫人笑道:“陛下再仔细看看,臣妾是没穿衣服吗?” 武帝这才发现李夫人白嫩的肌肤上,真罩着一件丝制的舞衣。不过那丝极其细微光洁,不仔细看,实在不容易看出来。 武帝:“爱妃这件丝制舞衣真是精妙绝伦, 这丝是哪里来的?” 李夫人:“陛下怎么忘了,这丝叫吸花丝,不管什么花, 一旦附在上面,便不再掉落。这本是西域乌孙国进贡给皇上的,皇上赐给臣妾二两,臣妾便用来作了舞衣!” 武帝叹道:“爱妃慧心巧手,后宫佳丽,有谁能比?只是春夜寒气重,爱妃又刚刚生下婴儿,穿得如此单薄,要小心受凉。”说着,又附在她耳边悄声道: “你忘了朕那次大病的起因了吗?” 李夫人妩媚地微笑着:“只要陛下高兴,臣妾就是受点风寒, 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如此说着,却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乐曲响起,李夫人又在花丛中婀娜起舞……
街道。 汲黯骑一匹瘦弱的老马,后面跟一个担行李的仆人,孤零零去准南上任。 他经过一处府邸,见几个仆人正往门楣上悬挂大红灯笼和彩球,不觉诧异地:“这不是丞相公孙弘的家吗?张灯结彩,要办什么喜事不成?”他转身对仆人说:“你去门口问问!” 仆人答应一声,放下行李,往门前走去。 一会儿,仆人返回。 仆人:“门官说,丞相快要死了!” 汲黯更加奇怪:“快要死了?怎么还张灯结彩呢?”想着, 他又对仆人说:“我和公孙弘,同朝为臣多年,因我不喜欢他的为人,所以除公事外,私下从无来往。如今他要死了,你说我应不应该去看他?” 仆人:“老爷自然应该去看丞相。”
内邸。 公孙弘躺在榻上,面色枯黄,气息奄奄。 他的家人在他耳旁轻轻唤道:“老爷,老爷, 汲大人看你来了!” 公孙弘睁开眼,看见汲黯坐在身旁,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笑容。 公孙弘抖抖索索拉住汲黯的手,说:“汲大人亲来看望我,实在是不敢当……” 汲黯:“我是赴淮南上任,路过贵府……” 公孙弘惊奇地:“汲大人怎么会去淮南上任?” 汲黯:“汲黯得罪了皇上,蒙皇上不杀汲黯,只是逐出长安了事。” 公孙弘听了,便不言语。 汲黯:“丞相病得如此厉害,可刚才经过贵府时, 又见门上张灯结彩,不知是何意思?丞相是想借此‘冲喜’吗?” 公孙弘虚弱但清楚地说道:“不是冲喜,老夫之死,确实是大喜事啊……” 汲黯:“丞相病糊涂了吗?怎将丧事说成是喜事?这让我愈发弄不明白了!” 公孙弘:“以前我家里很穷,我从小在海边牧猪为生,到四十多岁,才开始学习《春秋》杂说。年过六旬,才以贤良的名分应征入朝,被任命为博士。以后,一步步升迁到丞相。这之中,经历了多少风险,受了多少惊吓,只有我自己清楚!汲大人呀,你算算,本朝以来,有几个大臣得了好死?远的如窦婴、田鼢、王恢、灌夫,近的如桑弘羊、张汤、主父偃皆难逃厄运,不是被杀头就是被赐死,而独有我,居然在丞相任上得以善终!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所以,我留下遗言,死时府邸要张灯结彩,家人奴仆都要穿大红吉服!我咽气之际,要鼓乐齐鸣,奏出喜庆的曲调……” 听他这样说,汲黯才发现丞相府上上下下,果真都穿着大红的吉服,而大厅一侧,鼓乐也真准备在那儿了。 公孙弘说多了,接不上气,闭眼喘息一会,又继续说:“汲大人你最清楚,我一生谨慎,绝不敢做有悖常理之事。今天这样做,实在是我觉得太值得庆幸,太值得高兴了!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他竟面泛红潮,坐了起来,抓着汲黯手直摇晃:“你说呀,是不是?你不说,你嫉妒我?哈哈, 连你汲大人都嫉妒我了,我的确是有福气,的确是太高兴了,哈哈哈……” 突然,他的笑声嘎然而止,身体软软向下滑落…… 那边厢,喜庆的鼓乐火火爆爆响起来!
长安郊外。 汲黯骑在马上,回头望长安城,已被暮蔼逐渐笼罩。 而他耳畔,似乎还响着公孙弘咽气前的笑声与火爆喜庆的 鼓乐声……
李夫人病倒了。她虚弱地躺在榻上。 宫女来报:“皇上看娘娘来了!” 李夫人一听,赶快用被子蒙住了头。 武帝走进来,关切地唤道:“爱妃,朕看望你来了。朕十分后悔,不该让你在寒风中跳舞……咦?你怎么以被蒙头?让朕看看你的脸!” 李夫人躲在被子里说:“臣妾已经病得憔悴不堪,容貌丑陋的女子没有资格面对皇上,就此将我儿昌邑王和兄长托付给您吧……” 武帝:“爱妃请将被子揭开,当面将你的嘱托告诉朕吧!你是因朕而病的,朕为此心如刀绞!怎么会嫌弃你呢?” 李夫人:“女子不修饰容貌,是不应该面见君父的,我不敢让陛下看到我的病容……” 武帝坚持要见,说:“爱妃只要让朕见一面,就加赐千金,并再给你兄长高官!” 李夫人:“给不给高官在于皇上,不在于见不见。” 武帝固执地:“朕今天一定要见你!” 李夫人不再说话,拥被翻身朝里唏嘘起来。 武帝便欲动手揭被。 李夫人哀声痛叫:“陛下是想让臣妾立刻死在您面前吗?” 武帝愣了片刻,转身怏怏而去。 武帝一走,旁边的宫女们忍不住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李延年和李广利匆匆进来,走到榻前叫道:“妹子!” 李夫人掀开被子,不由得对着两个哥哥痛哭失声。 一个宫女走过来对他们说:“刚才陛下亲自前来探望夫人的病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夫人掩面不肯与皇上相见。皇上生气走了!” 李广利惊道:“妹子!你怎么如此任性?皇上若是真生了气,我们不用说富贵,恐连性命都难保啊!” 李夫人道:“二位兄长,我正是为了你们的富贵才不见皇上的啊!我是因容貌美丽,才能以微贱的身份受到皇上的宠幸。我不让皇上看到我的病容,在我死后他还会留恋我的姿色,而关照我的儿子和你们。如果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原来美好的印象也就全完了,说不定还可能产生厌弃我的意思,哪里还会念及我的情分而关照我的儿子和兄长呢?” 李氏兄弟和宫女们听了她这一番话,不由得都伤感地流下眼泪来。
李广利府邸。 里外一片素白,气氛压抑。 李广利、李延年和栾大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李延年打破沉默:“栾兄,前面的事你步步都算准了,好象乾坤就握在你的手心里。可是,你没说过我妹子会短命夭折啊!这如今该怎么办?” 栾大眨了眨眼,背手踱步,然后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我不是没有算到,而是故意没有告诉你们兄弟。不然你们就不敢按我的计划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李广利怒喝道:“到如今你小子还要胡吹!你以为自己真是神仙吗?装神弄鬼真把你搞糊涂了!我妹子一死,我们在朝中没有了根基,闹出事来,首先倒霉的是我兄弟二人,可也跑不了你栾大!” 栾大不屑地:“你这么沉不住气,怪不得一个小小的大宛都差点打不下来!本神仙只要略略施法,必定叫皇上对咱妹子思念得死去活来!反将对你兄弟更加器重!” 李延年:“栾兄,果真能如此?” 栾大:“且看本神仙的手段吧!”
落叶飘零。 武帝又来到李夫人寝宫。 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望着空落落的房间。 房间里,李夫人的梳妆台,用过的铜镜都静静待在原来的地方。那件沾满了鲜花的“百花衣”,也静静垂挂在衣架上,好象在散发李夫人肌肤的香气…… 武帝望着,不由眼眶湿润了。 一个内侍走进来,躬身向武帝请示道: “不知陛下今晚由哪位娘娘侍寝?” 武帝:“不用了,朕今晚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 内侍不敢再问,躬身退出。 武帝也站起身,走到外面台阶上。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台阶上已蒙上一层尘土,上面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不由唏嘘感叹,吟道:“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夜已深。 武帝就倚在李夫人留下的榻上睡着了……
清晨。 武帝一惊醒来,睁眼就见到一张女人的笑脸。 他猛然坐起,定睛一看,却是卫长公主。 武帝:“孩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卫长公主微微笑着:“父皇可是思念李夫人?女儿深知思念之苦,与您同病相怜,特来禀告父皇——栾大有招魂之术,可让生者与死者相见。” 武帝惊问:“当真?” 卫长公主微笑颔首:“女儿夜夜与表哥霍去病相会,全赖栾大法术高明。” 武帝惊疑地看着她……
李夫人寝宫,夜。 李夫人生前睡榻前的轻纱帷帐静静垂着。 室内所有灯烛都被点亮。 四角有数柱香袅袅飘升。 整个寝宫没有一个人行动和任何声响。 真是一个超凡脱俗,万物寂灭之境…… 武帝远远站着,望着轻纱帷帐的后面。 此时,栾大开始作法── 武帝只觉得所有的灯火好象倏忽跳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 灯火煌煌映照之下,轻纱帷帐后面,出现了一位佳人! 但见她款款走来,隐约可见皓齿明眸,肤如凝脂…… “爱妃!”武帝冲动地前迈一步,几乎唤出声来。 “李夫人”越走越近,在轻纱帷帐后停下来。 但见她望着前方,眼神似喜似嗔,似悲似怨,说不尽万种风情…… 武帝正欲上前拥抱她,忽然一声响亮,灯火皆灭,一切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空中月光而已! 武帝惆怅伫立,脱口吟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缘何姗姗其来迟……” 栾大走上前来对武帝躬身说:“阴阳阻隔,陛下只可远观,不可与鬼魂接触。李夫人的魂魄已经被陛下的阳气冲散,从此我的法术也不能使其聚拢成形了!” 武帝不由得涕下:“如此说来,朕今日与李夫人真成永诀了吗?先生!求你设法,无论如何,要让朕再见到李夫人!” 栾大似乎很为难地:“李夫人已经仙去,陛下要再想见她并亲近厮守,必须修成神仙之体。我……必须求问神仙之后,才能答复陛下。”
御花园廊榭。 武帝在卫子夫和刘据的陪伴下散步。 刘据:“父皇,儿臣觉得栾大的招魂术颇有蹊跷。我去他家看望姐姐,总觉得姐姐神情怪异。有一次我还见到栾大给她吃下一颗丸药,姐姐吃完把自己关在屋里又哭又笑,我进去看她,她竟然对我叫表哥……” 武帝:“哦?可是……那天朕确实看到了李夫人啊!” 刘据:“父皇隔着帷帐,只能看到一个人影,怎么能断定是李夫人呢?或许是栾大事先安排的替身也未可知。” 卫子夫:“据儿,你不要瞎猜!栾大是你姐夫,我们自己一家人千万不可互相攻讦啊!” 武帝沉吟道:“据儿的疑虑也有道理。且看栾大如何答复朕再说吧!”
内殿。 栾大正在对武帝说:“我已经问过神仙,神仙说陛下这么多年来诚心祭祀,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了。蓬莱,方丈,瀛州三山的神仙在明年夏季的时候准备聚集在一起,商议接纳陛下的事宜,神仙告知,要我也去参加,现在我得先作些准备……” 武帝:“好。那么,你得先作些什么准备?” 栾大:“蓬莱、方丈、瀛州三座仙山,在大海之上, 距离遥远, 且飘忽无定,不易寻得。因此,我请求陛下拨给我楼船巨舟十艘,每艘置五百名工匠,奴婢和水手,舟上准备好足够的饮水食物和珠宝金银……” 武帝:“要珠宝金银做什么?” 栾大:“神仙原本是由凡人修炼而成,他们也爱财, 以前安期生和纯阳子两位神仙下棋,输一局就要给夜明珠一颗!” 旁边传来一阵哈哈的笑声。栾大一惊,只见东方朔从容地走了过来。 栾大指着东方朔问武帝:“陛下,他……?” 武帝:“是朕叫他来的。这求仙之事,朕想请东方朔先生也帮着出出主意。” 栾大有些急了:“这只是神仙和陛下之间的事!不可让凡人乱插嘴!” 东方朔笑道:“栾将军怎么忘了?五百年前我在西王母瑶池偷过蟠桃,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那时你还不过是条狗,而我却已经是仙人了呀!怎说我是凡人?” 栾大张口结舌。 武帝紧盯着栾大,说:“你觉得东方朔是否有资格谈求仙之事?” 栾大只好点点头。 武帝:“东方朔,你看栾将军浮海求仙的计划可行吗?” 东方朔:“臣以为栾将军所言是舍近求远,既耗费钱财,又耽误时间,还不一定有十足把握找到神仙。” 武帝:“嗯。依你说该如何呢?” 东方朔:“栾大常和神仙来往, 他又说过西征大宛所获的天马能去神仙居住的地方。依臣之见,何不叫栾大骑上天马,从‘通天台’出发?那‘通天台’高耸入云,离神仙居住的地方很近。用不了一天的时间,栾将军便可跑个来回,将神仙的消息告知陛下了!” 武帝专注地盯住栾大:“贤婿,你以为东方朔的办法如何呀?” 栾大颤声道:“陛下,这个办法岂不是要、要我的命吗?” 武帝怒容满面:“那么你以前说的都是假话啦?!” 栾大:“陛下……” 武帝喝道:“江充何在?” 江充应声出现:“臣江充在!” 武帝:“以巫术蛊惑君主,按汉律该当何罪?” 江充:“按律该当众烧死!” 武帝:“交给你去办吧!” 栾大胡乱喊叫着,被两个武士扭了出去……
火刑台。 栾大被剥光上衣捆在柱子上。 他的脚下堆满了干柴。 武帝率大臣们远远观看。 江充一声令下,烈焰腾空而起,栾大挣扎扭动,嘶声叫喊。 大臣们有的不忍卒睹,闭目扭头;有的拍手称快,兴高彩烈;唯有李延年、李广利兄弟心惊肉跳,面色惨白…… 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我的天啊!” 大家定睛看去,只见卫长公主披头散发向火刑台前扑去! 武帝大叫:“拉住她!” 江充率武士拦腰抱住卫长公主。 她仍在叫着:“夫君!你死了,谁还能为我招来表哥的亡魂啊……” 武帝不由得痛心地紧紧闭上眼睛。 火,还在熊熊燃烧……
郊外大道旁。 武帝的车辇停在那里,霍光和司马迁侍立在侧。 武帝拉着东方朔的手,依依惜别。 武帝:“朝中一班大臣,死的死,散的散,连先生也要离我而去……” 东方朔:“东方朔实在不足挂齿,不过是陛下面前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而已。我离家多年,也该回去整理一下祖先留下的坟墓和田园了。” 武帝:“朕不强留你。为表彰你经常指正朕之过失的功绩,朕赐你一物。”他向身后招手。 侍卫牵来一匹高大的骏马。 东方朔愕然道:“陛下,这、这不是大宛‘汗血马’吗?” 武帝:“正是。” 东方朔:“这是万千将士用命换来的呀!臣断不敢接受此马!” 武帝凄然一笑,说:“见到此马会让朕想起许多伤心事,朕将悲伤转送给你,是为了将快乐留给自己。” 东方朔不再说话,跪倒叩拜,伏地有顷。然后起身接过缰绳,骑上马背。骏马盘旋跃动,东方朔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武帝脸上。 他终于一抖马缰,‘汗血马’腾起四蹄,鬃须飘拂,矫健的身影渐渐远去…… 武帝目送着他,泪湿眼眶…… 《天马歌》的旋律不绝于耳: “天马来兮从西极, 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 涉流沙兮四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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