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 往事悠悠
作者:陈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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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悠悠 往事悠悠 陈 韩 星 粤东汕头老知青 薄暮的黄昏,一个身体孱弱的少年独倚在残旧的房门前,栖在枯树上的乌鸦声声哀号,秋风卷扫着满地的落叶,少年的心被莫名的悲哀和忧愁紧紧地攫住,泪水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打湿了发黄干枯的岁月…… ——庄园:《陈韩星的艺术世界》 这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意象,记者这段描述中的少年就是我。 1956年初,我陪同患了严重肺病的父亲一起被遣回到普宁农村。当我“独倚在残旧的房门前”时,堂兄陈汉元(占陇小学校长)正忙前忙后,安置刚刚抵达老家的父亲躺下休息。 那时我刚满十岁,几乎从稍为懂事时便开始生活在一种无从逃脱的时代阴影中,浓重压抑的家庭气氛和随时可能遭遇的厄运,注定了童年的我忧郁而孤傲的性格,早熟而内向。 1955年5月16日晚,胡风在北京地安门太平街住宅中被捕;同年6月9日午夜,潮汕地区仅有的两名“胡风分子”——林紫叔和我父亲陈志华同时被收审,一同关押在汕头市中山公园前附近的一座楼房,林紫叔关在二楼,父亲关在楼下……这就是震惊海内外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也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罕见的大文字狱。
当时的“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 宣传资料 上世纪80年代,胡风问题经历了三次平反:1980年9月29日,《中共中央批转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党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复查报告〉的通知》中指出:“‘胡风反革命集团’一案,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将有错误言论、宗派活动的一些同志定为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集团的一件错案。中央决定,予以平反。”1986年1月,在胡风逝世后,中共中央通过对死者的评价,公开撤销了强加于胡风的政治历史问题方面的不实之词;1988年6月,中共中央为胡风的文艺问题与文艺活动问题平反,撤销加在胡风身上的个人主义、唯心主义、宗派主义等罪名。2011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明确指出: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思想文化领域的一大错案”。(第299页)至此,胡风问题尘埃落定。 从1955年到1980年,整整25年,假设一个正式涉及此案的人的家庭以每家3人计算,则共触及6,300人。而其实,受株连的人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受株连的程度也远非“不幸”两字所能概括。 就我的家庭而言,父母兄弟姐妹就有7人。从株连的程度看,1956年,即父亲被收审并开除出队翌年,我的第二个弟弟出世了,小名阿鹏。以当时的家庭处境,是没法养育他的,只好送给家乡的一户农民;谁知在他5岁时,养父便让他去放鹅,有一天不幸摔下水沟淹死了…… 当时,除了我跟着父亲回到普宁老家之外,汕头还有母亲文晓原、大妹陈敏华(5岁)、弟弟陈朝行(4岁)和细妹陈小英(2岁)。原先供给制的干部待遇全都没有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经过朋友介绍,这三个孩子全都送到澄海新溪一位后来我们都叫她为“澄海姑”的家中寄养,每月母亲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8元作为寄养费。(若干年后,我们兄弟姐妹中的前三个都因父亲的这段“政历”先后上山下乡去了海南军垦农场,那是后话。) 就这样艰难地撑过半年之后,1956年初夏时分,事情有了转机——吴南生到汕头视察工作来了!吴南生来汕以后,很多他的老同事、老朋友都去他住的地委招待所与他晤面,一两天过后,吴南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怎么陈志华没来见他?一问,才知道陈志华已经被“处理”回乡了。吴南生立即说:“陈志华这个人我知道,高高瘦瘦的,当年我们还一起参加潮汕抗日游击队的,还有他的老婆,广西人,都曾经在一起过,怎么他就成了胡风分子了?他又不会写文章,也少开口,老老实实做一些宣传工作,他会刻腊版,字写得很好,当年日本鬼子投降的《告潮汕人民书》就是他刻的腊版。他身体又不好,患有肺病。——赶快叫他回来,不然就死在普宁了!”吴南生时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部长,中共中央中南局副秘书长、农办主任,有一定权力,在旁陪同的汕头市委组织部长立即记下这件事,隔天就发了一个通知到父亲原工作单位——《工农兵》杂志社。 但是,通知发到《工农兵》杂志社后,当时的负责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竟然把通知扣下了!父亲早已在乡下听到消息,喜出望外,天天盼,天天等,还跑到占陇镇邮政所去问,还是一直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和任何消息。 终于,父亲忍不住了,大约等了三个月后,父亲跑回汕头,亲自到杂志社编辑部去问该负责同志,该负责同志倒是不敢否认,说“那我找找看”。结果在抽屉里的一堆各种信件中真的找到了这封组织部的通知书! ——父亲和我就这样回到了汕头,几个弟妹也都从澄海回来,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上世纪50年代的吴南生,时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部长,中共中央中南局副秘书长、农办主任。 父亲虽然回来了,恢复了工作,但“胡风问题”是个全国性的大案,组织部门也不敢撤案,另外想了一个名目——“坏分子”,属于当时盛行的“地富反坏右”中的一种。从1955—1980年,二十五年间,被划为“胡风分子”、继而又被冠以“坏分子”的父亲,每次政治运动,都被戴上各种帽子批斗,惨不忍睹。父亲本已病魔缠身,又这样横遭折磨与侮辱,真是苦不堪言!但生性诚实刚直的父亲一直不屈不挠,拒绝在任何“处分”上签名,他也不向任何领导讨好求饶,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陈述事实,表白心迹。我眼睁睁看着生身之父如斯不幸,泪血直往心坎里流! 但不管如何,父亲的生命被吴南生部长保下来了!我们一家也被吴南生部长保下来了! 1980年,父亲终于得以彻底平反,恢复了党籍,成了离休干部,还在1997年获得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颁发的“从事新闻工作50年”荣誉证书。父亲长期遭受疾病的折磨,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仍坚强地活着,直到1999年去世,享年85岁。 2005年,吴南生、许英夫妇参加庆祝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活动时合影。 历史翻过新的一页。吴南生始终是我心心念念的一个名字。苍天有眼,我期盼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关于这次拜访,汕头市作协主席林继宗事后写了一篇文章《南公风骨》,开头是这样写的: 夏日炎炎,心绪切切。广东省潮剧发展与改革基金会艺术委员会管善裕主任、陈韩星副主任、秘书处肖少亮和我一行,满怀景仰与诚挚之情,从汕头出发,专程驱车前往广州拜访慕名已久的吴南生先生。当我们穿过东湖边翠绿的垂柳,叩开一所平常居屋的门扉时,迎接我们的是满头银丝的南公!哦,八十六岁的老人家,竟然那样硬朗健旺,炯炯有神。我心中又浮现出印在潮剧基金会会刊《潮韵》第二期封面上的彩照:满树灿烂的红棉,映衬着银发童颜的南公。此刻,他正从封面上走出来,伫立门边,还是那满脸祥和的微笑,把我们迎进挂满字画的客厅。 这一天是2008年5月25日,初夏时分。大家坐定后,轮到我开口了,我先送上几本我写的书,然后问吴老:“吴书记,您好!我叫陈韩星,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您可能认识我父亲?”吴南生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陈志华。”“哦,我认识,高高瘦瘦的,有肺病,人很老实。”“听说您和我父亲曾在同一支抗日游击队打过游击啊?”“是啊,他在宣传组,写字很漂亮,刚直,端正,跟他的人一样。”“谢谢吴书记夸奖。吴书记,今天我随基金会的同事来拜访您,其实我早就想拜访您了,只是没机会。我是想当面向您道谢——您是我父亲和我们家的救命大恩人啊!”“噢噢,话不能这么说。”吴南生停了停,回忆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了:“当时也就是说让你父亲回来,什么胡风分子?都是胡扯嘛!”我忙说:“是啊,1980年彻底平反了。”“就是。老人家现在还好吧?”“已经在1999年去世了,享年85岁。”吴南生点点头:“那也算是高寿了。”“谢谢吴书记!吴书记,您的恩情我们就是用金山银山也答谢不了,今天我带了两斤您喜欢喝的普宁炒茶来,想请您收下。”“好的,这两斤茶我收下。——许英啊,你来收下韩星同志送的两斤茶。”吴南生的夫人许英应声而来,我站了起来,恭敬地双手将茶叶呈送给许英同志。 …… 除了大大小小的事件,历史往往还是由许许多多的细节和许许多多偶然的瞬间构成的。这一天的到来,距离1956年那个初夏,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半个多世纪风云变幻,自然,我们家的历史应该就是中国当代历史中千千万万个家庭的一个缩影。 静静的东湖,也许并不知道在它身边的这位老人,走过了多少坎坷的道路、有着怎样的沧桑岁月和辉煌的人生。但湖边的垂柳年年都会长出新绿,轻轻地随风飘拂;水平如镜的湖面也时时都会漾起美丽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让这位世纪老人的故事一代一代地传颂下去…… 天地悠悠,往事悠悠。 2020年9月23日
陈韩星,广东汕头老知青,1965年上山下乡到广东农垦海南垦区的红岭农场(后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四师十四团)。历任兵团的团、师、兵团文艺宣传队编剧。1978年调任汕头市歌舞团编剧。1997年结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高级编剧研修班,着有歌剧、电视剧本多部,其中《大漠孤烟》《巴山夜雨》获全国戏剧文化奖 · 大型剧本金奖。陈韩星是国家一级编剧,退休前任汕头市艺术研究室主任。 来源公众号“一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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