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鸡大王
作者:王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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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公鸡大王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田小野按:当1966年史无前例的风暴来临的时候,作者王西川才10岁,他生长在军区大院。他的父亲时任内蒙古军区参谋长,是1933年加入红军的开国将军。西川写出一个10岁男孩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最深刻的记忆,他无比珍爱的一只大公鸡。……后来他长大了,他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1993年他赴荷兰留学,1995年定居加拿大至今。 引子: 那是一只不同寻常的公鸡,出现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1969年春,距父母被关押,我家被抄后搬进”士兵招待所”,一排排青砖建出的简易平房——已经一年半了。经过?不间断的磕磕绊绊,摸索探求,我们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滴水成冰的内蒙的冬天从冰冻的''洋井''里汲水,怎样用带风箱的炉灶烧菜做饭,而且我还成为蒸开花馒头的高手。门前铁丝网外革命群众的骚扰已经停息。新一场残酷运动刚刚展开,人人自危的肃杀气氛笼罩整个自治区。而周边的孩子们的挑战也因为渐渐失去了新鲜感而基本平息。我们出门一般也不用结伴和身藏家伙了。生活趋于稳定,除了难掩的对父母的思念以及对前途的迷茫,我们每天都在阅读?姐姐们传借来的中西方古典小说,吹口琴学唱''外国名歌200首'',和向后院司机班许师傅学习''武功''中度过。日子虽然不是阳光灿烂,却也算是和风细雨了。冰雪消融,春光初现。一天,铁丝网外的土路上出现了挑着大箩筐的南方''侉子''们。从那些箩筐里,发出一阵唧唧曲曲的悦耳喧闹声,唱成一片。看见我们好奇地张望着,箩筐们停了下来,侉子揭开盖子。哇,成百上千的小鸡,挤在一起,满眼的金黄!我们的眼睛全瞪得溜圆。当家的大姐看看我们,问:“咱们从来没有养过鸡,能养活吗?“”能!“我第一个喊道。两个哥哥也說行。可是怎么挑呢?挑大个活范叫得响的呗。一转眼,十只个唧唧嘤嘤叫着的毛团儿就被放进了一个一尺高,二尺见方的纸板箱里。看着他们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它们长大了会是啥样儿呢?之后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天刚亮,床前的纸盒里就会发出唧唧唧唧的唱歌声。一把小米洒进去,歌声瞬间变成雨打窗檐的哒哒哒哒的敲击声。贪吃的小东西们会把素子塞得成了比脑袋还要大的硬球,歪歪地挂在胸前。然后就闭上眼睛养神假寐。他们闭眼睛的方式很独特,是下眼皮向上合拢,而不是像人和其他动物那样,上眼皮朝下合拢。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黄黄的绒毛底下生出了各色的羽毛。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一只花色头顶,高人一等的家伙在地上悠哉悠哉地散着步,它已经有本事翻墙跃境,探索外面的世界啦。随后几天,一只又一只小鸡练成了跳出牢笼的本领,每天早上在我醒来之前就蹦出来,叽叽喳喳满地乱跑了。每天领头跳出来的,一定是花头。他的头冠部分已经长出一排花冠的雏形。我相信身高体胖的他,肯定会长成鸡群的首领,就开始偷偷地给他加食。吃饭时省下一口,专门喂给他。花头也果然见长,两周之后,他就明显的超过所有的伙伴,又高又胖,走路横冲直撞。经常会欺负其他小鸡而不遇抵抗。直到一天早上,我们被一种异样的扑腾声吵醒。伸出脑袋一看,原来是两只小鸡在搏斗。一只是花头,而另一只却是我从没注意过的小公鸡。他身形消瘦,长腿长颈,虽然个头比花头小一圈,但长得很匀称结实。当他们两个对扑时,他的双爪能准准地蹬在花头的胸部,将胖胖的花头撞得连连后退。但花头可不示弱,不断地反扑着。因为他俩都还没有长出真正的鸡冠,所以两人的尖嘴只是在对方的头上啄着,并不见血。这就成了一场体力和耐力的较量。花头虽然身高体壮,但消耗的体力也大,而新秀(还没有起名)却耐力十足,渐渐地把花头逼到墙角。花头己经无力扑击,只是低头挺颈对抗,而新秀则跳起来奋力一扑,将花头踹倒在地。花头爬起来夺路而逃,新秀紧追其后,直到另一墙角,花头瘫在地上,新秀站在他面前,花头低头伏地表示臣服。新秀回过身,张开两只羽翼未丰的小翅膀,使劲拍了几下,伸长脖子,费力地挤出了他生命中第一声细细的,沙哑的鸡鸣,喔喔喔。。。。我和哥哥都被刚才历时七八分钟的战斗惊呆了,这下又被逗乐啦!之后的几天,新秀每次遇到花头,就会攻击他一下,提醒他谁是老大,花头则是逆来顺受的低下头,往日威风一去不返了。群里的第三只公鸡与新秀的搏斗只持续了3分钟,小三就败下阵来。从那天起,早上叫醒我们的,就是新秀的细嫩的啼叫声了。
不久,三只公鸡都会打鸣了,一大早唱个此起彼伏。哥哥们烦了,决定把他们搬出去住。于是我们到附近建造防空地下城的工地上''拣''回碎砖头,用来盖鸡窝。鸡窝的结构很简单,三面围墙,背靠房子。正面留一个一尺见方的门。里面20公分高处并排横放几根一寸粗的木棍,供鸡儿们落脚。窝顶用木棍上盖油氈,留出一个10公分的通风口,平时用一块板砖盖住,盛夏才打开。鸡窝两天就盖成了。搬迁的第一天晚上,我把他们一只只塞进新窝。第二天早上开了门,他们就蜂拥而出找食儿。等到太阳落山,他们就会自觉地三三两两回到窝里睡觉。又过了两星期,早上放出窝来,新秀和公鸡们开始追逐小母鸡,吓得母鸡呱呱叫着奔逃。我起初以为他是欺负小妹妹,没想到他们追上后竟然跳到她们背上,嘴衔着她的后颈,玩起了游龙戏凤!但见他们两腿不稳,摇摇欲坠,草草了事,却又乐此不疲。自古英雄多风流。 一天,鸡群正在院里闲耍,一只花白色的大公鸡闯进了鸡群,他扑倒一只花母鸡,骑上去行苟且之事。突然,像一道红色的闪电,新秀扑了上去,双脚蹬在性侵者的腰上,将他踹翻在地。白公鸡打一个滚爬起来,与新秀头对头,伸长的脖子上羽毛咋起,拉开了决斗架式。新秀首先腾空跃起,双爪蹬向对方胸脯,白鸡跃起相迎。就在四爪相触到瞬间,新秀的尖嘴啄到了白鸡的红冠,两只公鸡落地时,白鸡的肥大鸡冠已经流出鲜血。第二,第三,第四回合过后,白鸡血流满面,掉头逃走。新秀也没追赶,挺起胸膛,伸长脖颈,呜,一声长鸣。那只落慌而逃的白公鸡,正是隔壁大虎家的大王。从那以后,新秀就时不时到大虎家鸡群里去临幸母鸡,如入无人之境。 我们住的“西平房”一共三排平房。随着新秀长大成年,他生出鲜红的高冠,脖颈上披着闪亮的青紫色麟毛。身上以红色为主,尾巴是长长的黑色翎羽。他开始带领着鸡的队伍向外扩张领地。一天,新秀来到了后排平房。后排平房中许师傅家的棕黄色公鸡是刚从乡下来的,头顶低矮花冠,一付其貌不扬,邋里邋遢的样子。但是内心里他斗志旺盛,好勇斗狠。在几天之内就征服了同排四家的所有公鸡,真是威风八面。当新秀一露面,棕黄公鸡就远远地高声打鸣,翅膀在后背上拍得啪啪响。一边就低头侧身匍匐前进。新秀见状,也低头迎敌。双方一到攻击距离,就同时跃起扑打。前几合旗鼓相当,谁也没占上风。七、八回合之后,双方顶冠上都见了血迹。但两人都还斗志旺盛。二十回合,棕黄渐渐显得体力不支,几次被新秀扑倒在地。但他仍然顽强地抵抗着,贴近新秀的身子,不让他再有机会跳起来扑倒自己。双方进入贴身肉博,只是用嘴钳住对方。又是二、三十个回合之后,棕黄鸡力不从心,开始转身逃跑,新秀紧追其后。跑一阵,棕黄鸡就调回头厮杀几合,然后扭头再跑。就这样两人绕着近百米长的平房跑了两圈,棕黄鸡终于瘫在地上,不再反抗了。新秀站在他面前,高昂地叫道,呜呜呜!从此,全院儿老少都叫他为''大王''。
大王元年的冬天,隔壁大虎家舅舅来访。这个热情直爽的大队支书立刻以他的豪言获得我们的喜爱:''革命群众让我喊'打倒皇猴,亡凉台'(革命群众给大虎爹和我爹取的外号)。我说我不喊''。为啥不喊?''皇猴是我妹夫,大青山游击司令;王凉台是十八勇士第八名!''(民间谣传)。其言语虽是荒诞,但在那个时刻,父母双失的我们真的需要一点点鼓励和慰藉。这位舅舅带来了一箩筐的鸡!其中一只黄色的公鸡--九斤黄,体格强壮,面目狰狞,足足比大王重出两斤。大虎二毛哥俩如获至宝,立刻找我下战书。 第二天放学后,我和同班的大虎一起回家。我俩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别的鸡都在,只是不见了大王。当我们走到他家的鸡窝旁,就看见二毛正抱着大王弯下腰,在逗弄大黄。大黄鸡正怒发冲冠,扑向被束缚在二毛手中的大王。大王的鸡冠上已经流血了。大虎喝道:“你干什么呢!”二毛一回头看见我们两个,吓得把大王扔在地上。我未及收拾二毛,但见大王已经和大黄鸡已经展开了格斗。我有点担心大王刚才被迫害而减少了勇气,但几个回合之后,大王已经让对手血染面颊了。搏斗了7,8分钟后,大黄仍然力气旺盛,几次将大王推到在地。但大王毫无惧色,爬起来继续缠斗。大王虽然体力略差,但嘴上功力强劲,大黄几次被大王咬住鸡冠,摔倒在地。他的眼晴也被血糊住了。终于在又一次猛扑扑空之后,大黄被大王反而扑倒地,大黄斗志已去,爬起来掉头逃跑了。大王则紧追其后。每当大黄要停下来,大王就一口咬住他的冠子。直到大黄绝望地一头扎进一堆树丛之中,只将屁股露在外面。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我看一眼大虎,他的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赶紧抱起大王回家了。 从那以后,附近孩子们时常会抱着自己家的公鸡前来挑战。大王是屡战屡胜从未失手。我明白这是因为他的心中没有失败这个念头。这一天,我们的宿敌大头带着几个喽啰跑来,他歪着那异常硕大的脑袋(后来听说他不到20岁就亡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敢不敢抱大王来和我们五福家隔壁的澳州黑斗一场?''五福家哥儿五个。 大福已成家,剩下二福,三福,四福,个个都是楞头青,打架玩儿命一起上。直到不久前,在整个''麻花镇''无人敢惹。而小弟五福,小我两岁,枯瘦如柴,却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混蛋。狐假虎威,还一肚子坏水,打架时总是让别人先上,自己躲在后边下黑手。这回大头显然是受五福指使前来挑战,我们一开始不想应战。 但他们却天天来寻衅,''敢不敢啊?吓坏了吧?''。我们终于忍不住了,''斗就斗!''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来,五指并拢作勺形,对着大王,''咕咕咕咕'',大王就信步走来。 我上前一步,双手将他抱起,他只是''呵呵''两声,就静静地呆在我怀里。我们这边有四哥,大虎兄弟和另外两家黑帮,通讯兵部和情报部家的三个哥们儿,共7人。大家暗示了一下,带上家伙,之后随同大头一伙十来个人一起向五福家走去。 来到五福家的房前,大头吹了声口哨,鬼机灵五福就从家里跑出来,看了看我手中抱着的大王,讪笑着说,这么小?然后就带我们走到旁边人家的栅栏门前,上前拉开院门。房子的大门上了锁,主人不在家。五福走进小院内,从的角落里赶出来一只。。。驼鸟大小的''鸡''!说它是驼鸟有点夸张,它的确是鸡的样子,一身黑色羽毛,头顶暗红色的单冠,但是个子足足有八十厘米高!大王只及它的胸部。而论体重,大王怕只有它的四分之一!五福奸笑着说,''放你的鸡过来呀!''我和四哥面面相觑。大头和喽啰们开始起哄。四哥说,放!我用发抖的手将大王放下来,我仍旧蹲在地上,准备着一旦大王生命受到威胁就挡开澳州黑。大王一落地,就朝大黑鸡望去,但是并没有往日的机警和斗志,而是漠然地度起步来!再看那硕大的澳洲黑,也只是看了大王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走开啦!原来双方体量的差距已经使他们不把对方视为同一物种,自然也就没有争斗的意愿啦!等了几分钟,他们俩根本没有敌意。我松了一口气。上前抱起大王,''不用斗了,他们不想打架''。我们刚走出栅栏门,就听见一个粗粗的声音说:“不斗等于服输,把鸡留下来!''是四福!四哥喊一声''撤!''我们就拔腿开跑。大头一伙一字排开挡在面前。''抄家伙!''我喊了一声,左手夹住大王,右手从腰间抽出了钢丝鞭(用门簧外缠自行车内胎制成)挥舞起来。我的弟兄们也都一鞭在手向前冲去。大头一伙没有料到我们有武器,向两边闪开,任我们冲了过去。 没跑出十步远,就听四福高喊一声,''追!''后边追兵骤起,喊声大作。有十几个人追杀过来,一边还扔石头。我们很快就跑回家门口,但四哥喊,''不能回家,他们会砸玻璃的!我们掩护,西川把大王锁进家里。然后咱们把他们引走。''于是我把大王放回家,锁住门,出来汇合其他人,向前面的财经学院跑去。四哥一边告诉二毛,''你快去找救兵来!''二毛闪身躲进一个胡同,不见了。我们六个人翻过财院的围墙,满地找石头,等着敌人露头。大头他们刚爬上墙头,我们就一阵石雨砸过去,虽然未必能打到人,但却阻止了追击。这样僵持了十来分钟,突然我们的侧翼传来喊杀声,原来他们分兵包抄过来了。我们只好再夺路而走,转向火车站。当追兵距离我们五,六十米远时。我们从兜里掏出利器''甩石器''(据称是从古欧洲引进的技术),用它可以投石百米之遥,远胜手抛的三,五十米射程。敌人远远看见我们投出石块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就不敢追得太紧。但是,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我们只能节节后退。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跑回到家门口,四福,大头们又追了过来,把我们几个围在门前。''把大王交出来!''四福凶相毕露。''没有!''我说。四福看看院子里的鸡群,''藏到家里了吧?''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铁炉钩,插进门的锁别里,''不交钥匙,我就撬门啦!''就在这时,身后响起来一片自行车铃声。所有的人都回过头去,只见三辆自行车飞驰而来。四哥的铁哥们儿刘沙力的车上载着二毛,另外两辆车上,一个是络腮胡子刘小康(沙力的哥哥,自治区计委主任之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凶神,是小康的插友高何工(包钢总工程师之子)。这两个北京知青在不久前曾经为民除害地暴打过二福三福四福,威震北城。''还不给爷爷滚!''何工操着大舌头的北京腔喝道。十几个小喽啰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大王安然无恙。晚上,姐姐们把离家两年的妈妈接回家。之后大姐严厉宣布,以后不许再斗鸡!
妈妈回家了。因为革命群众面临着新的局势,文革的下一个阶段是''深挖肃清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余毒''。对于已经被打倒的人,就''挂起来''靠边站了。回到家里的妈妈看着我们都长了个子,还养了一大群鸡,饭菜做得虽无章法却有滋有味,衣服虽然补了又补但仍能遮体,她满含泪水的眼睛里不由又现出宽慰的笑容,挨个摸着我们的头。我抱起来大王,无限自豪地对她说,这是大王,全镇最厉害的公鸡!''淘气包,别斗掉了小命儿!''妈妈眼睛又湿润了。 端详着明显变得憔悴了的妈妈,我们几个孩子都吃惊而又痛苦地发现,她端正秀气的面庞有了一种变化--左边的嘴角会时不时地向朵耳方向抽搐。大姐问,妈妈的嘴是怎么啦?妈妈说,不要紧,就停住不说了。后来她告诉大姐,是被一个18岁的漂亮蒙古族姑娘,刚刚参加工作的保育员,名叫高春花的打的!为了表现出革命积极性,小高毫不留情地痛抽黑帮的老婆,幼儿园的''走资派''的脸。实际上文革前妈妈曾经发现她偷吃小孩子们的饼干而严厉批评过她。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忘记她的名字,但不是因为我们记仇,而是因为,那时妈妈刚过40岁,她的脸,直到50年后的今天仍然在抽搐,嘴也明显地歪向一边。然而另一个无法忘怀的原因是,在半年后高春花就在''清查内人党''的运动中被打成了根本就不存在的''内蒙人民革命党''成员。年轻气盛又无知的她竟在关押之中自缢身亡,年仅19岁!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什么样的绝望,什么样的时代,才会令一个漂亮的花季少女,用扯成条条的床单搓成绳索,一头拴在屋顶上的暖气管道上,另一头套在自己的颈上,再蹬开脚下的凳子……那一刻,她可曾后悔?她可曾听到自己的颈椎骨咔嚓一声被体重所扯断,伴随着剧痛和窒息?在家里我的任务仍旧是早晨起来剁菜伴鸡食,然后就去打开鸡窝门,看着大王第一个走出来,打一个粗旷洪亮的鸣,然后开始''踩蛋''。随后我就给他们喂食。大王依旧会在吃了几口后就做出刨地动作并呼唤女鸡们进食,尽管母鸡们早就不客气地大吃特吃了。鸡吃完后我才回家吃早饭。而下午放学回家时,我远远地咕咕一叫,无论鸡群在哪儿游荡,都会欢叫声起,连飞带跑的来到我脚下。而这个时候大王总是迈着霸气的将军步,稳稳的压住后阵,慢慢跑来。当然我是不顾他的矜持气派滴,总是要先把他揽在怀里,摸摸他的红冠子,捋捋他颈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大王则是温顺地享受着我的爱抚,黑黑的圆眼睛里好像含着笑意。然后我才放他下地,给大家开饭。 妈妈回来后,几乎每天晚上其他三家黑帮的妈妈都会来我家聚会。当然不是打麻将,聊的全是白天各自听到的关于时局,传达的“文件”,各种精神和传言。从北京有谁谁获''解放''出来工作,到文件内容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再到碰见仍居位上的某人,悄悄透露了谁谁要被“解放”的消息。这也为她们消解了心里沉沉的压力。
学校不再传授知识,天天学政治。一年前我是班里二,三个黑帮子女之一,没有人愿意或敢于和我说话,让我感到很孤独,但我并不难过。与那一大群吵吵闹闹疯疯癫癫的野孩子为伍,我会变成呆子。我的沉默似乎显得更有特色。我知道有女同学在关注我,以帮助我思想进步为由,想接近我。但我说我没有兴趣,高攀不上组织,选择回避。之后突然间,班上一多半的同学的父母都成了整治对象。挖内人党运动已经将蒙古族人打倒了110%(还殃及嫁/娶了蒙古族的汉人)!我这下成了黑帮老前辈啦。他们都主动向我靠拢,我们形成了一个不求上进,专爱捣乱的强势团伙,在学校里呼啸来去。连当班干部和红卫兵宣传队的在职派的子女们都得让我们三分。 一天早上,我来到学校就发现几个蒙族同学在跃跃欲试地谈论打人的事。我问,要打谁?他们说,大嘴!我问,大嘴他怎么啦?回答是,他昨天把烧着火的木棍扔到''三爷''的课桌上,吓着三爷啦!这''三爷''名叫白丽英,是司令部大院里女生中八大美女组成的''八大金刚''所拥戴的首领。她自是生得娇小玲珑,明眸皓齿,身材凸凹有致,动作灵活舒展,尽显蒙族姑娘的俊美妖艳(她长大后参加军区游泳队,去北京参加比赛,没拿到奖牌,却搅得男选手们趋之若鹜)。但她有什么本事力压八大美妞儿,爬上威虎厅的宝座,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男女生之间是语言不通的,何况我已经被流放到院外。我也更搞不明白为什么几个男生要为三爷去打大嘴。那天上课时我就看着浑然不知就要大祸临头的大嘴。他名叫王青,住在我家后边不远,是班里少数几个非军人家庭出身的同学,人单纯善良得像一块玉石。在我是班里的个别黑帮子弟,形孤影单时,他会找我聊天。我们也常常一路回家。到我家后他会停下来看看大名鼎鼎的大王。 这天中午休息时,我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说他是从教室的火炉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棍,打算去院子里点火玩儿。路过坐山雕桌旁时,有人来抢木棍,他失手把木棍掉到三爷的桌上。但是没烧着或碰着白丽英。下午下课了。我看见几个人把书包里的书倒在书桌上,提着空书包跑出去,我就对王青说,赶快从后门跑,他们要打你啦!王青刚到后门,两个人手里抡着里面装了板砖的军用挎包已经堵在门口。两只书包一左一右朝着王青的头上砸去。王青弯腰躲闪,砖头砸在他肩膀上,他失去平衡,向前栽倒下去。书包们又抡了起来,仍然飞向王青的头部。我情急之下操起一把扫院子的大竹扫把,盖在王青的后脑之上,减缓了书包的冲击。 ''别打了!他是我朋友!''我大喊。他们停住手,''真的?'' ''向毛主席保证!''我举起了右手。''好吧,看你的面子,这次饶了他。''说话的是他们的头儿,''光绪''。我扶着王青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望着远去的那伙人,''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没命了。''我什么都没说。心里想,一伙我的哥儿们,差点就把我的朋友打死了,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如此轻贱?我拉他回家,见到大王他说,你们要小心,我们那儿已经发生鸡瘟了。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我打开鸡窝,发现有只母鸡走出来张开嘴在轻轻地喘息,只吃几口食,就趴在地上继续喘个不停。我急忙去向妈妈报告,妈妈一看,就说:好像是鸡瘟!随后的几天,又有几只鸡开始哮喘了,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声音。别人家里也有病鸡出现。妈妈拿出'长效磺胺',我把药碾成粉末,捉住鸡儿们,掰开嘴,放一小勺药,再灌一口水。期待药物能产生辽效。对待大王更是特殊防护,喂了双倍的药,还加上特供食品。但是磺胺并不能阻止病情的发展,一多半多鸡儿出现了症状。最先发病的母鸡几天后开始抽搐了,抽起来站都站不住,脖子也怪异地拧到一边,无法进食。我们把生病的鸡都扣在大筐里隔离起来,她们在里面抽筋,发出咯咯的呼叫,真是惨不忍睹。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观察大王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开始哮喘。 终于有一天,我恐怖地看到他也张开嘴,伸长脖子,呼呼带喘了。我学也不上了,急忙骑车跑到军区大院的门诊部,挂了个号,带着哭腔对医生说,我家鸡病了,给我开点药。医生笑了,我不是兽医,我只给人看病啊。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要找所长!''我哭着跑到挂着''所长办公室''的门前,敲了三下。''进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我推门进去,是副所长在里边。正是我要找的人。她是学校里女生''八大金刚''之一邵长安的妈妈,常医生。她的丈夫是工程兵部主任,我爸爸从沈阳军区带来老部下。''是小西川啊,你哪儿不舒服?''话说得挺软的,但是眼睛里冷冰冰的,没有了往日的温存。''常医生,我家的鸡都得了鸡瘟,你能不能给他们开一点药啊?''我央求着。''西川,你爸爸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把我们都连累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为鸡的事儿找我。鸡能吃人的药吗?!你回去吧。''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作爸爸的保健医生时流露出的亲切的笑容。我强忍住眼泪,走出卫生所。顶着呼啸的白毛旋风(内蒙人这样称暴风雪),推着自行车回家,泪水冻结在脸上。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天。晚上我把大王抱回家里过夜,哥哥姐姐们没有人抱怨。第二天,四哥找了他的哥们儿萧建华,他妈妈是总院的内三科主任。四哥回来神秘地拿出一包药,''这是最新最强的消炎药,叫庆大霉素。是庆祝九大的产品。只开了十二片,肯定管用。''我俩怀着虔诚的信念把半粒药喂给了大王。一天过去了,大王的鼻孔里不再流清鼻涕了,晚上再喂一次,早晨起来,大王的嘴合上了,也开始吃食儿啦!我们立即把剩下的几粒药喂给尚存的母鸡们。除了两只最先发病的已经抽筋抽得站不起来,也吃不到食,奄奄一息之外,其他的鸡都得救了!几天后大王又闯进邻居家院子里嬉戏民家鸡女了。
年底,妈妈收到''专案组''的口信儿,说爸爸要去医院住院检查身体。期间可以安排我们见一次面。自从1967年3月爸爸飞往北京去参加中央文革主持的内蒙两派之间的谈判会,会后就被抓起来。至今已有近三年没见过爸爸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至于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我们只知道,他代表军队支持的一位党委书记被康生相面认定为叛徒。于是他便成了反对文革的''二月逆流''黑帮。70年过年之前,我们盼望已久的探视时间终于到了。妈妈带着我们在家的二女三男一起来到医院。进病房之前,妈妈被一个专案组的人叫到一间屋子里谈了一会儿。出来时神态凝重,脚步蹒跚。之后我们来到走廊尽头,爸爸的病房是一间双人病房,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士兵在门口看守,屋里还有一个专案组人员,守在另一张病床上。爸爸见到我们,凄苦地笑了笑。他面色苍白,目光迟滞,往日的坚毅和威武一丝都看不见了。感觉到旁边盯着我们的专案人员冷冷的目光,我们就怯生生地喊一声''爸爸'',然后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爸爸挨个看了我们一圈,没有说话。良久,妈妈问,你身体有什么问题?高血压,头痛头晕,爸爸回答。大姐问,这几年你都关在哪儿呀?''不许说这个!''专案组喊道。又是长长的沉默。妈妈又说,''我们都挺好的,你看孩子们都长高不少吧?''爸爸再次挨个看了看我们,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之后我们也只能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说着,完全没有亲人团聚的喜悦和亲密感觉。妈妈说了句,现在北京有几个二月逆流打倒的人已经解放了。''不许说这个!''专案组又是一声吼。我们再次陷入沉默。终于有一刻,门外战士进来让专案组出去接电话,妈妈抽空低声问了一句:“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标语,是真的吗?”爸爸表情僵住了,足足有一分钟没说话,最终点了点头,''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门开了,专案组回来了。他发现屋里的肃杀气氛,“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没人回答,他然后转向我们:“你们父亲的问题已经转化为敌我矛盾,你们要和他划清界限,否则,一辈子会背黑锅。今天的探视到此为止!”我们木然地转过身,走出病房,没有人和爸爸说再见。我在门口回头望去,爸爸神色凄凄,好像变成陌生人。回到家里,大家各怀心思,谁也不说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晚饭也没人张罗。我把大王抱回家,悄悄地对他说,大王,你已经见到了妈妈,总有一天你会见到爸爸。他17岁参军,身经百战,多次负伤,屡建战功。我不信他会写反动标语,他一定会被解放的,你也一定会见到他。晚上,妈妈把我们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专案组的人说,爸爸在关押期间,在一张用来写交代材料的纸上随手抄了几条窗外大喇叭里的口号:打倒帝修反!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又写道:“打倒。。。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被送饭的战士发现了,抢下纸张报告给专案组。专案组一年多的折腾终于有了成果。爸爸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报批处理。这很可能是诬陷或是误会,但是如果他自己承认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了。最后妈妈凝重而又坚决地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了你们的前途,我们就要和你爸爸划清界限。要不然你们就会一辈子都是反革命子女,下辈子也洗不清。我的心里好闷,突然觉得想吐。
见过爸爸后的一个冬夜里,我正在梦中和三哥四哥一起往家里运煤。排子车上装了一吨煤块。路上车重失衡,掌辕的三哥被悬在空中,我和四哥赶紧往下按结果车辕又猛然触地,三哥的手指压在地上。他抽出手来,没见到血,但是白色的骨头从翻开的皮肉下露了出来(这实际上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突然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只大狗,追得鸡群四散奔逃,呱呱大叫。''有黄鼠狼!有黄鼠狼!”有人大叫,把我吵醒了。原来是四哥。我这时也听到窗外的鸡叫声,是惊恐,绝望的哀鸣。我们急忙套上棉衣棉裤,抓起手电筒,夺门而出。我打开鸡窝的门,趴在地上用手电照了进去,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原有的七只鸡中,左边有两只母鸡躺在地上脖子上血肉模糊,地上两滩血迹,摸着已无生机。其他的鸡都缩在一个角落里,惊恐万状,但是不见血迹。里边没有大王。再向右边照去,角落里黄黄的一团,是黄花妹,?蜷缩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没了生气。再往上看,只见大王站在右边的横木棍上,身体有点摇晃。我伸手一抱他,手里觉得温温的,湿湿的,滑滑的。''大王受伤了!''我喊道!抱他出来,在手电光下,只见大王的翅膀弯处被咬断,鲜血淋漓。我抱着他跑回家,灯下仔细观察。还好,他只受了轻伤。从那以后,大王变得沉静了。虽然仍然守护着鸡群吃饭,带领母鸡们觅食,监护着一代代鸡群的成长,但是当其他鸡子鸡孙们在阳光下合目养神时,他会用黑黑的圆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从初中升到高中,成了班里的小学究,混迹于黑帮子弟足球队里听大孩子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读书之余开始思考未来,最后选择与他挥手告别,去农村插队。 插队当年,爸爸回家了,见到了4岁的大王。 两个英雄在一起,我在300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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