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五月夺命雪 作者:裳裳


【记忆碎片】:五月夺命雪

作者╱ 裳裳

谢小庆按:对于许多在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插队落户的知青,1972年5月13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一场春天骤然降临的大风雪,使许多知青和草原牧民一道,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那天,我自己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每每想起来都感到后怕.本文作者是曾在东乌珠穆沁旗下乡的北京知青.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你可曾有过坎坷的经历?当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你将怎样抉择?我有过插队的经历,曾经亲历了草原上五月的夺命雪,九死一生.走出这场特大暴风雪,我幸运的活下来了!这经历让我变得更加坚韧和坚强!我只是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人们:面对逆境,你千万记住:在人生道路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命运在自己手中把握!

我17岁离开北京,去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插队(牧区),上过大学,到过工厂,又下过海,在商海里漂了十几年.我曾经经历过生活的艰辛、坎坷和挫折,也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有过辉煌,也遭遇过逆境;曾经消沉过,绝望过,但最终我还是重新站起来了!我感恩锡林郭勒大草原给予我的一切!

1972年5月13日,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追忆曾经的草原往事.五月的北京已进入百花争艳的初夏,爱美的姑娘们早已换上了漂亮的裙装,而初夏的东乌珠穆沁草原上,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雪悄然而至,灾难突然降临了!45年前草原上那场五月的"夺命雪",至今记忆犹新!有牧民说,草原上冬天的雪再大一般也不会冻死人,哪怕是零下40多度的严寒;然而,五月的雪却时常会雨雪交加,随下随化,遇上气温骤降,那杀伤力是很厉害的!1972年5月我亲历的那场暴风雪,真的是夺命雪啊!

后来听说,那场暴风雪给东乌旗造成了重大损失,全旗冻死了四个人(包括北京女知青曲彩林),冻死的牲畜有两万多头,在我们大队的山沟里,冻死的马就有300多匹(马匹都是从边境那边顺风跑过来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马群一路跑出的汗水和边下边化的雪水结成冰壳,冻死不少).

草原上一般从3月下旬开始接羔,到五月初已接近尾声,就该骟羔子了(小公羊去势,一般留下做种羊的,其余全部骟掉,成为美味的羯羊).草原上5月的天气温差特别大,一早一晚冷,但白天还是挺热的.5月12号天气特别好,白天穿两件单衣都不冷,让牧人们感到草原上的春天来了.骟羔子是草原上一个互帮互助的牧业活,谁家要是骟羔子,附近的牧人们都会来帮忙.5月13号那天,男生包放的那群羊要骟羔子了,来了一些牧民,我们知青也都来帮忙了.

早上天气晴朗,我们都没顾上吃饭,很早就把萨和羊轰进圈里,开始骟羔子.人多干活儿快,没多会儿羔子就骟完了.那时候知青们凑到一起也不容易,都是年轻人,玩心特别大,干完活回到包里,急匆匆的喝了碗米茶,大家就开始打扑克敲三家.大家正玩得高兴,放羊的知青捎话回来,说羊群找不到了.这时大家看到天气转阴了,好像要变天,就都着急了,赶快骑上马,分头去找羊群,我因为眼睛视力不好没去找羊.包里剩我一人,我一看水缸里没水了,心想,大家都去找羊了,我也不能闲着,就去打水吧.我在附近抓了头牛,套上牛车,拉着水缸,奔十几里地以外的那个水井上去打水(这是最近的水井).因为看到要变天,怕起风了坐车冷,临走之前我带上我的方头巾,又顺手从男生包的床上抄了个大皮得勒(一种熏制的老羊皮缝制的蒙古袍),披在身上一裹,就赶着牛车拉水去了(当年拉水的水车参见下图).

草原的天气变化无常,路上还没走到一半,就开始掉小雨点,紧接着没有多会儿,小雨点就变成了小冰粒,等我赶牛车到井上的时候,小冰粒又变成了小雪花.很快的,雪花变成雪片,漫天飞舞,风也越刮越大.我打水的那口井不深,但是每桶水拎上来往水缸里倒时总会飘走半桶,结果原来24桶水就能打满的水缸,我拎了几十桶水才打了半缸.我打水太专注了,这时才发现,雪片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要刮白毛风了!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井边坑坑洼洼的地面已经被积雪填平了.我想,雪这么大可以化雪水吃,不用再打水了,要赶紧回家.我马上套上牛车往回走,但那时候已经晚了.水井的跟前一般都是硝泡子地,坑坑洼洼,有一丛一丛的得勒苏草,沟沟坎坎已被大雪覆盖,看不出哪是沟哪是坎,白茫茫的一片.没走几步牛,牛车就被一个深沟卡住,牛车的辕子断了,水缸砸在地上,我根本无法修复,只好放弃牛车,自己回家.

这时候,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风越刮越勐,人被风吹着跑,站都站不住,天上的雪和地上的雪连成一片,几米外什么都看不清,远山、牛车道、还有蒙古包……,什么都看不见!我遭遇了草原上可怕的白毛风,我迷路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该往哪里走!

幸亏还有牛!我突然想到手中牵着的拉水的牛,都说老牛认道,这个牛的缰绳不能撒,跟着这牛就能回家,我信心满满的.于是,我牵着牛绳,跟在牛后面走.可是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牛往一个高高的山坡上走去,而那条路应该是去苗圃的路,这个牛显然不是我们家那边的牛,我不能跟它走.我把牛放了,牛缰绳解下来留着备用.应该往哪里走才是回家的路?我茫然了! 雪越下越大,风依旧是越刮越勐,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我在原地打转.顺风,站不住脚,风吹着你往前走,一熘小跑;顶风,寸步难行;只能侧着风艰难地慢慢蹭着往前.我想,无论如我不能顺风越走越远,尽可能在小范围内来回移动,坚持到傍晚,等风雪一停,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但是,天渐渐暗下来,风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雪随下随化,随着黑夜的降临,天气越来越冷,看来这一夜只能在荒郊野外过了.早上只喝了一小碗米茶,饥饿、寒冷、黑暗和绝望纷纷向我袭来,好无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草原上的那些传说,一一浮上脑海.我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真正的恐惧是来自对死亡的担忧!我知道,如果我因为饥饿没有体力走动、体内没有热量,就会被冻僵、冻死,我不想被冻死!大雪覆盖了山里所有的沟沟坎坎,若不小心掉到深沟或枯井里,不但自己走不出暴风雪,别人也很难发现和给予援救,我真怕掉到深沟或枯井里,活活冻死!我也想到了狼,怕遇到狼群,被狼吃掉!好恐怖!……

我意识到,闹不好我真的活不了了,我可能会被冻死,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那种求生的欲望特别特别强烈,我想我一定要活,一定要活下去!始终就是这么不停的去鼓励自己: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我怎么能就这样死了,怎么也要英雄点儿、壮烈点儿吧,像龙梅、玉荣,人家是为保护公社羊群,我这算啥呢,不就是去打水迷了路,冻死了,想到这些就觉得特别不甘心.那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不停的走下去,为了活命!夜里,气温骤然降到零下20多度.这个男生包里顺手抄来、没有腰带、长得拖地的老羊皮得勒(皮袍),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脖子上围着的方头巾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不知啥时我已取下来拿在手里,冻成了一块铁板;手中的牛缰绳被打水时飘上的水花浸透,随着温度的骤降也冻成了硬硬的冰棍,像铁棍一样,成了我防身的武器,这样就不怕狼了.天气太冷,我把大皮得勒的袖子穿上,没有头巾护着,耳朵已冻得不行,我就把皮得勒的中间顶在头上,不知啥时老羊皮被顶破,头钻了出去;耳朵还是冻得厉害,我只好把皮得勒换到左肩继续顶在头上,无奈,头又从顶破的老羊皮中钻了出去;耳朵冻僵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皮得勒再换到右肩,继续顶在头上,直到第三次钻出头去,那时我已筋疲力尽,被顶破的老羊皮挂在脖子上,翻着长长的毛,也只能任由它去;真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我居然把老羊皮得勒顶出三个大洞!好狼狈!方头巾、牛缰绳我一直拿在手中舍不得扔掉,加上老羊皮得勒,这是伴随我一天一夜、走出暴风雪的三件宝贝.

这个暴风雪的夜晚,我就这样一直在不停的走啊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当时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活活冻死!所以我就不停地走,还要保存体力,尽量慢慢走.潜意识里,我总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掉进深沟、枯井里,如果掉进去就没有活动余地了,我肯定是要冻死的,就这么死我不甘心啊!我一直小心翼翼.走着走着,脚突然踏空,我马上就就地打滚,滚完以后爬起来,脚下又踏空,我就接着再滚,这样连滚带爬的一直走,走到了后半夜吧.最后走到一片得勒苏草附近,为了保存体力,我选择了一个缓坡,就是坡度大一点的那种缓坡,然后找了两棵得勒苏草,从这棵草走到那棵草,再从那棵草走到这棵草,就是来回的这样走.快到凌晨的时候,风已经小一些,雪也停了,我就这样在两棵草之间走.如果走得不冷了,我就躺在这棵草底下,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什么时候感觉要冻僵、特别冷了,我就会站起来继续走,就这样一直走到天亮,太阳出来了.

天晴了,我一看那个地方好陌生,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家究竟在哪边.我就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判断我们家可能在哪边,就往那边走去.走着走着,我看见两只狗在互相追逐、嬉戏,特别高兴.因为在草原上,看到狗,就意味着看到了人家,我已经走到一个营盘的附近,接着又看见蒙古包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走的浑身一点点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在走,两条腿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我一副狼狈相,缓缓地向那个蒙古包走过去.待会儿我看有个人出来了,就那么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走到跟前一看,是我们大队的牧民张宝玉家,他愣愣的看着我说:是你啊,我都没认出来,你怎么了?你从哪来啊?我却所答非所问,晕晕乎乎、有气无力地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他终于明白我迷路了,走了一夜.

他看我这副模样,马上把我让到屋子里去.原来他也是刚从他家羊群回来,在外头守了一夜,刚喝完茶,现在要去羊群了.他家的羊群昨晚也在暴风雪中过的夜,明明知道翻过这个坡就是家,但就是翻不过来.天亮以后他的侄子找到他,把他换回家.屋子里暖暖的,刚烧好的奶茶泛出了香味,小桌上摆着奶豆腐、炸果子、手把肉……,好些吃的东西,好香好香!张宝玉把他爱人的衣服拿了一身给我,让我换完衣服先在这儿休息,暖和暖和,喝点奶茶、吃点东西,他还要去圈羊.他走了,我开始脱鞋、换衣服.我穿的是马靴,那个马靴里有好多冰渣子,和脚冻在一起,脱都很费劲,半天脱不下去.屋子里暖和,冰雪化了以后才把那个靴子脱下来.换衣服时才发现,裤子从里到外全部都是透湿透湿的,连里面的裤衩都湿透了.好半天我才换好衣服,喝了热茶,吃了一些东西,才慢慢缓过来,心里暖暖的.

草原上的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我还活着,尤其是牵挂着我的知青姐妹,她们一直焦急地等待着我的消息,这下总算放心了.那天亚林她们看我打水没回来,非常着急,还和牧民说要不要去找我,牧民说不行,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找人,出去一个丢一个.的确,后来听牧民说,那天我们队里有17个人和我一样在暴风雪中过的夜,有守护羊群的羊倌、风雪中圈牛的牛倌、追赶马群的马倌,也有出去串门、办事误在路上或迷路的牧民……,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动故事!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身体无大碍.

我是幸运的,在亲历了那场五月特大暴风雪,艰难地度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我深刻感受到:"求生"是人的本能,当人们在面临死亡威胁时,求生的欲望是何等强烈,而人的潜能又有多么大,那真是无法想象的!正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信念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使我幸运的活下来了!

然而,我们公社达布希勒图大队的北京女知青曲彩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是牛倌,那天她骑了一个生个子马(就是刚驯服的马)圈牛去了.据说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夹袍子(就是双层布的蒙古袍,两层布之间薄薄地续了一点棉花),没有想到会变天.当东乌珠穆沁草原突降暴风雪,风卷着雪花铺天盖地而来时,她的夹袍子难以抵御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但她为了不让知青包放的牛顺风跑丢,还是坚持把牛拢到一起,将牛群赶进附近的棚圈里,自己却倒在了圈门口.这个棚圈离她家不太远,天气好时能看到大队部和她家的蒙古包.

她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一个放羊的孩子发现的,但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了.或许,她是怕离开后牛群走失,为了守护队里的牛群被冻僵、冻死;或许,她是因为风太大、被受惊的生个子马扔下来,摔伤后失去知觉被冻死;再或许,她是被随下随化的雪水浸透了蒙古袍,冰冷的雪水吸走她身上所有的热量而被冻死……,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什么情况,她都是为了保护大队的牛群被五月的这场暴风雪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难忘1972年5月13日!难忘五月"夺命雪"!更难忘与我一样经历了那场暴风雪、长眠在乌珠穆沁草原的北京知青、我的草原姐妹曲林玲!每次回到草原,我都会尽量安排时间去墓地看望她.曲彩林,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你!

2017.5.13 撰写于成都

谢小庆跋:文中写道:"因为看到要变天,怕起风了坐车冷,临走之前我带上我的方头巾,又顺手从男生包的床上抄了个大皮得勒(一种熏制的老羊皮缝制的蒙古袍),披在身上一裹,就赶着牛车拉水去了."倘若当时裳裳没有这个"顺手"的动作,没有带上这件皮袍,她就很可能会成为另一个"曲彩林".在5月中旬,穿着薄棉袍外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也一样.那天,我也是侥幸身上穿了皮袍,否则,也"壮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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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于2019-04-1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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