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今昔
作者:杨盛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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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盛龙: 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着论着专节专题评介。
我家今昔 作者:杨盛龙 我们国家经历过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特别是其中的人民公社化时段,实行一大二公大集体,计划经济推向极致,物资短缺,生活困难。家国命运相系。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生活在我的家史上史无前例,值得记述。那个计划经济时代与“前计划时代”、“后计划时代”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祖父多年给地主做长工,勤拔苦做,勤俭持家,积攒下些许钱粮,买下一处地基,修了一栋小木屋,先后买下9处田地和几块零星山林。我大伯父参加红军,长征之后参加南泥湾大生产,接着是参加南征,抗日战争时期牺牲于湖南平江。 祖父辛勤一生,只上过几天夜学,可以看《三国演义》,在我父亲一岁多时就过世了。土地改革,我父亲即将成年时被划为中农成分。祖父一个做长工的人,辛劳几十年将家境盘成那个样子,显示出良好的发展势头。 进入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官僚主义盛行,瞎指挥,大唿隆,农民没有种什么怎么种的自由,失去生产积极性,生产队连年减产,农户生活困难。我家缺吃少穿,常年借粮,靠瓜菜代和挖蕨根度日,艰难至极,多少代人从未经过那样的日子。
瓜菜草根聊以果腹 实行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农民的土地都收归公有,各家都没有了土地,生产队统一出工,年终决算分配。全民大炼钢铁,上山挖矿,植被遭破坏。一些封禁多少代多少年的树林都被砍倒,用以炼钢铁。生产大跃进,放高产卫星,几块田的稻谷挪到一块田过秤,虚报粮食产量。人民日报的高产卫星已经放到亩产几万斤十几万斤,在那样的形势下,我们哪能落后! 开办大食堂,百多人拢在一个锅灶吃饭,实行军事化,看起来似乎热闹红火。以前各家做饭烤火需要的柴火是零星从树林捡的干柴,蓄积山林。食堂烧火做饭,就便砍附近的山林,砍保河堤的树,山林破坏严重。伙食标准一降再降,成人每顿4两米的饭(使用老秤,16两为1斤),小孩对半折,做繁重体力劳动的人哪里够吃!我和妹妹将全家的晚饭定量一起领回家吃光了,尔后我妈收工回到家,只有炒野菜充饥…… 办食堂那几年,许多人只能挖野菜,挖蕨根,有的砍挖芭蕉蔸煮吃,有的吃观音土,一些人饿死了。我们那些村寨很多人浮肿,妇女普遍患“吊茄子”病(子宫脱垂),那几年没有生小孩的。 食堂办不下去,只能停办,恢复各家各自开伙,各家屋嵴瓦角炊烟丝丝拉拉升起,如同一个个停止唿吸的人恢复起令人欣喜的喘息。 上面的政策放开一点口子,允许人们在出集体工之余开挖点边角荒地,种点什么东西。我母亲起早贪黑,挖了6块地。父亲从工作单位申请退职回到家,两人一起又挖了3块。都是些零碎的丝茅草地或者芭茅茏、葛麻蓬,有的是难以站稳的陡坎,大多是每个岩窝只能种几蔸苞谷的烂岩窠。 那样的开挖被称作“小自由”,种点苞谷、洋芋、红苕之类的,收获不少,吃了一些日子的饱饭,我妈还用余粮换了十几个坛子。那些烂荒边角地只种了两季,就不准再种了。 人民公社大集体生产大唿隆,生产上瞎指挥,讲求密植便是越密越好,提倡深耕便是翻出老生土,忽而打倒冬泡田实施水作改旱作,忽而易涝地区钻山洞寻找地下水,农民没有种什么怎么种的自由。有的人做重活,有的人开会或者在哪里遛跶玩儿,有权有势的人贪占公家的便宜,多劳动的人并不多得分配,大家丧失劳动积极性,收成连年减产。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开展革命大批判,停工停产,混乱不堪。 高寒山区盲目推广双季稻,说是收不到稻谷收稻草,收不到稻草收精神。劳动量大增,粮食大减产,收入大降低。我们生产队那些年每人平均口粮两三百斤,有一年只有195斤,是包括稻谷、苞谷、洋芋、红苕等种类的毛粮,只够吃半年。我家8人,4个劳动力,全年1万多工分,是全队最高的,但是分不到多少粮食和钱。每个劳动日值一角多钱,不如老母鸡下个蛋。 我家十年没有年饭米,借米过年,债务丛集,越累积越重。各生产队大多数人家生活困难,借粮也很难。 生产队实行计划用粮,将本来只够吃半年的粮食分成更多月份,每月发放一点。领回当月的口粮,只够吃半个月,就去借。下一个月领回口粮,还了借债,所剩不多。领回或者借来的粮食,拌以瓜菜,放很多水,煮成烂啪饭,当时肚子填饱,不多久就饿了。 父亲常年借粮,跑东家,走西家,求爹爹,告奶奶,借得十斤八斤,敷衍三天两天,再去借。很难一次借到几十斤上百斤的。各村寨大家都困难,各生产队每个月发口粮日子不同,互相接济,东拉西扯,一次也就借到两升三升的。我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头天晚上现借第二天的早饭米。有一天,我在家摘菜烧水等,母亲去借粮,没借到,空手回来,痛哭一场。 到比沙沟借红苕,挑一百来斤,上一重高坡,再上一重连二坡,衣服湿透,腿脚打颤。想到每借一百斤红苕以后得还一百斤稻谷的高利盘剥,心里发冷。 心里更发冷且发憷的是借麻风村的苞谷。那些麻风病人是上面专门建立医疗站,将其拢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山窝里自种自食,防止与外界交往,防止传染。我们被饥饿逼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忍受被传染的危险去借苞谷。吃过以后,心里一直因为这事打鼓,担惊受怕。 三十年后看到有关资料上载明,科学家经过多方研究,得出结论,只有对麻风病菌没有免疫力的人才会被传染,这种人在人群中只占十几万分之一。借过麻风病人粮食吃的人很难中到那个“彩”,心里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因为穷困,喜欢秋天。秋熟季节,自留地以及山坡上这种那种东西成熟,可够伸手处多。红苕、南瓜、冬瓜、豇豆等和大米或者苞谷粉煮饭吃。山上野果很多,秋熟沉甸甸的。 冬天挖蕨吃蕨粑,煮萝卜饭吃。 将大头菜剁成豆粒般细碎的颗粒,三份大头菜粒一份大米,煮烂啪饭吃。我家4个劳动力,冒着风雪上山挖蕨,砍除荆棘杂草,挖地三四尺深,挖翻的新土很快被雪覆盖。到天快黑时,得几大捆,在积雪中一步一滑,挑背回家,洗掉泥土,晚上将其捣细碎,捶捣到半夜。 第二天早晨将头天沉淀一昼夜的蕨粑淀粉取回家,做全家人的早饭。三四个人将蕨根粉渣不断淋水杵捣,做成几大缸汁水,一瓢瓢舀起,过滤,沉淀在水渠边。吃过蕨粑早餐,再上山挖蕨。每天就那样现挖现做现吃。 害怕春来早。春天来了,天气转暖,蕨发芽,蕨根淀粉大多“跑”到枝叶上去了,蕨根淀粉不容易沉淀,不能挖蕨了。挖芭蕉树蔸,挖野芹菜、鸭脚板、执耳根、刺夹菜、白蒿、饭佬儿根等各种野菜吃。 春荒连夏荒,让人焦心。很少的自留地春节前后种的洋芋,要到夏至才成熟,离成熟还差一个多月就开始挖洋芋吃,只有小鸡蛋大,才长到一半,挖得心疼,没有办法,只有每天挖一点。天天吃洋芋,或者和一点大米煮洋芋饭,或者完全吃洋芋,蒸洋芋坨,煮洋芋粒,炒洋芋片,熘洋芋丝,做洋芋泥,磨洋芋粑粑,多种花样吃洋芋。 那一天,天刚亮,我和父亲、妹妹上坡薅草,薅了三四个小时后,母亲做好了早饭送到域口上,是一大盆洋芋煮豆角,一粒米都没有,吃完,四个人接着薅草,挨着饿,薅完生产队指派的那一块跨越几个山湾的坡地。
白布土染与补巴艺术 我家多年缺粮食,吃的很成问题,穿的更难以顾得上。 上面每年给每人发放1丈4尺5寸布票。手边宽余的人家布票不够用,贫穷人家没有钱买那些定量的布,将布票卖给别人。 年度布票使用期限通常延长到来年3月底。每年在布票快要过期的日子里,父母想尽办法,东家借,西家挪,凑钱,将所有布票用掉,买来那种每尺三角多一点的直纹白布,到街上的土染匠那里用土靛染成蓝布,全家每人做一套衣服。给我做的当然也是布扣子便装。我那时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而停课失学,十三四岁就当农民,好想有一套每一尺四角多的斜纹学生蓝,做一套有三个衣袋的缝订塑料扣子的学生装,但那是不可能的,父母花掉那些布票买下直纹白布已经特别的不容易。 那种价钱最便宜的劣质布衣服,很不经穿,过不多久就破了。当农民的,衣服最先烂处是肩和背膀处,其次是手肘处;裤子最先烂的是臀部和膝盖处。母亲做家务很忙,舂米,筛米,磨苞谷粉,筛苞谷粉,做鞋,剁猪草,做饭,等等。补衣服需占据相当的时间和精力。 补衣服是一门艺术,有很多讲究。一是选颜色相近的布;二是补面要平整;三是针脚细密,如果针脚长就很不好看。母亲补的针脚细密,很是好看,重新缝合的肩背膀很好看。过不多久,补的补巴烂了,又补上一层。我们全家人经常穿的是补巴重补巴衣服。 上坡到地里穿草鞋,经常打赤脚,冬天赶场或者走人家得有一双胶鞋。全家每人买一双胶鞋,对于我们家来说又是一笔大的开支,也得想尽办法置办。胶鞋穿破了,到补鞋摊打上补丁,也是补丁重补丁。 家里置办不起多的被子,三四人合盖一床被子,被子也是补了不少补丁的。夏天冬天都是铺垫竹凉席,寒冬腊月上床睡竹凉席,觉得冷进骨头里了,真是严峻的考验,用体温捂热床。夏天蚊子很多,买不起蚊帐,本来缺吃少穿很瘦弱的身子还得被蚊子吸血。
难以实现的奢望 农民家庭,人口增加,一代代延续,每一代人是否翻修或者扩建房屋,体现一个时代的殷实与否,体现一代人的能力。 我祖父几十年做长工,积攒下钱粮,买下地基,修了一栋木屋。父亲和二伯父继承他的房产。随着人口增多,住房紧张,父亲和二伯一直想合伙修一栋新房子,修好后一家住老屋一家住新屋,然而几十年都一直没能新修房屋,那奢望难以实现。 家里缺吃少穿,没有用具。只有一个旧碗柜用以放碗。没有箱子,一些破衣服放在竹篙上。母亲在开边角荒地年代以余粮换得十几个坛子,用以装这种那种东西。 很少有活钱。等鸡下蛋,攒起来卖掉买油盐。打点野麻、构皮、棕片之类的,卖给供销社,凑零用钱。弟妹上学,每学期每人两三元学费,老师催了又催,好不容易才凑齐。父亲偶尔上街买点油盐或者办事,两角钱一碗的面条都没钱买,或者舍不得掏钱吃。 表述生活,记录衣食住行各方面。行的方面,天天都在出行,都是爬坡翻山,活动在本生产队范围,出远门就是到公社所在地赶场,顶多到县城。 吃穿等基本问题都没有着落,我们没有奢望以五六块钱买个闹钟,根本拿不出那几块钱。需要赶早,估摸时辰,听鸡叫,看日头。有时候起早了,到地里劳作一阵,坐在地上打个盹,天才亮。买不起雨鞋,想着能有一双塑料凉鞋,但却买不起,雨天穿水草鞋或者打赤脚上坡。到县城去赶场,听到鸡叫二道起床,出门爬坡,翻过几座山,往返百里,两头走黑路。 根本没有畜力车之类的,全靠肩挑背负。有两次出行记忆特别深。一次,我挑五六十斤腌制大头菜,徒步50里,到红岩溪卖,很不好卖,只卖掉两三斤,再徒步50里挑回家。我17岁那年,和父亲抬一头130斤重的猪,去县城缴派购猪,两个人抬,拉拉扯扯,比单独挑同样重量难多了,翻越高高的沙子坡,走45里,到县城收购公司缴纳。生怕收购公司刁难说猪不够肥而拒收,如果再往回抬,哪里还走得动! 我参加修筑了5条公路,25岁时出门上大学前从来没有坐过客车,没有出过县。
后计划时代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农村实行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闹剧终结,大集体大唿隆体制解体,田地和山林分到户经营,返回到单干体制,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自主决定种什么怎么种,爆发出极大的劳动积极性,农产品以及各种物资逐渐丰富起来。 国家改革开放推进,经济搞活。对于我们家来说,一个明显的感觉是,温饱问题逐渐解决,不再缺粮食。以前我父亲借粮食,借的大都是十斤八斤的。有一次从一位大叔家借到100斤粮食指标(即相当于粮票,可用那指标从国家仓库买到平价粮),再借钱买来那粮食,解决了我家一个时段的大问题,我家几十年感谢那位大叔。我到北京工作以后,对家中缺粮耿耿于怀,自己的粮票有结余,加上同事赠送的,将积攒的北京粮票换成全国粮票,寄回家。父亲写信说,不要再寄了,家里不再缺粮食。 新世纪初,我家修建了新楼房。现在,我家发展成为十个小家庭,几家住在县城,有的在州府,有的在省府,有的在深圳、北京工作生活,各家都有了汽车。以前连一个闹钟都买不起的家庭,难以想象现在这种生活。 我家以前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年借粮,总是瓜菜代烂啪饭,吃树皮草根。改革开放多年后,再也不用为吃的发愁。以前吃瓜菜代,吃得清肠寡肚。现在总是想着怎么少摄入油脂,怎么少吃荤的,怎么减肥。这年头,穿的是应有尽有。以前总觉得衣服烂得太快,现在就觉得一件衣服老也不坏。往往是,夏天就要过去,夏装还没换完。 精神生活方面,更是丰富起来。以前,家里仅有几套古典文学名着,藏掖转移,挪多个廊场,还是被抄家当作封建黑货没收,家里很难找到几张有文字的纸片。新时期,我父亲被评为湖南省优秀民间艺人,获得省文联颁发的民间文艺家荣誉证书,我们大家庭出了不少读到本科、硕士毕业的读书人,每个小家庭都有许多藏书,这也是以前难以想象的。 以前的体制将人绑定在生产队,在那些地块忙碌,在那些坡岭来回,一年到头很少外出,顶多就是到公社所在地赶场,到县城赶场,从来没出过县。即便是在改革开放初期,我想从北京回一趟湘西老家探亲,心里还划算着拿出这一笔路费后会不会影响生活开支。现在,我们大家庭的人们想到哪里旅游就去哪里。 现在的生活,与计划经济时代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来源公众号“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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