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扬州”还是“上扬州”

又到了烟花三月，网上关于扬州风景风物的内容多了起来。看到一篇文章从CCTV的中国诗词大会说到了究竟是“骑鹤上扬州”还是“骑鹤下扬州”的问题。

其实无论是“上扬州”还是“下扬州”都是到扬州去，这里的“上”与“下”都是动词。既然问题源于中国诗词大会，我们还是先从浩如烟海的古诗词中找找例证吧。

我先翻看了《全唐诗》（收录诗49403首），其中用“下扬州”的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我们试举几例：

卢僎《稍秋晓坐阁》：“归流赴淮海，征帆下扬州。”

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白《江夏行》：“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

杜甫《解闷》：“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

戴叔伦《送柳道时余北还》：“轻桡上桂水，大艑下扬州。”

杜牧《牧陪昭应卢郎中在江西》：“燕雁下扬州，凉风柳陌愁。”

而“上扬州”只有一例：

无名氏《言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再查《全宋诗》（收录诗254240首），“下扬州”亦俯拾皆是：

姜特立《平原郡王南园诗》：“恰似隋宫千彩女，锦帆一夜下扬州。”

释道颜《颂古》：“船子下扬州，浮萍逐水流。”

释道颜《颂古》：“洗脚上船乘快便，顺风相送下扬州。”

释慧远《示化士》：“法身藏北斗，船子下扬州。”

王之望《贺刘侍郎》：“官满便当投劾去，一航从此下扬州。”

郑起《荆南别贾制书东归》：“回首荆南天一角，月明吹笛下扬州。”

朱继芳《扬州》：“夜半一声天上曲，锦帆天子下扬州。”

而与《全唐诗》不同的是，“上扬州”也多了起来：

陈普《自哂》：“曾骑白鹤上扬州，头上花枝秉烛游。”

陈与义《答元方述怀作》：“不见圆机论九流，纷纷骑鹤上扬州。”

戴复古《见淮东制帅赵南仲侍郎》：“浪说钓鳌游瀚海，真成骑鹤上扬州。”

范成大《白云泉》：“扪腹煮泉烹斗胯，真成骑鹤上扬州。”

苏轼《有客打碑来荐福》：“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上扬州。”

辛弃疾《丙寅岁山间竞传诸将有下棘寺者》：“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

周必大《陈诚之以长句送扬州花仍催践快阁之约戏答》：“更约倚晴登快阁，真成骑鹤上扬州。”

我们还可以在元明清的诗作中找到类似的例子，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如果我们细心比较一下，会发现，凡是“下扬州”的大都和乘船有关，而“上扬州”的只是与“骑鹤”有关。

我们从古代典籍中查一下“上”“下”这两个字的本义：

“上”的意思：在上之上，对下之称。崇也，尊也。本乎天者亲上。又君也。登也，升也，自下而上也。高也。

“下”的意思：在下之下，对上之称。后也，又贱也。本乎地者亲下。又底也。降也，自上而下也。落也。

上与下这一对相反意义的词，首先是尊卑相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个精髓就是上尊下卑，分上下是必须的。《周礼·夏官·司士》，帝王临朝典礼，司士“正朝仪之位，辨其贵贱之等”，“天子面向南，三公面向北以东为上，孤面各东以北为上，卿大夫面向西以北为上”。

因此，在方向上以北为上，以南为下。通常说的“北上抗日”“大军南下”即源于此。

因为上为尊，皇帝所在的京城便成为至尊。去京城只能是“上”，所以即使人京城的北边出发，也不能称为“下北京”。皇帝从京城出发去哪儿都是“下”，比如隋炀帝下扬州、干隆下江南。同理，对于乡村的人来说，城市即是上位，因此“上城”，城里人是“下乡”；对于从县城到省城，则也要称“上省里”，而反向则称为“下”，到“下面视察”“深入下层”。

还有空间位置的差别，即升降的相对。往高处走，是“上”，上楼、上山、上台阶，往低处行，是“下”，下马、下坡、下台。水往低处流，所以河流的源头是上游，入海处是下游，从上游往下游叫顺流而下，反之叫逆流而上。

说到这里，就会明白那么多乘船到扬州的都是“下扬州”了。那首“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从武汉到扬州，顺长江而下。古代走水路沿长江到扬州是最方便的选择。而且当时的大运河，水流是从北向南流的，所以如果从运河乘船顺流而下去扬州，也是“下扬州”了。

但是骑鹤就不同了，鹤是在天上飞的，相对地面而言，天在上，地在下，骑鹤飞翔，是从地面升高，应该用“上”。且关于“骑鹤上扬州”的典故是：“南朝梁·殷芸《小说》卷六：‘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原为扬州刺史，或原多赀财，或原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里的骑鹤原是指驾鹤升天成仙，现在对人逝世的委婉说法“驾鹤仙去”“驾鹤仙游”“驾鹤西去”都是飞升上天、成仙得道的意思。还有，这三个欲望中既然把去扬州当官作为一种志向，当然扬州是比其所待之处高贵之地（扬州在当时也确实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商业中心），有高攀的意思，所以，就只能是“骑鹤上扬州”了。

也有人在报纸上说：“殷芸小说中那人将去扬州说成‘上扬州’，是就其所在的方位而言。古来以北为上，南为下。例如在扬州以南，去扬州可说‘上扬州’，在扬州以北，则说‘下扬州’。”还得出结论：“据此可知，欲‘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那位尽想好事者，家在扬州的南面，或在扬州的东面。”这似乎有些武断了，据我所知，扬州所属的县如江都、高邮、宝应去扬州都说“上扬州”而不是说“下扬州”，而这些地方都在扬州的北面。

还有人说，“上扬州”还是“下扬州”随各人自己喜欢都行，严格讲，这是不对的。如果中国诗词大会上的专家说出了“骑鹤下扬州”，似乎也是不太妥帖的。

认真说起来，“上扬州”还是“下扬州”，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要看你出发所在地与扬州的方位，还要看这地方与扬州的等级，以及你的身份。京城专家们自然是“下扬州”，像我等属于扬州管辖的宝应平民，即使是从北往南走去扬州，也只能是“上扬州”了。

(2020-04-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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