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批的文学作品重新问世,一律没有插图,印刷得也粗糙。那时刚刚解冻,洪流滚滚,想必一时还顾不上这种精雕细琢。 如今走进书店,各种各类的图书不仅封面艳丽,书里也几乎都配了插图,大多还都是彩图,作为文学作品,却又觉得过于喧嚣了些。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出版的文学作品中以翻译作品的插图最为精美,那些插图都是外文原版书的复制。一部书七、八幅最多十几幅,极少数的一些书在最重要的情节还配以彩图,书籍的封面、装帧都很素雅大方。 翻译作品以西欧各国为最多,名家经典,文字风格各不相同,所配插图也是多种多样,版画,蚀刻,钢笔画,速描,油画……不一而足,异彩纷呈。 巴尔扎克善于描写被金钱、权势、贪婪、爱、恨、甚至口腹之欲等种种欲望折磨得变了形的人们。他的作品辛辣犀利,带有漫画式的夸张。插图与这种文风也很相配,都是钢笔速描的人像,有全身的,半身的,或者就是一幅人头特写,线条有力,准确传神。如《欧也妮·格朗台》,《高老头》,《贝姨》,《邦斯舅舅》……等。 《高老头》中的主人公高里奥先生是位精明的面粉商,靠面粉生意发了大财。他虽然贪婪悭吝,但对两个漂亮的女儿却溺爱无边,倾其所有。两个出了嫁的女儿每次回来都是为了榨取他的钱,他虽然把这点看得清清楚楚,但还是像被催了眠似的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直到最后不得不在夜深人静时关起门来把心爱的金器绞成金条,一边绞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最后贫病交加,女儿们再不上门,直到死,女儿们都没有再来。 书中有一幅插图是高老头的半身速描,一张胡须丛生的脸像一座阴暗威严的森林,那时他还有钱、还被人尊称为高里奥先生。记得读完全书后,我忍不住又翻回到最初的这幅插图,久久地凝视着那张脸。从那张脸上,我看出了他内心种种情感与欲望的挣扎,甚至觉得,看到了他注定悲惨的一生。 这是高老头,那时他还被人尊称为高里奥先生。
这是高老头和他的两个女儿,此时的高老头已被两个女儿榨取干了。
这是最后躺在病床上的高老头。
《贝姨》的主人公叫李斯贝德,大家都叫她贝姨。她美丽的堂妹嫁给了男爵,成为男爵夫人。堂妹把她从农村接了出来,打算给她说一门亲。她自己结识了一个流亡艺术家文赛斯拉,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他,爱他。后来,她的侄女奥当斯把文赛斯拉夺走了,从此她表面上对这家人还是那么亲密、忠心,暗地里却作了种种精心的设计,用自己的一生来对这家人进行报复。 书中有多幅人像插图,其中有一幅是老年的贝姨。这幅画有如一道浓黑的怪影,永远横亘在我的记忆之中。我那时十几岁,突然心血来潮,没头没脑地迷上了画画,当然只是信笔涂鸦,看到插图中有漂亮的公主小姐就照着样子把她们画下来。 前年整理屋子,这些画居然还在,一堆幼稚可笑的小美人。正在随便翻看的时候,突然在这些小美人中出现了一张非常丑怪的面孔,不由得心中一怔,诧异地想: “我还画过这样一幅画?这是贝姨!” 其他那些小美人,早已记不清是哪部书中的哪些人了,只有这幅老年贝姨的头像,虽然早已忘记自己曾经画过,但一眼之下就认了出来! 试想一个完全被仇恨呑噬了的灵魂,一双只为复仇而暗暗窥视的眼睛……这该是怎样的一付相貌?是偏执?是邪恶?是多谋善断?还是狡诈狠毒?都是,又都不是。她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嫌恶,同时,又有一种由她而生的怜悯,深深地击打着我的心灵。 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可以阴毒、可以兇险,但是绝不萎琐,而是惊心动魄。尽管他们的灵魂被畸形的环境挤压得变了形,他们依然奋力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他作品中的插图就着重在这种对人性的刻画,着重挖掘出不同人物不同瞬间的心理变化和表情,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把他们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是贝姨的侄女奥当斯。
这是被奥当斯夺走并与之结婚的流亡艺术家文赛斯拉
这是老年的贝姨。
法国作家雨果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的作品因此而具有一种天然高贵的气质和一种宏大的悲剧氛围。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九三年》集中体现了这一点。这是《九三年》的封面,劫后余生的一部书,仔细看,封面上还留有擦不去的脚印。
这是首页上雨果的照片。
朗德纳克侯爵是一名有声望的保王党人,在与共和军的交战中,他为了救农妇的三个孩子而落入共和军的领袖、他的侄孙郭文之手。朗德纳克没有子女,郭文也就相当于他的亲孙子。共和军早就想抓住朗德纳克,由郭文签名的抓捕他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 但是,当郭文知道了朗德纳克本来完全可以逃走,是为救三个孩子又返回来才被抓住的,就放了他。共和军首领、也是郭文最好的老师和亲密朋友的西木尔登依据共和军的法令与信念下令处死郭文,自己又因为不忍而自杀。 书中有一幅铜版蚀刻插图,画上的朗德纳克侯爵挺身站立船头,与认出他并想抓住他的水手对峙。在这决定生死的一瞬间,他面对水手神情坦然毫无惧色,船外波涛汹涌。 我读这书时,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用当时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思想标准来看,很明白保王党人是“坏人”,共和军与拥戴他们的老百姓都是“好人”,理所当然应当抓住朗德纳克,把他杀死。 仇恨!斗争!这就是当时充满我们那一代人头脑中的东西,而那幅画却传达出完全相反的信息。理想、信念、道义的冲突从一开始就为全书奠定了悲剧的基调,精神世界中的这场惊涛骇浪有如画上那暗黑色的汹涌波涛;但是,平等博爱的伟大胸怀就像清晨冲破云层的万道霞光,带着庄严的浪漫,带着对所有生命的珍爱,笼罩着全书,也照射在这幅画上,这幅画的简洁庄严使它具有一种很强的象征意义。 在那个混乱可怕的年代,悄悄读着这部书,就像听到一曲来自天上的颂歌。三十多年时光流逝,这部书中其他那些插图我都忘记了,惟有这一幅,只要想起《九三年》,就会想起这个画面。
为雨果作品所配的插图,具有一种史诗般的风格,更具观赏性和装饰性,这是农妇和她的三个孩子。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苏联文学作品中的插图。苏联文学作品的插图一般都是油画或水彩画,贴近现实,更具描述性和叙事性。重要情节中的场景人物,以及各种人物的身份表情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能通过插图很好地表现出来。 比如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一部以“革命,仇恨,斗争”为主旋律的小说,但是全书写得最鲜活,最有生命力的情节,却是少年保尔与冬妮亚的恋爱。 尽管后来作者把冬妮亚写成了一个“酸臭”、“腐臭”的资产阶级小姐,尽管原书由联共(布)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彼德洛夫斯基所做的序言中也说“保尔曾犯过错误,爱上一个小姐,一个没有斩断她与非无产阶级社会相联系的血脉的小姐”,尽管如此,却丝毫没有损害冬妮亚在读者心中那美丽高雅、温柔活泼的形象。 保尔与冬妮亚最初的相遇是在一个池塘边的大树下,保尔在钓鱼,鱼钩被水草挂住了,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笑声。插图描绘的就是这个场景,充满了青春的纯洁、浪漫与柔情。
那个年代凡是看过这部书的少男少女,没有哪个不把这幅画面反复地看上无数遍,并把它深深地珍藏在心底。这个画面,还几乎被原封不动地搬上了话剧舞台。 直到过了半个世纪的今天,我国的一群电视工作者又把这个故事搬上了电视屏幕,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挑一位美丽活泼的姑娘来饰演冬妮亚,并改写了原书中对冬妮亚的生硬的诋毁与歪曲。冬妮亚的美好形象得已长久地存在人们的心里,与这幅优秀的插图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这一幅是风雪严寒中的铁路线上,修铁路的保尔与婚后的冬妮亚以及她的丈夫相遇。就是在这里,冬妮亚被保尔骂为“腐臭”、“酸臭”的资产阶级。当年面对这幅插图,我曾抛洒过多少伤怀与叹息啊。
后来保尔又与革命队伍中的一个美丽的姑娘丽达相爱,因为误会分开。多年后,当他们又意外地在全俄共青团大会会场上相遇的时候,丽达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部书195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梅益翻译。共有14幅插图,都是俄文版的复制(下面简称原版)。 1976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又重新出版了这部书(下面简称新版),这是新版书的封面,由伍启中绘。
这是新版的出版说明。
书里共有六幅插图,由陈衍宁,林墉所绘。六幅插图完全围绕着革命的主题,上面提到原版的那三幅内容上与女性有关的插图自然都没有了,插图中人物的神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十二岁的保尔在车站的饭馆里干着劈柴、烧水等杂活儿。这是新版的第一幅插图,表现少年保尔在劳动,一个革命少年的英雄形象。
同时再看看原版的插图,小保尔由母亲带着去见饭馆老板,求他给安排个活儿干。老板很蛮横地看着保尔,小小的保尔躲在一边,母亲温暖宽大的身躯像是在护卫着他。
朱赫来是保尔革命的引路人,他被匪兵俘虏、押解着走在路上时,被保尔碰见。保尔决心救出朱赫来,他猛然死死地抱住匪兵手中的枪,朱赫来听见马上回身挥拳打倒匪兵,朱赫来得救了。 这幅新版的插图中,朱赫来与匪兵都是侧面,成了背景人物。保尔身形虽小,但在画面的最前方,正用枪托向后猛捣匪兵,姿式有力,全身是扩张性的亮白色,使保尔的形象变得非常突出。
这一幅是原版的插图。朱赫来正面的形象强壮有力,占了画面的大部分,他正愤怒地挥起铁拳砸向匪兵,左下角的保尔扑在匪兵手中的抢上,并且咬他的手,一看就还是个孩子。
闯过了战争、艰苦与死亡的保尔大病初愈后,向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革命前铁路工厂的车工、如今苏维埃的区委书纪托卡列夫递交入党申请书。为了使保尔的形象显得高大,人物间的比例都不对了,这是新版中的插图。
这是原版的插图。
严重的疾病几乎使保尔丧失了生的勇气,但是经过艰难的思索,他决定活下去。这是新版的最后一幅插图,病中的保尔,眼光充满革命激情,向往着崇高的革命事业。
这是原版的插图,一脸病容的保尔,坐在疗养院的椅子上沉思。
从对这同一部书的两套不同插图的比较,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时代文艺上是怎样地在追求高,大,全,所有的人物形象完全失却了一个正常人的情感和面貌。 由于时空、地域、观念习俗、思想文化等种种因素的不同,小说的阅读往往容易使人产生隔膜,无法准确地把握所描写的场景和人物。优秀的插图却能为文字提供一定的依据,使人加深对文字的理解,用鲜明生动的画面,给人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 托尔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世界性的文学巨著,安娜的形象在迄今为止的世界文学作品中独一无二。安娜是一位贵夫人,由于托尔斯泰本人出生贵族世家,他描写起这些人来得心应手。他没有把安娜放在远离大众的、虚伪的,高不可攀的地位,而是从一开始就带领着读者像朋友一样走近她,走入她的内心,让我们看到她的美丽高贵、她的真诚热情以及充满她整个身心的蓬蓬勃勃的爱与生机。如今,在某种意义上,“安娜”已成为“爱情”的代名词,她用自己的生命祭奠心中的爱情,也可以说,她是二十世纪的悲情维纳丝。 《安娜·卡列妮娜》这部书中的插图是我最珍爱的。这部书1956年初版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为“初版” ),周扬、谢素台译。竖排版,分上、下两册。上册我记得有六幅插图,其中第二幅是彩图;下册有五幅插图,第二幅是彩图。每一幅插图用的都是单独一张较薄的铜版纸,印刷精美。这是初版的封面
上册的第一幅插图的背景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安娜的无心出现,使舞会的皇后吉提黯然失色,也在无意中粉碎了那一刻之前存在于吉提心中的辉煌虚幻的爱情。安娜穿一袭朴素的黑天鹅长裙,雍容淡雅,仪态万方。吉提像一朵沐浴着朝霞的鲜花,正欣喜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却突然间意视到自己输给了这位风韵如醇酒般醉人的妇人。 这是吉提和安娜对视的一瞬间。在她们周围,还有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和眼光。
书中第二幅插图是风雪火车站。安娜想躲避渥伦斯奇的追求,其实更是想躲避自己心中的热情。她提前从莫斯科回彼得堡,在中途一站下来透透气,回车厢时却意外地碰到了坐同一列火车追踪而至的渥伦斯奇。狂风暴雪的火车旁只有他们俩人…… 这一刻的对视从此改变了安娜的一生,他们的故事从火车站开始,最终也在火车站结束。
下册的第一幅插图是安娜与渥伦斯奇及朋友去参观一个画家的画室。她与渥伦斯奇去欧洲旅行,在意大利的一个小镇上意外地碰上了渥伦斯奇中学时的一个老同学,他们一起去这镇上一个俄国画家的画室参观。安娜不久前大病一场,此时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好,是她与渥伦斯奇相爱以后相对最平稳快乐的时期。
这是下册中的第二幅插图,这是一幅彩图。安娜忠实于自己的爱情,执意要在社交界露面。她不顾渥伦斯奇的劝阻,勇敢地出现在剧场的包厢里,引起周围巨大的骚动。这幅插图细腻而又主次分明地用画笔叙述了这整个的过程,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这幅彩图表现的就是这两页文字的内容,第一页:
第二页:
这部初版书是我家幸存的一些书中的几本,而且上、下两册都在,以当时的情形而言,也真算得是个小小的奇迹了。 后来,我弟弟的一个同学知道我家有这部书,想借去看,我有些舍不得。我弟弟当然就生气了,说我太小气,我也惭愧地承认自己是小气,只好答应借。归还时,就说上册弄丢了。丢了,能怎么办?只能遗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遗憾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沉甸甸地坠在心里。我去过很多旧书店,逛过琉璃厂,总觉得偌大的北京,再找一部同样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不会太难,但这种淘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渐渐地我对找旧书失去了信心,开始把目光转向新出版的书。每次有一个新的版本出来,我都要仔细地翻看一遍,每次都很失望。前些年出版的一些书籍,印刷、装帧的粗糙就不用提了,不带插图还好些,看过几种带插图的,只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套“名著名译插图本”丛书,其中有这部书。文字翻译还是周扬、谢素台,插图却增加了许多,每册都是十三幅。上册保留了初版中的五幅,去掉了吉提在舞会上看出渥斯基爱上安娜后独自颓然坐在小客厅椅子上的一幅。 下册保留了初版中的四幅,去掉了一幅。 安娜与渥伦斯奇暂时住到乡下去,与安娜关系很好的嫂嫂杜莉坐着马车到乡下去看她,中途向一群在田间劳作的农人问路。这时安娜他们正好骑马回来,在路上相遇。这节的文字一开始就用生动的笔触描写了在田间劳动的一群农人,并且拉开距离,又通过他们的眼光来观察主人公们。这种视角的转换大大拓展了主人公们活动的空间,也使小说的结构变得更加厚重。这是初版下册的插图,广阔的田野,在田间劳作的朴实憨厚的农人,他们神态各异,有人正向远远的路上张望,在那里,跑着一队马车和一些骑着马的人们。整个画面洋溢着俄罗斯特有的粗犷宽厚的气息。
新版中在这里也有一幅插图,换成安娜与嫂嫂两个漂亮女人相见的场面。技法如何就先不说了,对于同一段文字,插图却选取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画面,前一个着眼于广阔的社会,使我们不但看到了主人公们的生活,还看到了在他们周围生活着的人们。后一幅只把目光局限于安娜这一条线索,这种构思不仅没有丰富安娜的形象,反而让人感觉到思维的贫乏,它不仅大大缩小了文字的内涵,也削弱了文字的力量。
新版的下册中,还加上了一幅最后安娜扑向火车的插图,这在初版中是没有的。加了这样一幅,原本也没什么,但看过之后,心中却有一种别样滋味。看到新版中这样一幅插图,才体会到初版中的“没有”是出于一种不忍,出于一种仁厚的爱。而新版中这个“有”所包含的那份初衷,是不是更接近商业化的炒作以及一种“穷追不舍”的猎奇心理?
新版上、下两册共二十六幅插图,用的全是与文字一样的新闻纸,纸张比较薄。一面是画,一面是字,从画面上还隐约可以看到背面的字行,图像的印刷质量也很差。前面所用上册中的舞会和风雪火车站两幅插图,都是这个新版中的,风雪火车站的插图最著名,初版中是张精美的彩图,新版中却成了那样模糊不清的黑白色。只不过新版书又把这幅插图作为了封面。
即使有这么多遗憾,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部书,总算还是初版中的插图吧,也就取个聊胜于无的意思。 听说不久的将来,会有草婴译的托尔斯泰全集插图本问世,也不知其中有没有1956年版的插图?这些使我念念于心的插图到底是谁画的,我一直没查到。网上有文章说是列宾所绘;但问过一些搞美术的人士和一位美术界的权威,又说并不见得。于是只好学着很学术的口吻说一句:“姑存待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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