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着青纱帐,山野一片寂静。我裹件棉大衣,蜷缩在鹰沟洼玉米地里,一动不动。已是后半夜,寒露初上,雾气渐重。阵阵凉风贴着地皮溜过来,吹得秋虫缄口无声。我仰望天空,觉得颗颗星星像是月光凝成的露珠,将天地之间布满寒气。“塞北的秋夜真冷啊!”我叹息着,缩着脖,裹紧大衣,靠住棒秸堆,细听四周的动静。南山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嚎叫,给夜色平添了几分恐怖。“要能拢堆火,烤几个老玉米,该多美!”一想到暖人的篝火,焦黄的棒子,我越发感觉寒冷,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我赶紧抛开遐想,轻轻掏出一个生棒子,慢慢啃着,不敢弄出声响,生怕惊走了我苦苦守候的猎物。
秋天到了,乡村的秋天是四季中最美好的季节,沉甸甸的老玉米,红彤彤的高粱,黄澄澄的谷子,金灿灿的黍子;苹果树挂满了苹果,向日葵结满了葵花籽;菜园里茄紫萝白,大白菜一棵棵站得横平竖直……;秋天是农村的节日,一年的辛苦有了回报,粮食收到仓里,钞票揣进兜里,明年的生活就有了着落。
处暑刚过,大队就组织护秋队,每个生产队出一个人,除了看本队的庄稼,还要看大队的果园。老二爷子找上我,“看青,活茬不算重,就是熬人,早出晚归,耽误家里的活计;还得实称,不偷懒耍滑;还得铁面无私,不怕得罪人。老匡你干成不?”
我进了护秋队。8月25日那天晚上,管治安的马德才在大队部召集护秋队布置任务,“今年年景不错,粮食增产板上钉钉。不过要做到颗粒归仓,就得有劳各位,咱村每年都出些妖蛾子,偷三摸四,揩集体的油。大家盯紧点,逮着了,不管他是天皇老子,该罚就罚,决不包辟!”从此我每天四点多爬起来,提着镰刀,下地转悠,虽说辛苦,心里倒也高兴,可以拿本书看。
头几日,除了有小孩偷摘些果子,没丢什么庄稼。我很轻松,抽空还帮社员砍棒子;有时走到山坡上,俯瞰田野,触景生情,总要诌上几句歪诗。快到“十一”了,我想写首诗,借歌颂祖国,反映插队生活。
谁知到九月上旬,地里丢开庄稼了。不是掰走一片棒子,就是葵花给剃了头,而且丢庄稼的地块东南西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马德才召集护秋队训示,逮住小偷要重罚,谁也不许徇私情。我们护秋的,猎犬一般,四处设伏,却每每扑空,这小偷儿显然是个老手,好像故意和我们捉迷藏。一时间,村里议论纷纷,大队书记在喇叭里讲了几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弄得“地富反坏”们惶恐不安,不知又要整到谁头上。
一天上午,我看青转到葫芦头,碰上七队社员砍棒子。二臭看见我,老远就喊,“喂,老匡,抓住贼没有?”我走过去,苦笑着摇摇头。怀子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摘一个俩的不就成了,越偷还越来劲儿!”孙仨说:“这偷东西像抽大烟,也上瘾呢!”老二爷子说:“早先丢庄稼有个法儿,能查出贼主来。”“真的?什么法儿?”我忙问。“油炸小面人!捏些个面人,写上人名,搁油锅里炸。平常人一炸就浮起来,可若是贼,一下油锅就沉底,浮不起来!”大伙一听,都哈哈笑起来。国柱说:“二爷现在什么年代了,还闹迷信?再说咱村现今一千多口人,都炸一遍,得多少面,多少油呀?”老二爷子也笑了,挠挠腿上瘦筋说:“不过是个玩笑话。其实老人也不一定就信这法儿,只是气不过,总得作个法吓吓贼罢了。”国柱说:“吓贼不打紧,我们清白人也跟着下油锅了!”大伙又都哈哈笑了。
二臭接着说:“依我看,这次不是小偷,保不齐是个黑瞎子啥的,老匡你可要小心,不行找德远,借他那杆火枪带上,免得遇上黑瞎子吃亏。”国柱问:“你咋知道是狗熊干的?咱这山里有狗熊吗?一张嘴就胡勒勒!”“你看那小偷像不像狗能掰棒子?小偷偷棒子要都带走吧?这个小偷拿一半扔一半,不像狗熊掰棒子吗?”老二爷子点点头,说:“也是,这个小偷有点邪,不是偷,简直就是祸害,好像跟咱有仇似的!狗熊不可能,咱这山上现如今连狼都没了,哪来的狗熊?不过这个贼有点不一般,老匡你还是小心点,夜里别走太远,别挂单儿。”“知道了,”我点点头,心里说哪有这么严重?俗话说做贼心虚,咱还能让贼吓着?
立秋后,每晚我都到广播室,讲半小时《金光大道》。那天晚上在广播室讲完故事,一出门遇到马德才和几个看青的,马德才提根棍子,看见我说:“正好,老匡,走,抓赃去!”“找到贼了?”我问,德才点点头。我喜出望外,紧随德才出了大队部。下了高坡奔西,走着走着,觉着不对劲,竟到了七队,竟到了我们住的那条巷子。“队长,怎么到我们七队了?谁呀?”我急着问。“荷莲”,“荷莲?”我大吃一惊,停住脚说:“搞错了吧?她怎么会偷东西?”
第四夜,正是国庆节的前夜。我躲在鹰沟洼的青纱帐中,啃着生棒子,仰望河汉星空。恍惚间,天空闪烁五彩缤纷的烟火,雪亮的探照灯劈开夜空,一张张小巧玲珑的降落伞像白衣仙子飘然而下……这是小时候随爸爸到天安门看烟火的情景。童年的回忆总是甜蜜的,甜蜜的回忆总勾起对亲人的思念。此刻,京城的父母,内蒙草原的哥哥,延安黄土地的姐姐,他们会梦见我吗?他们会想到我——家中最小最瘦弱的孩子——正固执地守在寂静的田野吗?
长夜即将过去,天上微明,晨雾无声无息地涌来,缓缓覆盖了青纱帐。就在我为徒劳一夜而有些沮丧时,忽然听见了一个脚步声,停了一会儿,便响起嚓嚓的掰棒子声。贼来了!我的心咚咚跳着,全身绷紧了,手握镰刀,蹑手蹑脚绕过去,抄到贼身后。借着晨光,我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正提着个口袋掰棒子,大的扔进口袋,小的随手丢在地上。我悄悄走上前去,离贼还有五六步远时,脚下咔嚓一响,贼猛地回身,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吓了一跳!
这是个陌生人,个头很高,瘦如骷髅,乱发垂肩,脸黑似炭,衣衫褴褛。看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一双大牛眼,透着凶气。看见他比我要高出一头,我有些害怕了;特别是他那莆扇般的大手,骨节儿上青筋爆起,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样子。我掂量着,单打独斗自己肯定不是个儿;可离村太远,若要叫人也来不急。好容易和贼照了面,偏又不认识,要让他跑了,和社员们如何交待?尤其是荷莲的冤屈如何洗清?想到此,只能壮着胆,和贼对视僵持着。
对视片刻,那贼毕竟心虚,仍下破麻袋,转身要跑。我猛扑上去,搂住贼腰,二人重重地跌倒在地。那人虽然枯瘦,却有蛮力,手如铁钳,抓人生痛。我几次被摔在一边,总又爬起来抱住他。一边打,一边高声呼喊,那汉子急眼了,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双手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喉节咔咔响,眼前金星乱冒。就在绝望时,忽然掐着我的手松了,那贼歪倒在地。曙光中,我看见了荷莲,手握一根棍子,呆呆地站在面前。是荷莲把贼打晕了,我绝处逢生,猛地翻身压住贼,从兜里掏出麻绳,将贼手紧紧捆上。
“哥——!”荷莲叫了一声,扔掉棍子,慢慢跪在那人身旁。
“哥?”我惊呆了。我知道荷莲有个哥哥叫三锛子,村里人叫他“潮货”,意思大概和城里人说的“二流子”相似。去年因为耍流氓,被抓去劳教了。难道眼前这瘦骨嶙峋的人就是三锛子?他怎么会跑到这来?我望着荷莲,满心疑惑。
“哥,莫怪妹子手狠,你要弄出人命呀!你不该从劳改农场逃跑,更不该跑回村来呀!你说你在西山洞里躲几天就奔口外去,可你不该偷庄稼呀!知青大哥是好人,你若杀了他,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赎不清你的罪孽呀!”荷莲跪在哥哥旁边,流着泪责怪她的哥哥。她抬头看看我,低声说:“大哥,我不该瞒您,都怨我,那天晚上我是出村去了,我是见他去了,打村里一丢庄稼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干的,他恨乡亲们呀,我劝他投案自首,或者走得远远的,可他就是不听,他说他还要看娘一眼,老天爷呀,我真是作孽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我明白了一切。我马上想到如果抓回三锛子,荷莲将背上什么样的罪名。上有盲母,下有傻弟,这个家如果再失去荷莲,无疑会家破人亡。左思右想,咬咬牙,解开捆着三锛子的绳子,对已经清醒过来的三锛子说:“为你娘,你妹你弟,赶紧走得远远的!”
三锛子消失在青纱帐里,我陪着荷莲往村里走去。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抓住一个“坏人”,而第一次抓住坏人就放走了,我不知自己是对是错。我明白,丢庄稼的事终止了,可荷莲背着的耻辱也永远无法洗刷了。晨曦染红了漫川青纱帐,密匝匝的棒叶一齐随风摇曳,轻轻地将太阳捧出了山巅。国庆节到了,想到巍峨的天安门广场上,五星红旗正冉冉生起,本应是庄严和喜悦的时刻,可我心中却充满怅惘。四个长夜的潜伏竟换来这个结果,我苦笑着暗问自己:“这就是你献给共和国的颂诗么?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