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卷一:金屋谣 作者:虫二


 

第一集


  片头、字幕。

  衬以凄厉的古乐声……

  浑厚的男声画外音:

  “公元前153年,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景帝刘启粉碎了制造分裂的吴楚七王之乱,巩固了西汉皇朝大一统的局面。然而他在取得治国平天下的成就的同时,却又遇到了修身齐家方面的困难,他究竟是如何从十四个儿子中选择了那威名赫赫的继承人──武帝刘彘的呢?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古乐推向高潮,在轩然的声浪中急推出三个大字:“汉武帝”。

  

  平天冠下,一张严肃的脸,皇帝在大步走着。

  随从、武士前呼后拥,一溜小跑。

  这支队伍穿宫越室,脚步不停,遇上的宫娥、宦官都连忙低头退让,垂首立于路边。

  皇帝大步跨进一间房子,双膝落地,膝行向前,至一矮矮的卧榻旁停住,叩拜下去:“太皇太后在上,孙儿来迟,罪该万死!刚才孙儿已祈告了天地鬼神,祭拜了先祖的在天之灵,他们会保佑您早日康复,平安无事的!”

  他叩罢缓缓抬起头来,出字幕:“景帝”。

  卧榻上,一位面色灰白苍老的老太婆睁开眼皮,长叹一声,伸过那枯树般的手来,出字幕:“太皇太后薄氏。”

  景帝连忙膝行两步,握住祖母颤抖的手。

  薄氏又闭了闭眼睛,才轻声吐出叹息般的二字:“陛下……”

  薄氏:“我……梦见你的祖父高祖皇帝了……”

  景帝微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合适,连忙敛容静听。

  薄氏:“他对我说……苦了你了……”

  景帝眉头渐渐皱紧。

  薄氏:“想我一生……生逢乱世……少时为魏王之姬……魏王被曹参所诛,我入汉宫,仅是个……宫女,幸得高祖垂怜,召我侍寝一夜……啊!那头一天夜里,我就梦见了一条苍龙……飞来盘在我的身上……云雾之中,难见首尾……那鳞片竟有……茶杯大小!果然,那一夜,我、我就怀上了你的父皇……没想到……从那以后,我竟再也没能亲近过……高祖皇帝!”她眼角渗出两颗混浊的泪珠。

  景帝抿紧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薄氏:“天啊!高祖升天以后,那吕氏太后,竟然把过去得宠的妃子们……几乎赶尽杀绝!你、你可知道……人彘?”

  景帝:“孙儿知道。那是吕太后所干的惨绝人寰的恶事。高祖皇帝宠爱的戚氏,被吕太后砍掉手足,刺瞎双目,薰聋两耳,并用哑药灌下,令她失声……”

  薄氏的脸在颤抖:“对!对!然而……你仅是听说。哪知道那时汉宫之中……是何等恐怖!幸亏……我不是高祖的宠妃,竟被吕太后轻易放过,领着你那还年幼的父皇去做代王……”

  景帝打断她:“太皇太后!您今天为什么……”

  薄氏:“别叫我、太皇太后,叫我……叫我……”

  景帝::“祖母!您今天为什么说起这些了?”

  薄氏:“因为我……觉得活不长了,我把……娘家的侄孙女,嫁给你做皇后……实在是想、想让你们相亲相爱,早生……龙子,继承大统……”

  景帝的脸沉了下来。

  薄氏的手不经意地向一旁指着:“没、没想到……你们至今……没有生养……”

  景帝顺着祖母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幅幔帐在轻轻抖动,他沉声道:“你不要躲藏!出来。”

  幔帐掀起,走出来一位盛装的女子。她低眉垂目,走过来与景帝并肩跪下。出字幕:“薄皇后。”

  薄氏看着景帝与薄皇后,只见景帝不能掩饰其厌恶地向一旁移了一移。

  薄氏苦笑了一下:“是我叫她……躲在那儿的。”

  景帝深吸了一口气:“皇后虽未生养,但祖母仍可放心,大汉的帝位不愁无人承继。孙儿已有栗姬所生的荣儿,王美人也生有一男名彘。此子出生时颇多异兆……”

  薄皇后在一旁暗暗垂下泪来。

  薄氏忙打断他:“皇帝!自古……以来,都是嫡子当立……你要多亲近皇后……不然,她独居深宫……自然……是生养不出,庶出的皇子…只应封王……不应……”

  景帝忍不住抢白一句:“庶出的怎么啦?我父皇孝文皇帝不是庶出的吗?您刚才还说,您只是一名宫女,仅仅侍寝了高祖皇帝一夜,便怀上了孝文帝!这是命中注定的!”

  薄氏答不上话来,急火攻心,连声呛咳,喘成一团。

  薄皇后扑上去连叫“祖母”,又拍又揉。

  景帝立起来大叫:“快传御医!”

  手下人一阵忙乱,御医端着药碗急匆匆走向卧榻。景帝似乎是嫌薄皇后挡了道,随手一拨,薄皇后跌坐在地,仰脸愕然看着他。

  景帝居高临下:“太皇太后病危,你不要老在她面前罗嗦!朕身为大汉天子,谁当立太子,谁立为皇后,只有朕说了算!”他俯身低头,咬牙切齿地:“朕绝不会受制于妇人!”说罢拂袖而去,随从、武士们众星捧月般随着卷了出去。

  坐在地上的薄皇后欲哭无泪,双目茫然。

  这时御医身后病榻上传来薄氏一声呻唤:“皇帝……!”

  薄皇后一愣,忙挺身爬起,扑到榻前……

 

  窦太后宫中。

  一位胖胖的老太婆盘脚席地而坐,她的眼睛无目标地向前直视着,显然是个瞎子。出字幕:“太后窦氏”。

  隔着一张矮矮的几案,她对面跪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孩子。

  出字幕:“王美人(武帝生母)、胶东王刘彘(五岁的武帝)。”

  王美人按按刘彘的小脑袋:“给太后陛下磕头!”

  小刘彘乖巧地连连叩拜:“太后在上,孙儿祝太后寿比南山!”

  窦太后眯眼笑了,向前摸索着招手:“来!来!你过来!”

  小刘彘四脚着地爬了过去扑进窦太后怀中。

  窦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小脑袋,问道:“彘儿,你每天要来给我这瞎眼祖母磕头,烦不烦?”

  小刘彘脱口而出:“烦……”

  王美人急得连连摇手,猛使眼色。

  刘彘赶快改口:“烦……什么?古圣贤说过:以忠孝治国则国昌,以刑武治国则国亡……还有、还有……”他转脸看着母亲。

  王美人向他作磕头的手势。

  刘彘:“还有……我愿意给太后磕头!”

  窦太后笑了:“王美人,又是你在旁边指点吧?我老婆子眼瞎,心可不瞎!”

  王美人连连叩拜:“太后明察秋毫,贱婢只恐彘儿年幼,说话没个遮拦,所以……贱婢该死!”

  窦太后挥手笑道:“小孩子嘛!能不贪玩?天天上我这儿来磕头,说不烦当然是假的!”

  王美人连忙转弯子:“贱婢出身低微,不过是一普通民女,得皇上宠幸,实在是无以为报!唯有教彘儿潜心学善,将来去到胶东封国,为汉室治理好那一方子民……”

  窦太后微笑颔首:“难得你一片孝心,即使是作伪,也是出于善意。”

  王美人拉回小刘彘,又按他重新跪好,再向太后叩头:“愿上天保佑太后凤体永健,长生不老!”

  太后向身后拍拍手:“赐王美人玉帛。”

  宫女应声走出,立刻捧来漆盘,上托绸缎玉壁。

  王美人按着小刘彘磕头:“谢太后赏赐!”

  门外传来一串笑声:“哟!我的妈妈嗳!又赏谁呢?”

  只见一位骄气逼人的贵妇人飘然而进,裙边从王美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太后身边,手扒在太后肩上。出字幕:“馆陶长公主刘嫖(景帝之姐)”。

  太后道:“嫖儿!你总是这么没规矩!晚辈在面前,你就妈妈、妈妈的乱叫!全不顾宫廷礼法!”

  长公主盘脚坐好,卟哧一笑,说:“好好好!太后陛下,馆陶长公主给您请安了!“

  太后也笑了,眨着一双瞎眼对王美人说:“你别见笑,我这女儿从小惯坏了!在宫里横冲直撞的,连皇帝都不怕!”

  王美人尴尬地笑笑:“太后,您跟长公主说话吧,贱婢告辞了!”

  她又捅捅刘彘,刘彘再次叩头:“太后陛下,长公主殿下,我走了。”

  长公主嘎嘎大笑:“王美人!我这侄儿好歹也是胶东王,你别光教他磕头,也得教他端端架子!”

  王美人不敢再答话,忙拉住小刘彘低头倒退出去。

  长公主看着他们退出,又扭头看太后,突然又笑了:“妈!您可真是老了!就喜欢来给您磕头的!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您也该跟栗姬多联络联络感情!”

太后:“栗姬太目中无人了,十天半个月也不上我这儿来一趟。”

  长公主:“那有什么法子?母以子贵嘛,谁让她生的儿子是长子呢?再说她也确实姿色不凡,皇帝可宠她啦!”

  太后片刻不语,然后问:“立太子的事,你知道吗?”

  长公主:“那还用说!准是栗姬的儿子刘荣啦!哈哈,到那时,太皇太后一归天,薄皇后恐怕就……本来嘛!女人不生孩子,那还能有什么指望不成?”

  太后叹道:“唉,太皇太后待我可是不薄啊!我被立为皇后,就是她老人家指定的……”

  长公主打断她:“得了!妈!您别老婆婆妈妈的了,立储君关系到汉室大统,国家安危,薄皇后肚子不争气,又能怪谁?妈——我可跟您说过几回了,谁当太子,我的阿娇就要嫁给谁!她可是您的外孙女,您得保她当上皇后!妈——”

  太后苦笑:“哼,倒好象,我说话能算数似的。”

  长公主:“您是太后,您说话不算数,谁说的话算数?”

  太后正色道:“嫖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宫廷中的事,你还没参透吗?皇家不比平民百姓,一件事得看何时、何地、何事、何人,天定加人为。到底谁说了算?谁也说了算,谁也说了不算!算数不算数,得到事定后才知道啊!”

  长公主:“哎呀我的妈呀!您这黄老之学,真是学进骨头里去了!这话说出来,我听着都玄乎!反正,不管算数不算数,您一定得帮我!妈!妈!”

  太后被缠不过,应付地:“好!好!帮!帮!”


 皇帝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走着,他的脸色仍然那么阴沉。

  贴身宦官趋前两步,边倒退着边躬身问道:“陛下,是否该回宫了?”

  景帝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哼!朕的举止难道还要受尔等干预不成!去!召皇子刘荣与栗夫人后园莲池边见我!”

  宦官捂着脸喏喏而退。

  队伍进了后花园。


  一间宫室中。

  栗姬(一位中年的美妇人)正与年轻的儿子刘荣说话。(分别出字幕)

  栗姬:“荣儿!你若真能被立为太子,哪些事是必须做到的?”

  刘荣如同背诵一般:“为母亲大人上尊号,尊您为……”

  栗姬打断他:“不是母亲大人,而是母后大人!”

  刘荣不解地眨着眼睛。

  栗姬:“怎么?你是说,我现在不过个二等的夫人对吗?告诉你,我是你的生母,母以子贵!你是太子、皇帝,我就一定是皇后、皇太后!哼!那薄皇后……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能总让她占住位子不成?荣儿,接着往下说!”

  刘荣:“第二,一定要娶栗氏的女儿为后,要施恩于母亲……不!母后大人的娘家……妈!要封几个侯?”

  栗姬:“起码两个,……嗯,多多益善嘛!”

  刘荣为难地:“妈!我父皇可不是这么教我的,他说不可重用外戚,要我记住高祖升天后吕氏乱国的教训,还有……”

  栗姬一拍桌案:“住口!你是我生的,就得听我的!”

  刘荣垂手而立:“是……”

  这时宦官进来禀道:“栗夫人,殿下,皇上在后花园莲池召见!”

  栗姬慌忙跳起身来,拍掌大叫:“快!为我梳头更衣!”

  宫女们一拥而进,开始了一场忙乱……。

  

  莲池旁的凉亭上。

  景帝端坐亭中心,栗姬与刘荣跪拜后起身。

  栗姬:“臣妾昨晚仰观天象,见帝星明亮,稳居中天,且旁边生一伴星,色黄而生辉。臣妾以为一定是主立储大吉!”

  景帝微笑:“哦?朕竟不知爱妃还懂星象之学,是何人所教啊?”

  栗姬:“臣妾自幼进宫,哪有人教这些,是我无事时从书上看来的。”

  景帝:“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荣儿!”

  刘荣肃立:“儿臣在!”

  景帝:“你年已渐长,可知我为何已封你的两个弟弟为王,而独独不封你吗?”

  刘荣瞟瞟栗姬,紧张地吞咽口水,答:“儿臣愚鲁,不解父皇圣意。”

  景帝:“此乃虚位以待也。”

  栗姬“扑通”跪下:“陛下!你是说。决定将荣儿立为……”

景帝挥手阻止她说下去:“此事当交大行令办理,荣儿!”

  刘荣赶紧也跪下。

  景帝严厉地看着他,说道:“我大汉立国以来,经高祖、惠帝、文帝三代,国泰民安,日益强盛。却不料在朕治下发生战祸!社稷刚遭七王之乱,百姓急需生息休养。你要学习驭民之术,首要以仁慈之心为本!记住!不可重用外戚!不可授藩王以大权!”

  刘荣看看栗姬,见她正使眼色,忙叩拜下去:“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景帝挥挥手:“你们去吧。”

  刘荣起身退后,而栗姬却向前膝行了两步,目露哀怨之色:“陛下!臣妾已将近一月未能得见龙颜,今夕良宵,愿为陛下献舞……”

  景帝立起身来:“栗姬,朕已定荣儿为太子,你该满意了!恰是今夜我不能亲近你,你该懂得,还有其他的人更需要朕去安慰。”

栗姬猛立起身来,脸色铁青,口气生硬地说:“臣妾告退了!”

  景帝皱紧眉头,看着栗姬与刘荣远去的背景,然后对贴身宦官说:“走,去王美人宫中!”


  队列行至王美人宫附近。

  宫中传出古琴之声。伴着琴声的,是两个稚嫩的童声在唱:

“鸿雁高飞,

一举千里。

  羽毛已丰,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奈何……”

  景帝轻轻“哦”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景帝一步跨进室内,立于门旁定睛看去──

  王美人跪着抚那平放在膝上的琴,小刘彘和姐姐小平阳公主立于母亲身旁,引颈高唱着最后一句:

  “……虽有弓箭,

何处去施!”

  景帝眼圈红了,颇动情地弯下腰去伸开双手:“彘儿。”

  小刘彘转身看到父亲,不由一怔,连忙回头看母亲,似乎要询问该如何反应。

  王美人这时已慌得扔掉古琴,匍伏在地:“陛下,臣妾不知驾到,既未出迎,又未梳洗,罪不可赦!”

  刘彘姐弟俩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跪下,连连叩头:“儿臣罪该万死!”

  景帝不由得心里一阵发酸,走上去席地坐下,把刘彘和平阳公主揽进怀里,又抚着王美人的鬓发说:“爱妃,你我恩爱夫妻,难道你这么害怕朕吗?”

  王美人抬头凄然一笑,端正地跪好:“臣妾不是害怕陛下,只是宫廷礼法如此,臣妾不敢坏祖宗法度。”

  景帝又摸摸刘彘的小脑袋:“彘儿,你知道刚才唱的那是什么歌吗?”

  刘彘:“不知道,是母亲教我唱的。”

  景帝转向王美人:“爱妃,这歌是当年戚懿对高祖皇帝唱的。她知道高祖升天后,那吕后必将向她施行残酷的报复,此乃是她心绪的流露。你为何教孩子唱这支歌?难道你……”

  王美人连忙接话:“陛下,臣妾并无他意!只是因为这支歌凄惋动人,另外,也想借先祖故事教育儿女,让他们知道不可存残忍之心。”

  景帝不由深深颔首:“嗯,你真是孩子的好母亲、好老师啊!”

  王美人叩拜下去:“妾出身寒微,无德无才,不敢承陛下谬奖!”

  景帝深吸了一口气,说:“今天,朕已决定立刘荣为太子,爱妃以为如何?“

  王美人一惊,片刻说不话来,但马上做出笑脸说:“皇子刘荣才具品德皆好,陛下圣明!”

  景帝却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抱紧刘彘,沉声道:“彘儿降生时,高祖皇帝曾托梦给我,我也很想传位给他,可是……荣儿年长,废长立幼,上忤先祖宗法,下乱臣民之心……爱妃,你要体谅朕的苦衷!”

  王美人已是泣不成声:“陛下已赐封彘儿王爵,臣妾只求……早日放我母子……去胶东……”

  景帝放下刘彘,搂住王美人:“看你胡说些什么!我还没死呢!岂肯放你出京城!”

  王美人投进景帝怀中:“皇帝的恩情,臣妾无以为报!但为彘儿计,臣妾甘愿远走他乡、哪怕终日以泪洗面……”

  景帝猛推她:“住口!”

  王美人大惊,忙拔掉头上首饰,披散头发,匍伏道:“臣妾惹陛下发怒,死罪!死罪!”

  小刘彘和姐姐早已跑到门边,不解地返身看着这一幕。

  景帝又搂住王美人:“你不要害怕!荣儿被立为太子,栗姬还不是皇后。再说,栗姬虽忌妒心重,谅不至于学那吕氏作乱!”

  王美人如小鸟依人般偎在景帝怀中,嘤嘤哭泣不说话。

  景帝凑在她耳边说:“爱妃,朕今晚不走了,就宿在你的宫中。”

  王美人竟连忙端正跪好:“陛下,臣妾该死!今日身子不洁,不敢玷污龙体!妾手下有一绝色宫女,名唤娥儿,可承皇帝恩泽!妾马上叫她来,陛下看看可还中意?”

  景帝用火热的目光盯着王美人,良久叹道:“唉!彘儿绝顶聪明,却为何不是长子!栗姬身为太子生母,又为什么难及爱妃德行之万一呢!”

  王美人再次叩拜,然后立起身来向外叫:“传娥儿进来见驾!”


  夜,宫中曲折的长廊上一盏灯笼在移动。

  是景帝亲自扶着瞎眼的窦太后在缓步行走,他们身边只有两个贴身宫女相随。

  窦太后叹道:“自从你登上帝位,我们母子就再也没有这样亲密过了……”

  景帝也动情地:“是啊!记得儿时,母后常常牵着我夜游此廊……”

  窦太后:“想不到今夜又走这条道,却是为了……”

  景帝:“母后,儿臣该死!但薄皇后无子,为我大汉千秋基业,立储之事不可延误!儿臣知道母后与太皇太后感情颇深,深恐伤了垂死之人的心!所以不得不请母后……”

  窦太后:“不用你嘱咐,我知道该怎么说。”


  薄太皇太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在昏暗的烛光下,她面色如蜡,就象是一具尸体。

  景帝扶着窦太后走近卧榻,窦太后远远地就伸出手去,十指在颤抖。

  窦太后:“母亲……母亲……儿臣……看您来了……”

  太皇太后睁开沉重的眼皮,久久地看着传来声音的方向,然后她认出来了,挣扎着想爬起身来:“我的……儿啊!”


  窦太后被景帝搀扶着跪在榻前蒲包上,伸手按住太皇太后:“母亲,请安卧,儿臣失明,竟看不到母亲慈颜!只有祷告天地,保佑您早日康复!”她说着深深地叩拜下去。

  太皇太后眼角流出两颗混浊的泪珠:“儿啊!自你失明,我就难得见你一面了,今夜来此,莫非宫中要有什么变故吗?”

  窦太后:“母亲!您何出此言!大汉的江山坚如磐石,那吴楚七王叛乱都不能动摇,哪会有什么变故?”

  太皇太后:“你休要瞒我!你与皇帝来见我,定是为立太子的事吧?”

  景帝上前一步:“祖母大人在上,孙儿陪母后来看您,原不为立储之事。但祖母既已提及此事,愿请祖母裁定!”

  窦太后回身斥道:“去!今夜是我们婆媳叙话,你休得插嘴!”

  景帝喏喏连声,躬身退后。

  窦太后:“母亲,想我大汉,乃是以孝治天下,儿子孝顺,必然出于父亲慈爱。当今皇帝已过中年,并且膝下已有数子,若不早日立储君以安天下,恐怕有那皇家的败类、野心的藩王窥测神器啊!所以,立太子真是刻不容缓的事呢!”

  太皇太后哭出声来:“我已身历三代皇帝,岂不知立储的重要?只是,皇后命薄,竟然生不出一个儿子!等我死后,恐怕她……”

  窦太后抓住她的手:“母亲!您对儿臣的眷顾,儿臣永世难忘!我对您起誓:一定如同您庇护我一般庇护薄皇后!今后若得神鬼之助,皇后生下嫡子,一定重立太子,让皇后之子继承大统!”

  太皇太后挣扎着要下床:“儿啊……,我的儿!我、我老婆子……要、要给你磕头!”

  窦太后和景帝一起按住她,跪了下去。

  窦太后:“妈妈呀!您千万不要这样!这是要折儿臣的寿啊!”

  太皇太后重新躺好,高兴得又哭又笑:“真是苍天有眼……我有你这个好儿媳,好心好报啊!我虽贵为太皇太后,从不敢私宠娘家人。我将这侄孙女选为皇后,也只是指望她能生个龙子,使薄氏一门,永与皇室亲好……有你这番话,我、我死亦瞑目了……”

  景帝看看母亲,看看祖母,暗暗松下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凄厉的叫声:“祖母!祖母啊……”

  三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向外望去。

  只见薄皇后披头散发闯了进来,几名宦官和武士想拦又不敢,相随着追到门口。

景帝“虎”地站起来,迎到门口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宦官、武士们连忙退下。

那薄皇后已是不顾一切了,她从景帝身边闯过去,冲到榻前大叫:“祖母啊!薄氏一门完啦……”

窦太后摸索着站起来:“皇后!你给我住嘴!”

太皇太后:“怎么回事?说、你快说!”

薄皇后双膝落地,泪如泉涌:“祖母啊!他们在骗你!他们已立刘荣为太子!而且、而且只等您死后,就要将我废去,另立栗姬为后啦!”

太皇太后颤声问:“皇帝!这、这可是真的?”

薄皇后:“这是我刚才听栗姬亲口所说,岂能有假?”

“啊!薄氏休矣!”太皇太后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窦太后气得身子发抖:“皇后!你好糊涂!那栗姬的话,可是能作得数的?”

景帝猛然闯了过来,一把揪住皇后衣领,恶狠狠地:“贱货!朕马上杀了你!”

窦太后一声断喝:“皇帝!”

景帝不得不放开她,仍心犹不甘地猛力一推,皇后跌坐在地。

窦太后严厉地:“皇后,你知罪吗?”

薄皇后跪好,口气生硬地:“儿臣不知。”

窦太后:“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却不能生育,此罪一!作为当今皇帝的正妻,却不能取悦于皇帝,得到他的宠爱,此罪二!在长辈重病之时,竟因自己的忌妒去烦扰长辈,使她的病加重,此罪三!有这三罪,皇帝杀你已是理由充足!不过……念太皇太后一片苦心,我作主赦你不死!”

  薄皇后的身子早已抖成一团,这时只得连连磕头:“儿臣谢太后活命之恩!”

  窦太后痛苦的仰天闭上了瞎眼:“皇后,你……不该忘了自己是……女人!”

  景帝喝道:“来人!将她押入冷宫!”

  皇后泣不成声:“皇帝、容我……再看祖母一眼吧!”

  景帝挥手止住正要上前架皇后的武士。

  薄皇后膝行至榻前,哽咽着轻声叫:“祖母、祖母……”

  榻上的太皇太后口眼都微张着,毫无声息。

  薄皇后惊呆了:“祖母、祖母!”她突然疯狂地大叫起来:“死啦!死啦!”

  景帝与窦太后也连忙扑过来,“祖母”、“母亲”地叫成一团。

  薄皇后从人堆里冲出来,撕扯着头发和衣服,仰天大叫:“死啦!死啦!……”


  烛光下,王美人搂紧两个儿女,面露惊恐之色。

  窗外夜空中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小刘彘在妈妈怀中缩紧身子:“妈,为什么吹号角?”

  王美人:“你的太祖母升天了。”

  小平阳公主:“是骑仙鹤去的吗?”

  王美人:“是。”

  小刘彘来了兴趣,挣出身子:“妈!我要出去看!”

  王美人将他拉回来抱住:“不!不许看!”

  小刘彘瞪大眼睛看着妈妈,似乎被她忧虑的情绪感染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妈,我怕升天……”

  王美人:“是的,我们都怕……”

  这时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宦官匆匆走进来,跪下:“王娘娘,老奴将情况都探明了!”

  王美人:“李公公,你快说!”

  李公公:“皇后娘娘已被关起来了,是直接从太皇太后榻前押走的!”

  王美人倒抽一口凉气:“那、那栗姬官中有何动静?”

  李公公:“栗娘娘宫中灯火通明,老奴刚看到,长公主殿下进她的宫中去了。”

  王美人猛地立起来,搓着手、连连跺脚:“天啊!看来事已无法挽回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刘彘姐弟俩看看李公公又看看妈妈,满脸不解。

  李公公同情地看着王美人,一言不发……

  

  栗姬宫中。

  栗姬端正地跪坐在正中,神情倨傲。

  刘荣和长公主分坐两旁。

  长公主:“栗夫人,想必你已经都知道了吧?”

  栗姬:“知道什么?”

  第公主:“这举哀的号角声响彻夜空,难道夫人……”

  栗姬:“哦──。我这宫门之外的事情,我素来是不管的。”

  长公主有些窘了,哂笑着:“是啊是啊,闲事少管为好,在宫庭之中,端坐室内,是非尚且可能穿墙而入啊!”

  栗姬:“长公主在这样的是非之夜,不是也入我室内来了吗?有何要紧之事,但请明言。”

  刘荣听着不是味,不安地动了动。

  长公主:“我是为荣儿的事来的。”

  刘荣躬身:“姑母,不知为小侄何事?”

  长公主:“荣儿,你今年十几年啦?”

  刘荣:“小侄十七了!”

  长公主点头笑道:“好!翩翩一少年啊!”

栗姬不冷不热地:“怎么?公主殿下又生发出了作媒的雅兴?”

  长公主:“夫妇之道,乃是人伦大义嘛!我这侄儿也该娶妇了!”

  栗姬语气加重:“是啊,夫妇之道乃人伦大义,可偏偏有人,专坏他人夫妇情份!”

  长公主愕然:“栗夫人此话怎讲?”

  栗姬:“皇帝身边的侍女,好象十有八九都是公主殿下您进献的吧?”

  长公主:“这……皇帝反正需要人侍候啊!”

  栗姬:“若说是侍候嘛,只要粗手大脚,有些力气就行了,可公主进献的侍女,一个个妖冶美艳,比那商纣王的妲已还要风骚!请问,这不是要惑乱天子之心吗?”

  长公主:“夫人……”

  栗姬气势汹汹地说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看到荣儿将被立为大子,想把自己的女儿阿娇嫁给他吗?”

  刘荣想阻止她:“母亲……”

  栗姬不顾一切地往下说:“那阿娇姑娘当然是百里难挑一的,又生得千娇百媚,又有个皇帝舅舅。可只怕我的荣儿受用不起,我看,太子选妃,还是找个门户低些的姑娘为好,不然以后皇后娘家过于显赫,恐怕不利于社稷的安定吧?”

  长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你以为自己已经是皇后了吗?”

  刘荣看着长公主出门远去,才转身说:“母亲,你何必呢?长公主的权势灸手可热,得罪她对您不利啊!”

  栗姬仍恨恨地:“怎么,我对她已忍了这么多年了,你已经当上了太子,我还要忍让吗?”

  夜空中的号角声显得格外凄厉。


  未央宫大殿。

  景帝端坐受群臣朝拜。

  景帝:“昨夜,太皇太后安然仙逝。朕以为,既然高祖皇帝已经与高后吕氏合葬于长陵,应当为薄太皇太后另选陵寝,请诸位公卿议决,明日早朝奏来!退朝!”

  景帝起身,群臣躬身。

  这时有一位大臣抢上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景帝回头,只见那大臣目光灼灼而立,仅略为鞠躬,毫无惧怕的神色。出字幕:“魏其侯窦婴(窦太后之侄)。”

  景帝重新坐下:“魏其侯,你有何事?”

  窦婴手持玉笏走近景帝:“陛下,臣闻,有德的尊者,从不加害于无辜的弱小。陛下认为这个道理正确吗?”

  景帝皱起眉头:“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窦太后宫中。

  长公主盘脚坐在太后身旁,说:“妈!栗姬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真把我气坏了!”

  窦太后摇摇头说:“依仗皇帝的恩宠,就如此骄横!这不是贤德女子的言行!”

  长公主摇着太后的肩膀:“妈!妈!您得给我作主!难道您就看着您的外孙女阿娇当不上皇后不成?”

  窦太后苦笑:“你又何必那么看重这个皇后的头衔呢?眼前就有一位苦命的皇后,你为何不记取前车之鉴呢?”


  大殿。

  窦婴:“皇后无子,只能说是命苦,而并非是失德。再者,皇后与太皇太后同为薄氏之女。太皇太后生孝文帝,有功于大汉。今薄皇后不生育,念太皇太后之功,当宽宥之。何故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就将无辜的皇后废去了呢?”

  景帝满面怒容,勉强忍着听下去。


  一外偏僻破败的宫室。

  李公公引王美人匆匆走来。

  李公公手提装食物的木盒,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娘娘,这里面就是关押薄娘娘的冷宫,老奴已经买通了看守。不过,您不可久留,要防隔墙有耳!”

  王美人:“不怕,我心中有数。”

  她接过木盒,拍响那紧闭的大门。

内应:“什么人?”

  王美人:“是我!开门!”

  门开一道缝,一宦官伸出头来看看,忙将门打开,放王美人进去,同时嘱咐:“您快点!被人看见奴才吃罪不起!”

  王美人走进一间偏室,只见屋角铺着些草,上面一领破席。薄皇后面朝里蜷缩而卧。

  王美人放下木盒,在席前跪下:“薄娘娘!贱婢探望您来了!”

  薄皇后一惊,欠身起来,不由大放悲声:“好妹子!你竟还……记得我?”

  王美人扶住薄皇后:“娘娘!娘娘!不要哭!不要哭啊……”

  门外一年轻小宦官伸进头来,看清是王美人后赶忙悄悄离开。

  王、薄二人抱头痛哭。

  

  大殿。

  窦婴:“……总而言之,夫妇大义,乃人伦之首要!情爱可以废弛,但夫妇的名义不可随便取消!所以,陛下可以不亲近皇后,但只要皇后未犯大的过错,无故将她废去,就要使天下臣民的道德随之败坏……。”

  景帝拍案而起:“魏其侯!你太放肆了!”

  窦婴并不畏惧,略鞠躬朗声道:“陛下!我身为汉臣,只知犯颜直谏就是忠!不敢唯唯喏喏以自保!”

  众臣面面相觑。

  景帝:“你不要自以为是朕的至亲,又立有战功,就可以在这里胡言乱语!你没听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窦婴叹了口气,垂首说道:“看来陛下圣意已决,臣不复多言了。”

  他倒退入大臣行列。

  宦官高呼:“退朝──!”

  大臣们鱼贯向外走去。

  突然,景帝一拍桌案:“慢!”

  众臣连忙回身。

  景帝气冲冲地:“窦婴!你以为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窦婴出列,走到正中跪下:“臣等候陛下的裁决。”

  景帝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呼呼喘息。然后突然大叫:“朕知道你心中所想!你认为废皇后乃是栗姬耸恿,你恨栗姬是吗?我偏要罚你天天见到她!朕令你任太子刘荣的太傅!你要每天进内宫教太子读书!当着栗姬的面,把你的肚子那些酸腐的人伦道德都传给太子吧!”

  众臣愕然,有人在窃窃发笑。

  窦婴满面严肃,伏地叩拜:“谢主隆恩!”

  景帝早已拂袖而去。

  窦婴立起来,看看众同僚,忽然朗朗大笑起来。众臣也轰堂大笑……


  小花园中。

  栗姬在宫女陪伴下赏花。

  那年轻的小宦官匆匆跑来:“栗娘娘,奴才有事禀告!”

  栗姬挥退宫女,然后问:“说,都有哪些人去看过薄氏?”

  小宦官:“没见别的人,只有王美人独自去过。她还与薄娘娘,不!与薄氏抱在一起哭呢!”

  栗姬咬牙:“好啊!这可是她自己将把柄交到我手中来的!”


  内室。

  景帝大怒,背手踱着,扭头问道:“这可是真的?”

  栗姬:“千真万确!”

  景帝向外走去:“待朕去亲自问她!”

  栗姬追到门口:“陛下!问过之后请速回,臣妾在这儿等着陛下!”

  她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景帝在随从簇拥下,大步走着,满面怒容。

  景帝切齿自语:“贱货!连王美人都敢违逆朕的心愿!看我怎样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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