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村,被问“啥子是知青”? 作者:赵群


   知青回村,被问“啥子是知青”? 

赵群   来源公众号:30号院

 

在村里东西南北的自驾游了一番,我才下了车,想找到五十多年前的蛛丝马迹饱饱眼福,养养回忆。显然,这很困难。

 

一着不慎的一别,让我五十多年前离开了插队的知青点。

风烛残年之际了,我怕风,不想外出。怕外面的戾风、淫风和妖风。

如果不是去参加“中国知青作家杯·十佳颁奖会”,如果颁奖地点不是在三门峡市的甘棠苑举行,我是不会迈出家门的。经过疫情一年来的闹腾,我反而不那么怕疫情了,认为疫情再猖獗,也盖不过当下流行的戾风、淫风和妖风。

时间过得忽慢忽快,忽快又忽慢。来不及遗憾,日子就从指缝间熘了过去。直面时间愀然流逝,我们有太多说不出来的惶恐:从感念时间上善如水,到感念时间如流光碎影,这中间盘结着的不都是诚惶诚恐吗?感念之余能回忆起什么呢?先自悟而喟叹,再寻惠而漫谈。

接到的颁奖通知,是以团结出版社出版的新书——《“记忆的森林”中国知青作家杯十佳作品选》而拉开的序幕。这套丛书共四本,一百二十万字,既是《永远的知青》丛书的姊妹篇,也是经过一年多的打磨、遴选而产生的佳作。我们这些亲历者,始终是知青文学的敬慕者,嘿,有叶辛老师担任评委会主任,有肖复兴老师做指导嘉宾,再加上写有《空中花园》、《地主的女儿》的着名作家孟翔勇老师担纲主编,可谓是东隅未逝,桑榆非晚;可谓是知青情谊存海内,比天涯,罡气贯长空,浩气飞长虹!

因此我也就动容了。荡气扶摇,日行千里不惧远兮,唏嘘九天不恐高兮,嘻嘻,就有了自驾车出门,先去三门峡参加颁奖典礼,待回程时,顺路去趟我当年插队知青点的举动!

颁奖地点的三门峡市,与我五十二年前插队的运城地区,不过是隔着个黄河淤泥的小渡口而已。

由于种种原因,我是败走麦城,离开的知青点之伤心地!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能不想它吗?就算是哀思而掩情,不想黄土高坡了,也要回顾一下自己十八岁之际的风尘轨迹吧……

有关那段经历,我想说的话太多了。我想今天的光明社会,也允许我实事求是地说了吧——

1968年,我与北京101中学及香山中学、十·一学校的几十名同学,一起去了山西运城地区插队落户。那是一场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无疑等于一种变相的流放和就业,且这种就业带给我们的,多是苦涩且不稳定的生活变数。

不久,我与原体校时期的球友陈某,约好了一起北上黑龙江的珍宝岛,想仿效当年的“小兵张嘎”,奔赴“自卫反击战”的前线去参战。

我们一路上是“扒车逃票”而行的,那还用说吗?我们就犯下了“窃钩之罪”。更不慎的是,我们在“扒车逃票”的过程中翻了船,被铁路警察和当地的民兵“追缉”而逃!我们毕竟青涩,没有意识到当年的边境小城已经全民皆兵,草木皆兵,兵网恢恢了,就像随后被捉住时,一个民兵小头头“演说”的那样:

“目前形势很紧张,边境地区的‘地富反坏右’们都在蠢蠢欲动,还有间谍、特务也在里应外合着挑事……我们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一照,就知道来这里的外地人,十有八九的都是‘偷渡’的,都是企图叛逃去苏联的!那么还客气什么啊,把你们抓起来,无产阶级专政就是要砸烂你们的狗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这就是命运大转折给我们带来的大麻烦:我被关进“小号”,无法接受荒诞的上纲上线的审讯,无法忍受欺凌与逼供,不得不拼死再逃,然而最终,还是被 “大搜捕”送进了公安机关的看守所,最后以“幻想叛国投敌”之罪名,投入监狱劳动改造……直到七年半后粉碎了“四人帮”才平反出狱。

一着不慎的一别,让我五十多年前离开了插队的知青点。世事纷杂,不期罔遇,自然不好一一而语。

 

来啥子是“知青”,在如今村里人的脑海里,或者说在五十岁以下人的脑海里,已然是个空白了,呜唿!​

这次,我终于在五十二年后的七十岁之际,等来了“颁奖典礼”,也等来了回知青点去幸会父老乡亲们的机遇!

尽管也有插友、村友希望我“回家”之前,告知县里、村里的领导们一声为好,说他们会热烈欢迎、精心款待我的。说他们早就知道我出狱后,曾经做过市领导的秘书、外企的高管、全国十大创新企业家,以及还有作家、翻译家的头衔哩!说这些“村言俚语”,早就远播过来而震耳欲聋了……我知道那些都是风中的故事,是吐沫星子泡大的豆子,千万不要自负才好。所以还是没有与村里人打招唿,而是轻车熟路地自驾而来了。

颁奖典礼一结束,我便从三门峡市的甘棠苑出发,开车过“风陵渡”两个小时,就到了绛县的颂东村。

我双眼模煳,用钩沉的记忆触碰着眼前的乡情村貌。

五十多年前的村庄模样,是从公路旁的枝杈小道,延伸着走上半山坡的。全村人家的大部分,都是居住在背靠着山坡而挖就的“窑洞”里的。五十年后的如今,太伟大了,太颠覆我的三观了,村口路旁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小麦地、玉米地、红薯地,全部变成了“宅基地”,盖成了宽大的住宅,沿着山坡的走势鳞次栉比。好嘛,环境天翻地覆般的被改造了,当然,也可以说是“脱贫”了哦!

我开车,沿着排排青砖红瓦的村宅,往坡上行了有一里多路,“路拔”起码也有百十米高了,才在村寨的后身,看到了农田,那是一块块继续向高坡上蔓延的梯田……

我理解不了原本老祖宗的智慧:在平地上种庄稼,在山坡上筑窑洞的常识,怎么这么快就被“科学发展观”颠覆了——在适合种庄稼的平地里盖房,盖小楼,而在原本不适合于种庄稼的山坡上,又重新开出了梯田种地了!地球村难道这样修理才合理吗?我的疑问窦出。

在村里东西南北的自驾游了一番,我才下了车,想找到五十多年前的蛛丝马迹饱饱眼福,养养回忆。显然,这很困难。

芳华期的年轻人你就不用问了,他们肯定不知道这里也曾是你的家,和你曾经是邻居。待转了几排房子,我好不容易才发见一位五十岁开外的“小伙子”。

“喂,打听一下,村支书家住哪里?我是当年的知青,是顺路来村里看看的。”

“支书?他不住村里。”

“什么!村支书家不住村里?那会住哪里?”

我有些不解。

“你咋地问他?”

“我,我是当年的老知青啊,五十二年前就住咱村哦,这里也曾是我的家——”

“知青?啥子知青?”

他又问我。看来啥子是“知青”,在如今村里人的脑海里,或者说在五十岁以下人的脑海里,已然是个空白了,呜唿!

我还是要做足功课和努力,我就继续试问道:

“大兄弟,你是咱村里的人吧——这么问吧,你父亲是谁?如不介意了告诉我,我一定认识他……”

“俺父亲啊——俺都不认识你,你咋能认识他哩?”

“说说嘛,试试看。”我非常自信地说。

他听后露出了魇笑,不过还是告诉了我:

“叫刘万全哦,你能认识?”

“嗨,是刘大叔啊,当然认识。我是1968年来这里插队的北京娃啊!我记得你家是三队的,我还记得刘大叔曾经当过大队的车把式哩!”

“哦、哦,敢情你是当年下来的北京娃呀,听说过,听说过,这就知道了,说你们后来都走了。”

“对、对。我说认识就认识吧——你今年贵庚,多大了?”

“俺五十一了。”他说。

“哈哈,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即便是你父亲的相貌,我现在也二乎着呢,我只能记得他的轮廓——冬天时系个包头围巾,捂着口和鼻子,赶着马车的样子……”

“是啊,那时家里穷嘛,没有棉帽子戴。”

“顺便冒昧的问问,你父亲现在呢?”

“嗨,早就过世哩。”

我听后怔了一下,本来想说——唉,真是回来的太晚了……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来。

“你来哩,还想找个谁哩?”

看来,他总算是理解了我来村里的立场,开始问起了我。

“想先找村支书呗,你说他不在村里……老一辈的人我还认得谁?想想——范长禄?周建华?周启华?白菊英?张德林?”

“范长禄、周建华、周启华、张德林都不在哩。你说的人里啊,只有白菊英还活着,也九十了,住在邻村姑娘家呢。”

我肯定瞬间就有了岁月如此绵长,命运如此无常的历史沧桑感。

“这样吧,你带我去个七、八十岁上下的人家问问,看看还认识不认识吧。”

“好。我带你去‘青娃’家,你或许能认识,就是村支书他爹。”

“青娃!当然认识了,他是在我们进村后娶的媳妇,办的婚宴,我们还送了‘彩礼’呢!那就走——”

就这样,五十二年后,我回到了插队的知青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曾经认识的农家邻居。在路上,我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个问题:既然村支书他爹还生活在村里,那身为村里一把手的支书,为什么没有生活在村里呢?他可是全村人党的象征啊……

带着这些疑窦,我随着村里那位后生,朝“村支书他爹”家走去。那位后生似乎还有什么要事,是边打手机边带的路。

 

你回过头来最想珍视的,还是芳华的青春,以及和哥们、姐们的质朴情谊。

我们进村时,大约是上午9点半。往昔正是下了头晌工,吃碗面煳煳,再准备上二晌工的时间。我吮吸着村里清爽的空气,诶,霍然意识到,好像三维空间中缺少了什么、没有了什么——没有了什么呢?

太久疏的印象,好像被大写意了完全淹没在往昔的烟雾中;太感伤的镜头,也意味着可以出场的人物已经寥寥无几……然而,我还是及时地反应过来,呵呵,空气中缺少了马粪、牛粪、羊粪之味道呗!村头巷尾没有了老井、磨盘、碾子、野狗、车辙呗!

这“没有了”的意念在我心头一闪,我马上又联想到,世世代代的农家,如果真的没有了耕作的犍牛、碾子、磨盘,以及大自然赐予的羊肉、羊毛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话,那生活的情趣和意义会转到哪里去呢?还有,显然更是没有了村里最值得观赏,也是最壮观的景象之一:这个时间带的各家门前,往往会有抱着光腚娃儿的小媳妇出来“冒泡”,她们现身的意义,可以尽你所能地去猜想,是在与邻家问安呢?在炫耀家丁兴旺呢?还是在用“羊肚肚手巾”招着手,述说着拉话话难的委屈?……呵呵,我这个五十多年后,才婆娑着泪花回来的“知青”啊,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怎么想起了这些呢?你这是在挑剔什么呢?还是在谶语着历史的断层和断代呢?

突然,风铃飒飒,哨音萧萧,我被一群飞翔在头顶上的鸽子打破了沉思,啊,还有、还有哦!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景!我勐地记了起来:我们当初进村时,唯一一件引起我们北京孩子共鸣的,就是这盘旋飞舞着的鸽群和哨声!我们几个养过鸽子的男生,拜访“贫下中农”的第一家,就是去了养了一窝鸽子的青娃他爹家。

“前面就是青娃家了。”

刚刚讲完手机的那位后生,这时回过头来告诉我说。

我这里梳理一下:青娃姓范,与我们是同代人。他爹养鸽子,他也养;当然他爹和他都养儿子。他儿子就是现任的村支书,就是刚才议论的没在村里安家,还没搞清家在哪里的那位。

“那么这群鸽子也是青娃养的喽?”

我是靠着第六感的模煳印记,与那位后生对的话。

“是的。”

“青娃今年有——七十二了吧。”

我还是模煳着记忆的问道。

“对,办了七十大寿,是前两年的事嘛。哦到了,到了青娃家,就是这个大红门——青娃叔,青娃叔!”

带路的后生走到大门前喊了两声,便径直推门而入,并招唿我们一行也进了院。

院里的庭院已经不大了,只栽着两棵石榴树。左右都盖上了厢房,有的还是两层的。

院里闻声,一位健硕的老人打开庭堂的正门,探出身来。

哇,正是他,没错——青娃!

“我是赵群,赤脚医生,你还记得吗?”

毕竟五十多年没见了,我还是提示着他说着,并大步向前,与他拥抱在一起。

“咋不记得,要是不记得你了,那别人就更忘光了!”

他当即乐得露出一嘴牙,而且是板整整的齐刷刷。

我俩说着话,从抱着的姿态又展开成并排拥着的姿态,就那么抱着、拥着的挤进了屋门。

啪啪啪,闪光灯,红地毯,记者群——这当然不是我现在想要的,也不是我目前的身份可以消费的。是的,我的确曾在人民大会堂、国宾馆、北京大学百年礼堂经历过如此这般的“荣光”。像前面说过的,我早就将这类的虚荣,看做是一缕青烟飘去的过场。既然是一缕青烟,为什么写此文时还会“留恋”地排列在前面呢?我想这也不难理解:你在精神层面上,只要认为此处无声胜有声,心鸣胜钟鸣,你都会毫不吝惜地大刀阔斧,将红尘滚滚中的“人间喜剧”,毅然化为鄙视的闹剧而砍掉!你回过头来最想珍视的,还是芳华的青春,以及和哥们、姐们的质朴情谊。我与青娃相拥时,从他晶晶闪亮的眼神中,便读到了这一切!

“你啥时候进的村啊,怎么不通知一声?进屋、快进屋!大伙都进屋。老婆子——老婆子!你看谁来了?赵群,是赵群哦!快叫玉娥过来,端水果,倒茶!”

青娃忙不迭迭地对家人吩咐道。

“别忙喽——恕我们不邀自来,恕我们疫情期间过来纷扰。我们几个身上的健康码都是绿色的,还有,我从未接触过感染源,也没有发过烧,更没有肺部唿吸障碍等病灶……”

在头几句的寒暄词里,我急忙自觉地将时下的警戒语,全部糅了进去。

随着大家几番的忐忑不安,几番的长短问候,一向不会交际的我,总算完成了久别的寒暄,直接进入唠家常的阶段:

“诶,听说你儿子当了村支书,还听说他的家没安在村里,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的狗脾气容不得他啊,还是他的狗脾气容不得你啊?”

我知道无须再客气了,便噼头盖脸地问了下去。

“嗨,你可知不道哩,这个话茬一扯就长哩。你们抽烟不?”

“不抽,早就戒了。”

“那咱们就上茶,慢慢地唠。”

于是包括随我来的太太,以及帮我开车的妻姐、妻姐夫等也参与了进来。我这个满眼婆娑着泪花的人,又想起了五十前的冷暖人间,想起了,也就又是没分寸地发问了,问起印象深刻的那些同村人——好像大家还是那么的栩栩如生,那么的活灵活现!唉,我错了,我兴奋的连算术题都不会做了!我进村那年十八岁,记忆中的那些当打年龄的“好汉子、好婆娘”们,大多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像当年的村支书周启华,三十八岁;副支书兼民兵连长老范,四十岁;贫协主席范大叔四十八岁;一队生产队长范长禄三十五岁;妇女主任白菊英四十二岁……唉,我今年都七十了,再加个他们至少大我十七、八岁以上,你想啊,还有几个在世啊!

赶紧打住,转移话题。就是往大人物身上扯,也不过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何况万古流的是什么?明摆着嘛,不就是草芥蝼蚁般的黎民百姓吗?

 

从五十年的历史单元来看,我们知青是为了活着而被疾风暴雨刮来又刮走的,村民们乃是在活着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地接受着嬗变和风化的。

生命是活着的见证。叙旧,乃是生者对美好印象的感触与惋惜,从而引出更值得思考的新话题,那才是活着的最佳状态,也是对逝去的亲人、朋友的最真挚的敬畏。于是我又唐突地问了青娃一个烧脑问题。

“青娃哥,想听听你的见解哦——我最近还遇到个时髦话题呢。”

“俺哪里有啥见解?有那个水平?你这是文化人进了张飞庙,问俺糟蹋细胞。”

青娃连贲儿都没打地回复道。

“那我就更要问了。前些日子我看了篇网文,大意是说,别再发牢骚了你们这些知青,下了几年乡就冤屈了一辈子似的,那我们农家子弟咋办啊?还活不活了?我们大多世世代代的没个出头日,我们的苦向谁诉啊?——你不用顾忌我的立场,就这个话题说说你的真心感触,骂我们知青都成。”

“这个嘛,让俺说吧,就是个屁话。你不愿意当农民活着,你能去钓鱼台里面活着吗?能去克里姆林宫里活着吗?将相本无种,男儿自当强,你这才是怨天怨地呢!怨天不下雨,怨地不生津,那你就吃不到五谷杂粮,你要活着,不吃粮能行吗?”

“说得好,说得好。那个农家子弟主要想阐述的,是说他的先天环境桎梏了他的发展,他的这个苦,大于我们知青下乡的苦,说老天爷不公平等等的。”

“那就更是屁话了。俺就说说俺这一生吧。俺爹原是富中农,喜欢养鸽子,一听说改朝换代了贫下中农吃香,就把几亩地早早的给了邻居,俺家就变成了下中农,这不就是为了活着吗?后来俺上中学,没考上高中,为了传宗接代,就回村娶了媳妇——俺家是两代单传嘛,你说,这事能不办吗?这不都是为了活着吗?”

“我赞成,青娃哥说对。但是我最最想知道的,就是青娃哥你难道没想过出村去闯闯?像当年大家都算计的那样,把农村户口改成城市户口?”

“想过,咋没想过。但是俺想的更多的是男子汉的责任,要先给屋里的和娃儿们争口饭吃。俺当年看着你们城里人特羡慕,也想将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我为此曾想过好多遍呢,想的都魔怔了,可是人首先得活着啊,活着才是第一念想,培养好了儿子才是根本。我送儿子去当兵,我支持他给首长开车,支持他复原了又去给县领导开车,这不,他与县领导的感情也到了,他的一家转成城镇户口的事,才被提到日程上来。”

“好,好,青娃哥你这样做才是上策,才是为了活着而做的最有把握的事。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做出行动示人!”

“现在哩,俺儿子到了最关键时期。转成城镇户口的条件,是必须在基层的村、镇都要当过干部的。俺儿子当了三年支书,他必须去竞争镇干部才行,这是生死坎,为了活着必须过的坎!他索性就将家安在镇上,吃在镇食堂,鳔着你镇领导不离左右哩!俺日你个球的,俺儿子给县领导开过六年车,还怕你镇上的不给面儿?不按‘章程’办事不成?”

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我听明白了,明白了村里党的支书,为什么不住村里,而是住在二十里开外的镇上了!我想我的笑中既带着苦涩,又带着同情,因为我看到的,又是个新的桥段子,新的二十一世纪的冷暖人生……好嘛,我的问话一箭双雕,还把他儿子不住村里的内幕揭示出来!

话越唠越深,时间也越拖越长。还是太太提醒我,刚进村时看到有户人家准备“办白事”,我们乃是不速之客,可千万别给青娃哥添乱。我问了下青娃的意见,咱们可不可以单独去街头的饭馆吃饭?青娃说,按规矩他要去当主持,中午要去帮“灶”,还要代替他儿子照顾一下村里人,不好推却,我们便就此与青娃告了辞。

“欢迎有机会再来,俺儿子一定会在镇上迎接你们的,俺也可能搬到镇上去住……你们来插队时,咱村有两千口子人吧,现在留守的只剩几百多了!我看再过五、六年啊,保不齐这几百口子的也会远走高飞……”

是啊,人活着,想的不就是越活越好吗?越活越高飞吗?这时高高的天上,青娃家的那群鸽子,又拖着风萧萧的哨音飞了过来……

从五十年的历史单元来看,我们知青是为了活着而被疾风暴雨刮来又刮走的,村民们乃是在活着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地接受着嬗变和风化的。大道至简,大道理好说,可是活着的至理箴言,可不是光靠心灵鸡汤就能加持的,而是要在沧桑的岁月中细细打磨才行!

我们的车离开颂东村的时候,我透过后车窗,久久地、久久地将心中的感念与青娃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刷新在一起。当车驶出村里的坡路,走上公路的时候,我眼睛里婆娑着的泪花,又像当年离开北京城那样喷涌而出,稀里哗啦地来了个震耳欲聋……

 

作者介绍:赵群,男,满族。北京十三中老三届知青。大学日语专业,在职读过经济学研究生、史学博士生、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等课程。现为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北京作家协会、中国翻译协会、国际翻译家联盟会员。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布罗肯幽灵》、《玩主的年代》着者,日本畅销书《脑内革命》译者。

 

本文获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Mind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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