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毕业的老三届 作者:刘峰


没有毕业的老三届


作者:刘峰  来源公众号:熊窝2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刘峰,1967届北京师院附中(今首师大附中)高中毕业生。1968年入伍,军旅生涯20年。于不惑之年转业地方,主要从事文字工作。

 

1964年,我16岁考入北京师范学院附中(现为首都师范大学附中)高中时,正值学校建校五十年,我在这所学校度过了难忘的青春岁月。

 

古塔依旧青春逝  渠水不断是非空

学校里记忆最深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附中西边的玲珑塔,即八里庄的慈寿寺塔,原名永安万寿塔。此处原有慈寿寺,与塔同建于明万历四年(1576年)。清干隆二十二年(1757年)修葺,清光绪年间寺废,仅存塔。1957年10月,慈寿寺塔被列为北京市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校住读期间,我清晨常到塔基下层锻炼,每次绕三层平台跑圈,跑完已是大汗淋滴,畅快无比。最快意的是夕阳彩霞中,在此朗读外语,畅谈理想,大有“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情怀。那时,我们受到的是最正统的革命化教育,忠党爱国、无私无欲是至高无上的追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林海雪原》、《红岩》等成为必读的课外书籍。我记得,读了《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后,我们几个要好同学像毛泽东那样坚持洗冷水浴,即使是三九天,即使重感冒、发高烧也不停止。

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有个高我一届的学长给心仪的女同学写了封表达爱慕之情的信,女同学当众撕了个粉碎摔到他脸上,扬长而去。此事成为全校的笑话,而那位身材清瘦、面容冷峻的女生则成了不少男同学心中的“女神”。

在近乎“清教徒”式的生活中,我们只追求革命的“乐趣”。玲珑塔与学校中间的那条京密水渠,在我进校后不久开挖。星期天,我和几位住校同学去塔边散步,被工地热火朝天的场景感染,脱掉上衣,赤膊就在工地干了起来,直到日落西山,才尽兴而归。后来,一些同学听说,也踊跃参加修渠,实践列宁倡导的“喀山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水渠修好后,在渠中游泳成为我的最爱。至今我还记得和同班同学霍进军、严鲁晋在一次戏水时,把不喑水性的沈大麟救上堤岸的情景。

1966年3月18日,高二年级的我,在18岁生日的第十二天,加入中国共产党。使命感令我激动得彻夜难眠,第二天早晨三四点钟就起床跑到玲珑塔下,大声朗诵毛泽东的《沙园春·长沙》。高二第一学期、我用一个暑假,重点自修了《矛盾论》、《实践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等哲学着作。

1990年海淀区政府以慈寿寺塔为中心,建成玲珑公园,免费向市民开放。

作者1968年参军入伍,军旅生涯20载。

 

师生情谊忘年交   “子教三娘干坤倒

我记忆最深的老师,一位是当时的教导主任杜森,一位是班主任霍恩儒,两位后来都担任过首师大附中的校长。

杜森精明干练,口才极佳。当时我担任校团工委副书记,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能在没有稿子的情况下滔滔不绝讲几个小时而没有口误,不仅逻辑性强,且富有感染力。只要他讲演,台下总是鸦雀无声。他是不少同学的偶像,也是对我影响极大的师长。

霍恩儒山西人,我至今清楚记得他讲到当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站在学院最高建筑的四层楼顶远眺:北京真大,师院真高,心胸真开阔!他告诉我,他从山西老区一个毛头小伙子进入北京高等学府,血气方刚,豪情万丈,很快就成为中共预备党员。可是在反右运动中,为班上一位同学仗义执言,得罪了支部书记,被取消了预备党员资格。现在,他愿和他的学生一起重新争取入党!咱俩来个竞赛,看谁先加入党组织!那时我和霍老师犹如兄弟,全无师生之间的代沟隔膜。我们一起学习毛主席着作,一起研究班级工作,一起在京密水渠游泳、在玲珑古塔畅谈时事,成为忘年交。霍老师加入党组织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我,并说:学生早晚要超过老师,我相信你将来比我强!

1966年的风暴一夜之间就把原来的师生关系闹了个底儿朝天,由过去的“三娘教子”变成“子教三娘”。在毛主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指示下,师院附中开始了教育革命。记得当时传阅了毛主席与王海容、毛远新的谈话后,我在1966年的三、四月份写了一篇探讨教改的“造反宣言”在学校流传,这份宣言成了高一年级最早秘密成立学生“造反小组”的战斗檄文。而我这篇文章,正是霍老师推介出去的,他和杜森老师对“教育革命”是坚决支持的。但谁也没有想到,老师——会成为教育革命的批判对象,变成学生造反首当其冲的“敌人”!

北大那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一出,大字报万炮齐表校党委,我陷入迷茫。6月初,我曾作为学生代表参加北京新市委在人民大会堂的会议,骑车返校路过天安门时,杜森老师感慨万千地对我说:“真没想到,每年天安门上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彭真就是藏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呀!这下好了,有了新市委六条指示,就拿到了令箭,我们要坚持校党委的领导!”

回校传达新市委“六条”时,同学们不买校领导的账,要我这位学生代表作证明,我证明艾友兰校长传达无误,于是我便成为“保皇派”,受到同学的鄙视。在我不知所措之际,霍老师找到我,诚恳地说:“当年反右就是先放后收,我站错了立场。你要记住我的教训,千万不能站错队”。也就是那几天,我父亲所属部队秘密调人京城卫戍,在校外玲珑塔边匆匆一晤,他只告诉我几条:听毛主席的话,跟毛主席走,多思考,少冲动。任何时候不能侮辱人,更不许打人。

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残暴之恶就迅速膨胀。很快,学校由批斗校领导扩大到批斗普通教师,由言语文字的批判发展成拳头、棍棒的批判(时曰“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艾校长、赵主任受到的摧残最厉害,死里逃生。一位戴着无形“右派”帽子的喻瑞芬老师则死于非命。在一个雨水、汗水和泪水交加的大白天,生物实验室的喻瑞芬老师被活活打死。有位我忘记姓名的女老师后来诉说:一帮我教过的学生“勒令”我,晚上到学校东北角停放喻老师尸体处,左右手各打尸体一百巴掌,否则就打我一百巴掌。我双手沾满了喻老师的血肉,直到现在我从手指到心脏都是冰冷麻木的。……这种“欺师灭祖”的现象蔓延了京城各校,特别是中学。

一天中午,我正在学校午睡,忽然霍老师眼睛青肿的跑了进来。原来,他曾经教过的一位已经转校的学生,在各校互相串联声援的情形下,乘机到附中对他实施报复。当年,霍老师年轻气盛,对这位数学极差的学生十分严格,多次给他“吃鸭蛋”。在这个学生的棍棒被霍老师夺下后,就去找帮手,霍老师趁机跑来找我求救。我把霍老师安排到我的床铺上,放下蚊帐,和几位同学守在门口,把那帮硬要进行“报仇”的学生挡走(“文革”后,一次校友聚会时这个学生当面向霍老师鞠躬道歉)。

后来,为了不让老师再受伤害,我们“铁砧”战斗队还把霍恩儒、郑景廉等老师一起带着到郊区参加秋收劳动及到新疆大串联。尊师敬长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更是做人的本分。霍老师在我参军入伍大西北后,借出差兰州专门绕道几百公里去临洮驻地看望我。

1970年代,我出差北京,回母校看望。真诚地向见到的老师为他们受到的伤害表达忏悔和道歉。见到艾友兰校长,我说,有一次你贴检讨的大字报,由于连续受批斗腰伤难直,怎么也贴不上去,你求我帮你一把,我却怕被人说成“保皇派”,转身离开了。至今,我感到心愧。艾校长笑笑说,是吗?我不记得了。……如今,艾校长已然仙逝,杜老师、霍老师也两鬓苍苍。已经步入老年的“老三届”们,没有反思,没有忏悔,我们永远拿不到附中的“毕业证”。

作者与霍恩儒老师

 

同窗反目鸿沟裂殊途同归求共识

高二(2)班一日之间四分五裂,同学反目成仇。那天,一进教室就感到恐怖肃杀的氛围。课桌椅凳如楚河汉界,相向而立,正面黑板上大书“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出身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家庭的学生坐一边,其他出身包括知识分子家庭的坐另一边。谢正芬的父亲是某大院工人,不知为何把她的座位摆到“革命”对面,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现在被称为“女汉子”的同学怒气冲冲的把椅子搬起,“哐”的一声放在“楚河汉界”中间,一屁股坐上。

“大辩论”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受到影响。第一个受到冲击的同学,是多才多艺的傅中,他被“勒令”用他那一手好毛笔字,亲自书写对联贴在离校不远的家门上,并被宣布开除团籍。接着,艾伦同学被叫起接受“质询”:为什么你的黑帮校长父亲受到批斗,你暗自掉眼泪?你有什么资格当团支部委员?艾伦一把扯下团徽,悲愤地说:“我没资格当团干部,我现在就宣布退团!”……当沈大解被迫表态“对联”时说“黑板上的对联不完整,缺个横批‘基本如此'”,立刻引起“好汉”这边的愤怒:对你们“完全如此”!拍桌声、斥骂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眼看局面难以控制,我代表谷民主、严鲁晋要求发言,我们三人头一天晚上得知第二天要辩论“对联”,便研究准备了一篇发言稿。我说:“这个对联既不利于出身好同学革命,也不利于出身不好同学改造。应该改为‘老子英雄儿继承,老子反动儿背叛’。”

——叛徒!保皇派!老右!没等我宣读完发言稿,便被一阵阵鼓噪打断,辩论批判无法继续了,会议临时改为对我们三个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同学“内部帮助”。原来温文尔雅甚至有些娇弱的女同学满嘴“国骂”,美丽的脸庞扭曲变形,最后,在“造反歌”声中,我和谷民主两人,被不是党员的同学宣布“开除党籍”!

不久,我校田钦老师的弟弟田钺因在社会的辩论会上冒用学校的某位部队干部子弟之名,反对那对联,被“揪”到校会议室活活打死。这位外校的田同学被施以私刑,死在了他哥哥当教师的学校。

认真反思,“血统论”正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是我们的教育丢弃了人类普世价值的产物。半个世纪过去,撕裂的同学关系一直难以弥合。如今,饱经沧桑的“老三届”们各有各的生活,除一些阅历相同、脾性相投的偶有聚会外,大多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人生往复,百年轮回,何结不解?遥想当年,胸怀“解放全人类”理想、梦想中华民族也立足于世界之林的青年学子,难道连自己都解放不了、站立不起来吗?  (注:为能顺利发出,编者对原文有较大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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