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子 魂 作者:何如超


前言 释方是我读高中的同班女同学。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其叔叔是国内文化界知名大家。文革中受冲击,父母、叔叔均被打成“黑文化反动权威”劳动改造。她受家庭牵连,上山下乡到陕北农村。插队时同一窑洞另一女知青未婚先育,于是发生了本文讲述的悲戚的故事。她一生坎坷,看破红尘,于去年初削发为尼,法名释方。从此闭门谢客,在庵中清修。这是她出家前讲给我听的。为避熟人俗人打扰,嘱我假以路人名义,以她为第一人称的形式写出这真实的故事。出家人以淸静为本,故隐去其真实姓名,并保守庵址。本作者特此说明。

 

    梅 子 魂   

作者:何如超

  一 

2017年11月去希腊旅游,参观完天空之城的修道院返回雅典,归途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导游解说似乎也已道尽,没吸引人的内容了。旅客感觉乏味,或打盹,或养神,死气沉沉。你真能来事,要为旅友朗诵自创并公开发表在《知青情缘》网站的纪实文学作品《情弃橄榄坝》。有人救驾,导游乐不可支,让出前排座位,递过麦克风。俄而,你回到了当年的知青时代,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情弃橄榄坝》。

念到主人公梦新、慧淑半夜三更到山坡上生产,念到出院时把孩子送了人,你禁不住语塞,语调哽咽。念到35年后,留在橄榄坝山沟里的儿子回京找到父母,请求把孙子留在北京念书,盼望日后有点出息,而父母无力收留,凄凄惨惨又返回橄榄坝时,满车旅友的心揪了起来,开始有人抽泣。旅友们言出内心,“知青经历太惨了!”“是真的吗?”你信誓旦旦,“真的,百分百真的。如同《孽债》里演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文艺化了。真实的情景比这还要悲惨!”旅友们的情绪被感动了,同情、理解、心酸、郁闷、五味杂陈。

我知道,你是真实再现了云南版纳农场北京知青的悲惨境遇。可这跟我的境遇相比,算的了什么?!你这经历都被旅友感动,我这经历你们听了还不晕埰!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宣泄似地吼道,“你写的这叫什么,我在陕北延安农村插队时经历的比你悲惨得多!女知青临盆,自己接生,生下来的孩子冤死了,扔到大山沟窨洞子里,那才叫惨呀!”

石破天惊,“还有这事?”旅友们追问,想问个究竟。我勐然后悔语出有失,一屁股重重地墩坐回座椅上,选择了沉默。任人再怎么追问,一言不发,沉默,沉默。我后悔一时冲动,脱口说出埋藏了五十年的秘密。天呢!虐婴罪,同谋罪,包庇罪,犯罪!

不知怎的,我的脑子里怎么竟然出现日本鬼子端着三八大盖(步枪)枪挑村里孕妇,刀尖挑起婴儿的情景。罪过,罪过呀!我把头埋在臂窝里,陷入锥心的痛苦中……

不堪回首的岁月,不忍再梳理的记忆,随黄土高坡上肆虐的狂风刮走吧!当年我和知青战友们是帮助了梅子,还是同谋或是包庇,我不敢再触碰那沉重敏感脆弱的一幕。沉默,沉默,沉默是金。当一个人只能选择沉默应对一切时,内心是何等的悲哀。

今天的世界已经被太多绚丽的“秀”,歌舞秀、模特秀、脱口秀、跨界秀们占领了;娱乐界几乎吞噬了人们的思维,手抓大把的钞票疯狂地没了底线,快乐的没了灵魂,有谁还理解我这痛苦和悲伤?躯体只要存在,灵魂附体,它总要寻找窗口透透气,寻找人性的慰藉。人性,人性,人性伏在社会性上,总让我喘不上气来,总让我深陷痛苦和悲伤。

老何,你我素未生平,只不过希腊旅游邂逅。同曾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共同的知青经历,使我俩无话不提。还有,就是你我未处同一个单位,彼此没有利害关系,谁也不会加害对方。说给你,透透气,轻松一下还想活下去。可你是个文人,梅子的故事若被你写成文字传播出去,我们几个知青是否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呢?天呢,当事者弥,同谋,包庇,该当何罪?

我讲给你听,是不是又拉进一个同伙?最次也要担负知情不举的罪过呢?

或许你也有什么恻隐之情。

  二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成千上万热血青年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插队落户,准备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学生时代憧憬的延安,清清延河水巍巍宝塔山浪漫而多彩,眼前的景象很快把梦幻掀翻。

我们落户的李家窑村距离延安城不过二十几里,坡陡沟深,散落在几处沟崖窑洞里。冬月,北风唿啸,漫天黄土,光秃秃的山梁上没有一棵树,荒凉的像远古。蜷缩在窑洞里的好人家,披着烂棉袄,往嘴里送着炒面、煳煳、高粱饼。那炒面原料是玉米粒、棒毛皮,碾碎了炒在一起,没煳煳作伴根本咽不下去,喳喳约约的,难吃却禁饿。穷人家常常连这也断顿,揭不开锅饿肚子。红色根据地的延安农村,解放二十年了,凋敝、落后、贫困、封闭而艰难。插队没几年知青就开始动荡摇摆,逃离这片土地。军队干部子女当兵走了,高干子女在其老子官复原职后也走了,留下没权没势的百姓子女继续接受再教育。

1977年冬,村里来的知青已走了四个,一个当兵,两个上调回京,一个困退。我和梅子住的窑洞就剩我俩了。梅子老高二的,我老初二,她是姐我是妹,关系不错。不远处另一孔窑洞还住着五个男生,都是同学,平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关系融洽。

住窑洞说冬暖夏凉,可实际上若冬天不生火,里外温度差不多,区别只是挡住了肆虐的北风。破门板与门框露着大缝,不好堵没法煳,小风嗖嗖地钻。零下十几度,干冷干冷的,不烧炕冻得透心凉。炕洞不敢整天烧,晚上睡觉前才烧火冒点热气。柴火是男知青和老乡送来的,得省着。打柴需跑十来里山路,累到脚抽筋,不好意思再要他们的柴火。何况最近几天风特别大,狂风大作,卷着土和沙,唿啸着,昏天黑地,哪去弄柴。我不敢出门,只要一露头,风沙无孔不入,眼耳鼻、领口袖口里全是土粒,活生生土人儿。水是宝贵的,从山下挑担冰水走上二、三里山坡路,金贵。老乡一冬天也不洗个澡呢。我也不过烧点热水擦擦身子,很奢侈了。

梅子心眼好,人缘好,干活又不怕吃苦,知青和老乡们都喜欢她。这里的人从没见过大米,梅子回家探亲特意带回三斤大米,一点不留都分给了临近的几户老乡。老乡们喝上白白糯糯的米粥,乐得合不拢嘴,跟过年一样,笑逐颜开。梅子还带回一包水果糖,硬硬的黄色半透明的那种,分给孩子们。含在嘴里香香的,甜甜的,孩子们美死了!

来村落户的第三年,公社培训赤脚医生,这好事自然落到梅子头上。梅子可当天大的事了,按现在的说法叫敬业。没日没夜有求必应,有求必到。有一次半夜,栓柱家头胎刚二岁男娃儿发高烧,梅子用尽学过的招数降温,没有效果。情急之下,栓柱、婆姨和梅子抱着娃儿往延安跑。三人轮换着,心急火燎,两钟头跑了二十里山路,到市医院看急诊,儿童肺炎。亏得及时,要不厉害了。我看梅子也不会看啥子病,她那药箱里除了紫药水、红药水、发烧药、止疼药,也没什么。最万能的恐怕就是那个针灸盒了,不用花钱,不用吃药,有病就扎。我瞧是瞎扎,我可不敢让她扎,吓人。可乡亲们楞把梅子当神仙,有病极少出村,就让梅子瞎看,也没见把谁看死了。最让婆姨们欢心的是梅子学会了接生,谁家婆姨生孩子不必再出去请接生婆,省了钱省了事省了心。前天她还为三组的福禄家婆姨接下小女子,母女平安。要不老乡们时不时地背捆柴放在窑洞门口,也不言语就走了。他们感谢梅子,心疼梅子,怕她冻着。我呢,沾光了。

  三   

可接下来的12月13日,注定成为我人生道路的分水岭,有个像魔鬼一样的东西如影随形,无时无刻都在撕咬我的灵魂。

这天夜晚,狂风一直在唿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把窑洞外二十几平米的场地吹得熘熘光,一根草毛也没有。什么也干不了,不如早点睡觉。我铺开被窝,打算睡了。我俩被窝挨着,挤着好像暖和点。梅子怪了,没有睡意,捅开灶膛烧了盆热水,解开外衣,又褪下裤子,坐在炕边两小摞砖头架块木板搭成的凳子上,看那样子要擦洗身子。我双手拽住被角,眯缝眼一瞄,“啊”,惊得我差点叫出声儿。

梅子腰身上冒出个滚圆的肚子,她在擦下身,吓死我了!我不敢吭声,大气也不敢出。第一次见这场面,懵了!瞬间,梅子的形象在我脑子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肯干、助人为乐、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等等五彩斑斓的光环瞬间退去。梅子伪善,一切都是假装的。这么长时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怀孕了,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者是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忽略了。我也太大意了!她乱搞男女关系,未婚挺起了大肚子,丢人!何止丢人,要坐牢的!塬湾公社一男知青把女朋友搞成了大肚子,被判五年徒刑。未婚生育的孩子没法养,送了人。我脑子越想越乱,嗡嗡的,索性把头一蒙,缩进被窝里,管她呢!爱怎么的怎么的吧!

我想睡,睡不着。也不知道梅子什么时候洗完的,她爱洗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碍我屁事!不,真碍我眼,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这丢人现眼的,我耻与为伍。不,叫耻与为屋!这时我全然忘记了与梅子同屋沾光的事儿了,要不是梅子,谁给送柴取暖,数九寒天还不冻成冰棍。窑洞外漆黑,风声似鬼哭狼嚎,从没有这么瘆人。我又庆幸身边有个人作伴,要不我吓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我晕晕乎乎,迷迷煳煳,似睡非睡,好像做梦了,梦见有个小鬼儿窜到阳间一良家妇女怀抱里套孩子。红头发绿眼睛,长长的指甲,手持钢圈,套住孩子的脖子…

我惊骇得一身冷汗,醒了,却是被一种拼命压抑,拼命强忍的痛苦声音惊醒的。似乎忍受酷刑,濒临生死,再也强忍不住发出的垂死呻吟,更确切地描述叫低嚎。“梅子!”我忽然又忘记了耻与她为屋,惊叫“怎么了?”“没事,肚子有点疼。”虽然听得出是咬着牙发出的声音,但那声音冰冷,沉重,不容置辩。外面吼叫的北风快吧梅子的呻吟淹没了,若是晴朗寂静的夜,该是传播的很远很远吧。

我惊得没了半点睡意,梅子会不会出事呀,我又是一个冷颤,冷汗淋淋湿透了内衣。我慌忙起身,应该帮个什么忙。点起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我正眼一看,“我的妈呀!”梅子半靠着窑壁,右手正从下身掏出血唿啦啦的一个球。她在给自己接生。我浑身颤抖,大脑一片空白,闭上眼睛不敢看,不知所措。

朦胧中我听见“哇”的一声,是婴儿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宣告一个小生命的降生。还未等我醒过神儿,紧跟着透出一丝微弱的“喔”声,像嘴巴被捂,憋着气那种声音,很弱很弱,只一丁点时间,窑洞内寂静无声了。

我被这死一般的沉闷憋得透不过气来,重又捅开灶洞烧点热水,想给梅子用。我端盆温水凑到梅子面前,这才看清,梅子生产是有准备的。土炕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黄草纸,农村作坊自造的那种,身下一滩黑乎乎的血迹。她疲惫不堪,两手脏乎乎的搭在裸露的大腿旁,闭着眼喘息。叉着的两腿之间有个猫一般大小的婴儿,羊水、污血煳满身,一声不吭。

是厌恶,是同情,是女人之间特有的怜悯,我也说不清。此时忘了她是个未婚生育的坏女人,我觉得应该帮她。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帮。我还是黄花大姑娘,第一次看见女人生孩子,如此恐怖肮脏,一想就呕,以至于我终生未婚。

我把水盆放到炕边,颤抖着说“要不要给孩子洗洗?”我是嘴上说,要是真让我洗,我还真下不了手,脏不熘秋,黏黏腻腻的,恶心死我了!

“不用了,死了。”昏暗中梅子半闭着眼,语气平淡,冷漠,凛然,仪式感,好像祭祀神灵。“啊,死了!”我惊愕得张着嘴发不出声来。刚才我分明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怎么突然就死了?怎么死的?我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不敢想,也不敢问,手足无措,一屁股坐回土炕上,愣愣地看着她。她仍闭着眼,像尊泥菩萨,像个死人,像个什么,她似乎不是人,是个非人非神的巫师。我害怕极了,没处躲没处藏,毛骨悚然地呆坐在只有我和这个巫师一般的女人面前。

静,静极,死一般寂静。有个死孩子就裸晾在对面巫师一般女人的两腿之间,恐怖到极点。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大约过了一万年,梅子巫师还魂一般挣开了眼,抓起浸透污血的草纸,三下两下包起死婴,又裹上几层较干净的草纸,塞进炕头的一个破旧的旅行袋里。

  四 

天要亮了,窑洞窗纸外渐渐透出蒙蒙灰暗的色彩。吼叫了一夜的狂风也停了。梅子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去叫刚子,把孩子扔了去。”

刚子是我们一块来的知青,住在五个男生同住的窑洞里,为人仗义,敢作敢当。我一听叫我去叫刚子,如同逃离瘟疫又如同获得自由一般,穿上大棉袄钻出窑洞,长长舒出一口气,就奔向坡下的男生窑洞。

“刚子,刚子,出事了,快开门!”男生们还没下炕,刚子出门见我失魂落魄,大难临头的样子,让我进门说清。我也顾不得男女回避了,进门语无伦次地讲了事情经过,讲了梅子的嘱托。随后不知哪一根神经作祟,驱使我问了一句懊糟终生的混账话,“要不要跟大队部讲一下(那时自然村叫大队)?”讲一下,什么意思呢?告诉一下?还是请队里帮什么忙?我根本没多想,随口熘出。多年后经文化人指点方知,那叫潜意识,是我的僵死的思想意识驱使之。

我讲话时刚子一直专心在听,准备决断。当听到我讲这一句,他忽然暴怒,双目瞪圆,凶光毕露,直视这我,“你傻逼呀!找死吗?傻逼!”犹如五雷轰顶,我比见到梅子自己分娩时还要晕眩,天昏地转。“你傻×呀,傻×!”这龌龊恶毒肮脏的语言,我不会说,耻于听,今天却落到我的头上,我几乎崩溃了。我从小乖乖女,不说谎,不办错事,听父母话,听老师话,年年三好学生,没人说我傻。父母都是石家胡同小学老教师,为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而骄傲。今天我忽然成了知青战友眼中的“傻×”,受此奇耻大辱,使我受到极大刺激,直面冲击我做人的理念。我极度愤懑且茫然。我可能被刚子凶神恶煞般的行为吓坏了,竟然无任何反抗,呆若木鸡。

“弟兄们,梅子托付的事咱们得办!看在梅子姐们儿、看在解放兄弟的面儿上,看在咱知青情分上,咱们得办!”刚子真不愧男子汉,说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不容分辨。我虽被他骂的无地自容,却也佩服他男子汉的气概。

刚子说的解放,是梅子的男朋友,斯斯文文的老高中生。梅子和解放在北京是邻居,从小认识,一起读小学。上中学时解放考进市重点学校北京四中,这才分开。因不在一个学校,所以插队到陕北没分在一个村。解放分在邻村韩孝子村,相隔七、八里。逢年过节或农闲时,解放都跑到我们村看望梅子,一来二去跟我们都熟了。不愧是重点学校高才生,解放学业扎实,头脑清晰,分析问题精辟在理,深得知青们的爱戴。不光如此,他情商还挺高,每次来都不空手,经常是带瓶土造白干酒,跟男知青就着花生米、咸菜疙瘩喝一顿。只要他来,就热闹了,总能在艰苦、贫困、枯燥的生活中添一抹欢乐的色彩。他有文化,还挺够哥们儿。那年年底,解放又来了,见二海愁眉苦脸,一问,家中母亲身体不好,他想回京看望母亲。可年终分红,刨去口粮,还欠生产队十几块钱,万般无奈。解放一听,二话没说,掏出分红得来的二十块钱,往二海面前一放,“看老娘,拿去用。”二海去了,解放那年却是在陕北过的年。至今,二海欠解放的钱也没还。

刚子骂完我,转身对着正穿衣下炕的四个兄弟正颜厉色地吼道,“铁头(男知青绰号),跟我去扔孩子!”“这事绝对保密,谁他妈泄露出去,跟这儿磕死!听见没有?”“听见了!”四个兄弟异口同声,真有同生共死的气概。

刚子又转过身瞪着我,“傻×!谁问你都说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明白吗?”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已经第二次被骂傻×了,毫无招架之功,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明白。”刚子还不解气,是对我不放心吧,又加了一句“你要敢说出去,我宰了你!”我已彻底缴械投降了,不论是非,唯命是从。

刚子带着铁头,叫着我,走进我和梅子的窑洞,只一句“交给我吧!”提起装着死孩子的破旧旅行袋转身就走。趁着老乡们还没出屋,大步流星地往西边大山里走去。

  五 

梅子看着刚子、铁头转过山梁,走的很远了,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这是干啥去?“我去福禄家,看看孩子脐带结痂没有?”我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梅子我似乎不认识了。刚生过孩子应该休息,北方妇女讲究坐月子,梅子却要去看望福禄家前天生下的婴儿。这是为什么?照梅子以往的表现,正常情况下她会这样做,所以人缘特好。可今天特殊呀,还要去,为什么呢?真是觉悟高,与贫下中农感情深?她未婚先育,刚死了孩子,一点不悲痛,伸着摸过死孩子的手大模大样去看人家的孩子,这是什么人呀?魔鬼!

诚然,孩子的死跟梅子有无直接关系,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断言,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猜测与她有关,因为我听到了那极其微弱的一丝“喔”声。孩子出生遇到了意外?有可能。正常分娩应去医院,最不济也应请接生婆。而梅子是自己接生的,难免出问题。梅子有隐情。孩子生了,死于非命,也有可能。可我闭着眼,什么也没看见。甭管怎样,梅子在我意识中已经成为巫师一样的人,跟小人书中画的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的鬼婆子一模一样。

梅子在老乡面前的良好表现与她在个人生活作风上的堕落,根本就是两个人。想想我就头疼,弄得我心烦意乱。我真想跑出去大喊两声,出出闷气。但不行,跑露了风声要出大事,不光是梅子,还有五个患难与共的男同胞。露了馅儿,刚子要宰了我。憋在心里,我也快疯了。

梅子出去了,我知道,我拉不住她。我目送梅子步履艰难地走出窑洞,下坡,拐过弯,向福禄家窑洞走去。此时,我心又像被刀剜了一样,刚生完孩子,怎么能下地呢?毕竟都是女人,惺惺相惜。我一会儿心疼她,一会儿憎恶她,我的思维也不能自己了,乱了。我在想,她干嘛这么作践自己,不要命了吗?

她在刻意掩盖什么。

掩盖什么呢?在革命口号震天响的年代,政治压倒一切,谁生活作风上粘上污点,就会归入“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中的坏分子一类,一辈子背上坏女人的恶名,遭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那将何等的孤立与凄凉!不像现在,年轻人性解放了,未婚同居已作为检验感情和性生活和谐程度的手段,大姑娘做个人流玩一样。每到暑假、寒假,妇科门诊排队做人流的女学生一长串,司空见惯了,也没怎么着。可那时绝对不行。

既然怀孕了,做人流不就得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那时不行,医院要单位开介绍信。介绍信一开,用不了三天,村里人人皆知,名誉扫地,成为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一分子。之前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变成虚伪和欺骗,一切艰苦努力将全部付之东流。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未婚怀孕,天大的丑事,平时表现再好,也是坏女人。梅子不敢去做人流,梅子要隐瞒。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婴儿就当了妈妈,怎么就狠心抛弃了呢?事后小辉跟我分析,未婚先育是犯错误,怀的孩子肯定是她的男友解放的。生下孩子就保不住密,更是错上加错。若是领了结婚证,生了孩子,就算在农村扎了根,还能回城么?解放上个月参加了文革后的首次高考,凭他的才学肯定能考上,凭本事肯定能脱离这鬼地方。这事一暴露,不就全完了。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只有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小辉一连三个肯定,让我如梦方醒。我怎么一点都想不到呢,我开始认识到我傻。梅子隐瞒怀孕,隐瞒分娩,死了孩子,然后扔了孩子,祁盼一点痕迹也不留,目的是让解放顺利地考上大学?目的是脱离这苦地方?这样做是不是过于残忍,缺乏人性?传统意识像条无形的绳索,总是捆绑着我的思维。

设身处地再想想梅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只有孩子没了,最符合逻辑。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女人首次分娩似过鬼门关,梅子是赤脚医生,她明白。为了遮人耳目,她自己接生,是在拿性命赌命。自己的孩子死了,内心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都说母爱伟大,对自己的孩子…,请再次原谅我,我在假设孩子的死她脱不了干系。我又不敢想了,该用怎样的词汇叙述,我心里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

她分娩时我与她同处一室,同样脱不了干系。我说不知,谁信我?我作为现场唯一见证人,对此是姑息?是同谋?是包庇?是不是属于犯罪?

如果不是刚子骂我“傻×”,如果不是刚子威胁要宰了我,若有人问我梅子分娩时的情景,我如实讲了,我心里就会畅快得多。可现在我不敢。我决不能背叛知青集体的意志,这一个死孩子涉及七、八个知青的政治生命,这事太大了!我烦死了,本没我什么事,却硬跟我搅和在了一起。我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么大压力,会疯。

刚刚分娩后她托着虚弱的身体去看望别人的婴儿,内心又是多么痛苦和凄凉?内心又得多么强大,装得没事一样?这些她都忍了,这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无法忍受的,做不出的。可她都做了。

我的妈呀,我命中怎么遇上这么个非人非神巫师般的女人。太可怕了!她那可怕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我,我的命注定在她的阴影下游移。

 ​六 

刚子、铁头回来了。他俩一直奔西,跑了十几里山路,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谷地。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中间有一条泄洪道。陕北高原干旱缺水,可大雨一来汇集成涌,奔腾而下,水土流失极其严重。疯狂的水流从坡顶冲下,会把正对的坡下黄土冲出一个坑,当地人管它叫窨洞子。

刚子他俩在坡腰处发现一个大窨洞,口径十多米,深十几米,洞壁直上直下,掉下去爬不上来。于是决定就把死孩子扔下去了。不能晾着呀,这才发觉没带铁锹。怎么办?用脚蹬,用手捧,把洞沿的土往下灌,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孩子掩埋了。

完成梅子的嘱托,刚子回到梅子那,说了句“完事了”,扭身回自己窑洞休息了。从此,跟没事人一样,再不提起。

我钦佩刚子。刚子仗义,梅子有难,托付去办,二话没有,甘愿冒险去扔死孩子。刚子有威信,吐口唾沫砸个钉,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真正体会到知青情谊的分量。我要向刚子学习,至死不说出梅子分娩的秘密。

梅子以为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以为瞒住了乡亲们,瞒住了大队里。其实,她只瞒住了她自己。在她怀孕的日子里,村里婆姨们背后没少指指点点,走路的姿势,伸腰的架势,弯腰的动作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梅子表现好,人缘好,只不过没有人当面点破。就在梅子产后去看望福禄家婴儿脐带时,福禄婆姨见到梅子精神恍惚,患病一般,感觉不对劲,心疼的不得了,赶忙让她回去了。

有人到村支书那嚼舌头,说梅子的肚子突然小了,不知咋回事?老支书回答,”“娃儿不易呵,(胎儿)掉了呗,还问那干啥。”陕北农村管胎儿早产夭折叫“掉了”。早年间农家穷的揭不开锅,婆姨生孩子,生下就溺死、捂死的事常见,不稀罕。谁问起,说一句“掉了”,就都明白啥意思了。老支书说“掉了”,别人还说啥?掉了就是掉了,没啥说的,还用得着再刨根问底吗。

梅子到死都以为她隐瞒的天衣无缝,其实是善良纯朴的陕北老乡帮她隐瞒了事实,否则来个内查外调你跑得了?是村支书保护了她,否则来个“革命村领导干部”你过得了关?是知青难友们冒死帮她藏匿了孩子的遗体。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里,躲过了这场劫难,实乃大幸。

感谢苍天,可怜这群知青娃!

感谢苍天,没人逼问我梅子的事。我一直害怕万一事情泄露,组织上的人逼问我。我甚至想到革命烈士江姐面对严刑拷打,宁死不出卖组织的英雄行为。果真那样,我行吗?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可我与梅子同处一室,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姐妹滋味了。每到夜晚,夜深人静之时,我耳边总有新生儿降生的第一声啼哭,紧随着那一声似乎被捂住嘴发出的“喔”声。我的心总是揪着,憋着。我无处倾诉,憋闷着保持着沉默,窒息得要炸裂一般的沉默。

作为一个当事人,对身边一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孩子保持沉默,是对不良行为抑或犯罪行为的默许。这是我多年来备受折磨的一块心病。保守知青群体的利益,这一英雄行为又不断安抚我的心。

我的心似在一锅苦水中煎熬。

  七 

时间熬到了1978年。解放不负众望考取了清华大学,转过年就打点行装准备赴京报到了。临行前又来到我们村,与兄弟们豪饮一场,来日荣华富贵,绝不忘兄弟们的大恩大德,摔了酒碗,冲天发誓。又抱着梅子痛哭,“发达了,娶你回京。”

当年12月,活菩萨现世,中央同意知青返城。一时间知青如潮水般涌回城市。梅子、刚子、铁头、小辉、东兴、京生和我,坚守在李家窑村的七名知青一窝蜂似的都回了北京。回城后的工作生活就不必多讲了,与大多数知青一样经历了卖苦力、拿低薪、下岗的过程。忍辱负重、艰苦奋斗、无私奉献、默默牺牲,成为烙在这一代知青身上的刻骨铭心的印记,就像烙在驴马屁股上的记号一样,烙在知青的心上。

回城后的第二年,解放还在上学便娶梅子为妻,光明正大过起夫妻生活。梅子也好比一块石头落了地,上班、相夫、理家,只盼再生个一儿半女过日子。知青们都很羡慕,也着急找对象了。

在一次知青聚会结束后,刚子悄悄把我拽到一边,直接向我表白,想跟我交朋友。我佩服他的仗义,绝不等于容忍他曾对我人格的侮辱。在梅子那件事上他口无遮拦地骂我“傻×”,至今刺激着我的神经。如今要跟“傻×”交朋友,你脑子进水了吧?这会儿又觉得我聪明了,正直了,淑女了?滚你一边去吧!我还不知道你,先交朋友,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然后个屁!

男人想着传宗接代,续香火,生孩子,可生了孩子还不是得死。梅子的孩子生下一秒钟就死了,生的价值何在?孩子遗传学概念上的父母梅子和解放,活着回京了,回家了,早晚也得死,只不过比孩子死的晚点儿。大家早晚也都得死。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也得个个死,死光为止。我读了《天文常识》,地球再过34亿年就要毁灭。距地球最近的有可能有生命存在的宇宙星体,大约在几十亿光年之外。史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人类逃离地球移居其它星球,可乘时光火箭穿越“虫洞”到达彼岸,这纯粹梦想。等太阳毁灭之前,人类早就灰飞烟灭了。我的观点是,人类活着,一代一代传下去,最终一同毁灭,趋于虚无。

从这个意义上讲,男人要孩子传宗接代没有任何意义。娶女人干什么,无非满足赤裸裸的性欲,把女人变成男人泄欲的工具。这跟牲口有什么两样?

梅子生孩子,那么痛苦,那么肮脏,为什么还要乱搞,怀孕,分娩?

所以,我绝不结婚,谁也别跟我提找男朋友结婚的事。

解放大学毕业,作为文革后首届大学毕业生,很吃香,分配在市财政局,工作相当好,福利又高,是回城知青中的幸运儿。解放有能力,有水平,官运亨通,先当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又当上了处长,有职有权,有人脉。知青哥们儿可没少沾光,除去我不需要帮助外,小辉的孩子进重点小学,东兴大学毕业的儿子找工作,铁头换房,京生的媳妇由郊区调城里,解放想尽办法都给办了。最令解放难办的是刚子面临失业,没了饭碗。刚子原在粮店上班,干得挺好。扛面袋,上货卸货,从不叫苦叫累,年年先进。想不到九十年代体制改革,粮店撤销,先进人物又怎么样,失业回家。他家难呀,上有老下有小,喝西北风去?解放利用职权,疏通关系,硬是把刚子塞进一家金融机构干后勤。当然,刚子干得也很棒,那是后话。谁让刚子当年仗义,与解放结下莫逆之交呢。解放知恩图报,刚子好人好运,两全其美。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四十年过去了。知青情谊深,年年聚会,总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八 

梅子从不参加我们的聚会,她想让我们忘记她,目的是忘记那段耻辱的历史。久而久之,她不来,大家习以为常,就把她放置脑后了。

忽一日,是在2018年开春后的一天,小辉、东兴哥俩找我,坐在学院路南的小茶馆里,告诉我,梅子病了,病得很厉害。我诧异,她身体很棒,怎么病了呢?我回城后没见过她,我怕见她。她孩子冤死的疑案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像憎恶刽子手那样憎恶她。在陕北同住的日子里,她从未跟我解释过孩子死亡的真相,我就怀疑她做了手脚。这会儿她病了,病就病了呗。

见我无动于衷,小辉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具实道来,扰动了我恻隐之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原来梅子婚后无子,怀过几次孕,都流产了。七整八整,三十几年过去了,已过了生育年龄。梅子心中隐隐作痛。当初冤死了孩子,如今想要孩子留不下孩子。作孽呀!俗话说,债是要还的。欠孩子一条小命,拿什么还?凭什么让你再享天伦之乐?梅子抑郁了,终日郁郁寡欢,神情暗淡。

中医讲抑郁成疾,几年下来,梅子开始吃不下、睡不着,日渐消瘦。解放劝解无效。明知道她是心病,无解。终于梅子扛不住了,周身发黄,带去医院检查,肝癌晚期。最近已经吃不下去任何食物,来日无多。小辉建议去医院看看梅子。毕竟是知青难友,身患绝症,纵使再有心结,此时也要去的。

梅子见到我时已经无神的双眼露出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喜悦,她无力而又疑惑地问我,“你怎么来了?”她心里明白,自孩子冤死后我对她有看法,回京后便失去了联系。我回答,“小辉告诉我的,我应该来。”“委屈你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梅子极轻极轻地吐出这么几个字,眼角流出一滴泪珠。勐然,我心头袭来一片悲哀,我醒悟到梅子也是弱者。

自然界弱肉强食,而我们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梅子二十七、八岁时凭什么不能恋爱,凭什么不能生孩子?那是与生俱来的权利。可权利被剥夺了。冤死孩子,是她在与命运抗争,挣得在社会上平等做人的权利。我是委屈了好多年自己的内心,现在我如梦方醒,我不能就事论事,而应把它放在社会背景下全息式判断。

“梅子,好好养病,会好的。”我拉着她的手,这是二十几年后重新拉手,姐妹俩重归于好了。我见到梅子又流出一滴泪珠。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禁不住一阵心酸,扭头掉下一串泪水。

两天后,梅子死了。

  尾声 

梅子遗言,把骨灰埋到孩子身边。解放和刚子回到阔别40年的陕北李家窑村,借了把铁锹,跑十几里山路来到当年扔孩子的山谷。那个窨洞子早就不见了,被洪水冲成了一条沟。于是在沟底寻了个大概位置,挖了个深坑,把骨灰埋了,没留坟头。孩子的灵魂已等待很久了,会把妈妈接走的。娘俩从此再无悲伤,在天国里自由徜徉。

梅子走了,她不再悲伤,不用再隐瞒,解脱了人间的烦恼,永远与孩子在一起了。我也摆脱了压在心头的重负,什么虐婴干脆杀婴罪,包庇罪,同谋罪,爱什么罪什么罪,都无所谓了。梅子在人间受的罪还少吗?谁之罪?

梅子是受害者,我对不起梅子。我不该不理她,躲着她,她到死是在念叨我,“委屈你了”,戳透我的心。在那戕害人性的年代,生下私生子,面临的将是终生不是人的生活。孩子的出身也会打上坏分子的印记,饱受侮辱与歧视。与其赖活不如好死。如果是我,毋宁死。

是一只无形的手掠走了梅子的孩子和梅子的生命。救救孩子,救救梅子!连自己都救不了时还能救谁?环顾四周,有一批吃人的魔鬼虎视眈眈,吃人不吐骨头。这就是当今社会上的贪官,大老虎,成千万、成亿元地贪!吸干了多少百姓的血!

我又郁闷了。我无力改变社会。这社会怎么了?这些吃人魔头们终归也会死的。他们不明白吗?

我决心逃离这污浊的世界,寻求心灵的洁净。冬日里从希腊修道院归来,春日里来百花开。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时,我虔诚地跪在五台山大雄宝殿的佛祖脚下,剃度出家了。我当了尼姑。

我的法名叫释方。释方,释放的意思。出家人不打枉语,这是我留给俗世间最后一篇文章。愧对梅子,以示忏悔!

世界本为空,四大皆空,空空如也。阿弥陀佛!

 

作者简介

何如超 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文章来源知青情缘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