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 作者:谢侯之


 

冬月

冬月,山里很冷。天阴了,会是铅样的颜色。这加重了你身上寒冷的感觉。

看庄里谁家日子强,看他院起堆的一垄好柴。那都是些树枝卜榔,很有些年月。这卜榔二字不知该咋写,是粗的树干树根的意思。那玩意儿经烧。灶火里入上一根,能烧一夜。硬柴卜榔很让人羡慕。

知青没有柴。生产队派两个劳力,带了男知青,到山上揽些灌木枝子来,为的生火做饭。我们没有取暖烧炕的柴。睡的土炕都是冷的。窑洞门上是破旧的大窗格,糊的纸全烂掉了,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冬天夜晚,我们躺炕上,看天上星星亮晶晶。夜空里,月亮飘呀飘,像只小白船儿,-从小儿歌里这么唱的。窑里面于是月光如水。那是“炕前明月光”的意境。带给你“低头思故乡”的情怀。

晚上,我们顾不上情怀。忙着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堆在被子上。我们先在冷冰冰的土炕上铺块塑料布。那时我有一块旧狗皮,铺上。上面铺我的褥子。我铺开被子,脱下棉袄棉裤秋衣绒裤,都堆到被子上。再在上面铺上一条旧毯子。被子和毯子之间,由棉袄棉裤组成了夹层,夹层里的空气可助御寒。这做的是夹馅饼,或三明治。我不知道女生,反正男生都这么干,晚上在身上堆三明治。我们钻进冰冷的被窝,马上缩成一团儿。将中心捂热,慢慢伸手伸脚,扩大占领区。身上堆得多,很重,翻身不易。但沉重会增加心里边的厚实和安全感,可以祈望托得好梦。早先读到说居里夫人巴黎求学,没钱取暖。晚上睡觉把靠背椅压在被子上,想来收异曲同工之效。那会儿到底年轻,身子有火力,能抗。

第二天早上很难起来。被里被外的温差太大。太阳已经爬老高了,我们也早都醒了,可全体男生都在被窝里赖着。老乡袖了手,咣当一声推了窑门进来,说:“Shei!”-这是陕北特有的惊叹词,-“这些兀的灰小子,咋还没起些?”好在冬月天乡里山上没有什么活计。

我们窑里有几口大缸。一个盛满了水。窑里太冷,水冻住了。大家取不出水,就由它那么冻着。再后来,整个水给冻实了。最冷的时候,听见那缸开始唧唧嘎嘎响。奇怪它怎么会呻吟。敢是这缸也冷得蹭不定了?最后几天,唧唧嘎嘎越发响大声,像在大叫唤,哀鸣哟。是物之将亡,其鸣也哀。终于有一天,一个明亮的上午,那缸一通连续的大叫之后,哗朗朗一声响亮,碎成几个大块。一个大冰砣子,像个怪物,晶莹剔透,在窑正中,豁然立起。感觉那是个什么生命,破壳破茧而出,新生哟。看得我们目瞪口呆。由此知道水结冰会膨胀,力大无比,可以把缸胀破。那大冰砣子很费了我们一番手脚,它太重太大,我们把它从窑里死活请不出去。

我们都冻得受不了了。纷纷想法逃命。有人去和老乡搭伙住。我却发现大队的猪食窑。那是个土窑,很小。窑面塌了一处。它旁边是猪圈。临崖根掏几个小洞,又用树枝子做个栅栏,围成个小圈。就是猪圈了。猪的粪水从栅栏里充溢出来,烂的泥黑的水汪着。夏天那窑门口稀泥淤一大片。泥里丢得两块石头,人得跳着过去。冬天那泥倒是冻结实了。那小窑,开门就是灶,灶连着个土炕。再没转脚处。最妙的是,它每天要烧火!那炕上堆的麸子糠,烧猪食的老婆子每天在那口大锅里熬烂菜叶子,添进麸子和糠捂的发酵饲料,还有谁家的泔水。窑里满是馊的酸的气味,不很友好。但是暖和!我拉的王同学丁同学两个,去和队长招呼,搬了铺盖跑进去。把炕上的麸糠盘起,铺上我们的塑料布。晚上睡在那里,哈呀,好暖和哟!每晚上都暖和,多么奢侈!便是住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罢。道不得是:芙蓉帐暖度冬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哎!人得卧榻若此,夫复何求欤?

丁同学晚上睡得死性。半夜,我被啪啪啪的拍打声惊醒。发现是丁同学。他跪炕上,拼命地拍打窑掌。我挣开眼,黑暗中看他举动。颇觉有趣。见他拍一气,在窑掌噌噌噌,急急爬另一处,又拍。我听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捅他一脚,发话道:“唉,你干嘛呢?”就听他一下子迸发,近乎歇斯底里:“快!这窑怎么没头啊?我找不到下炕的地方了!”声音急迫颤抖,带了哭腔。我觉好笑,糊涂睡如此。就说:“咳,头在这边儿呢,你闹反了,那是窑掌哎,”悠悠问他说:“你到底在干嘛呀?”他大叫:“我要撒尿!我下不去了。我可要尿炕上了啊!”我吓坏了,嘴里叫说:“你敢!”从窑掌把他拖过来,一把推下炕去。丁同学可怜,已经来不及冲到门外,就径直在窑里放水。黑暗中,听到噼噼噗噗,雨打芭蕉。继而叮叮咚咚,一阵急响。那是水打在个铁皮空桶上了。便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山里的冬月天,乡里人没活计。晴朗的日子,是乡人的美好时光。你会看到一堆汉子婆姨,都挤在阳洼的崖根儿,圪蹴着。人们眯的眼睛,喜滋滋晒太阳。太阳暖烘烘,懒洋洋。阳光热得温柔,有长辈加母爱的味道。冬月天的老阳儿,是宽厚的爱抚,是老天对受苦人慷慨的施舍。阳光下,汉们快乐着,噙个旱烟锅子。婆姨们快乐着,唧唧刮刮拉话。人人都解开襟子,松开裤腰,快乐着,翻找虱子。这人生,微贱如蚁。老阳儿无分别,公平地把快乐分给每一只蝼蚁。我看着那快乐,竟如此简单。希求如此微小。内心对人生有真实的感动。

我们也长虱子。也挤在人群中。也翻开裤腰抓虱子。每找到一处虱子虮子,赶紧用指甲掐。掐得叭叭的。看着迸出小粒儿的血,很兴奋。有快感,有收获感,有成就感。这项活动,想来应该是大益身心。现在的人都不长虱子了,不得体会。惜哉。

崖根前安的个小碾子,嗞嗞拗拗,一直地响着。一头小毛驴,给蒙了眼睛,拉着碾子转了走。我懒懒的,挤在崖根,看着小毛驴。唉,人生就是这磨道,一条没完没了的路。跟受苦人的路暗合着。走几圈,小毛驴慢下来,悄悄甩两下尾巴,有要歇一下的心思。扫碾盘的婆姨就“得楸”地叫一声,它便又紧走。这是临了年根儿了。庄户人在压糜面,碾黄米。准备过年的油馍油糕呢。
这冬月天好啊,能有个过年!庄户人的日子,一整年缺粮少盐,熬到头来,终于见到了油腥,闻到了肉香。家家都好歹闹下些肉,猪肉羊肉。过年,怎么也得有顿酸菜肉扁食吃啊。人们整日价麸糠野菜,肚儿还吃不得饱。老人娃娃,婆姨汉子,哪里轻易见过一顿好吃食。而今总算煎熬的这一年到了头。但有了些好吃食,却都过来请知青,叫家去“吃好饭来”。家家都过来叫:“则过俄伙来(方言注:到我家来),吃饸饹来!羊肉臊子酸汤饸饹!”唉,我的西沟,我的西沟这些山里人哟。

在那个过年的美好时节里,我们被拉到人家。给撩开厚厚的烂毡门帘,呼的一下热气裹上来。眼镜蒙的水雾,甚也看不见。感觉窑里都是人。空中弥漫着气味,水蒸气,灶火气,旱烟气,汗馊气,人肉气,酸菜气,乌烟瘴气。

朦胧看到灶上一个大锅,锅台上站一人,影子在窑顶子上照得巨大。忙的拿手擦镜片。这才看清。一个煤油灯,照明晃晃价。锅上横架的饸饹床子。锅台上站个后生,是海福,是根宝,或是来富,两只大脚叉开,马步蹲裆,蹬住锅台。身子跨在锅上方。屁股坐住饸饹床子压杆,出劲下压。屁股下面是大锅滚水。许多根面条嗞嗞扭扭,唧唧咕咕自屁股下面汆出来,没入到下边沸腾的汤里。这画面叫人生出奇怪联想。可是没有人去联想,大锅此刻正烧得白浪翻滚。周遭围了婆姨女子,都拿了筷子,去锅中乱搅。这是我第一次见压饸饹。图画生动。非常的民俗。奇怪怎么没个画手去画这场面。好题材么。

粗瓷的个老碗,盛来灰色的荞面饸饹。浇的酸汤臊子,堆的洋芋丁胡萝卜丁羊肉丁。红红儿价调的辣子。人吃上一口,好吃哟!我们知青,也是许久不见这好东西了。整月就的都是瓜菜,肚里明镜儿似的清亮,没一滴油水。我捧了那面,闷了头,急急地吃。咀嚼声唏呖声大作。眼见的一大碗面空了碗底,这才抬起头来。眼窝里噙满了泪花。你知道你懂了幸福的真实含义。

婆姨女子忙不迭又盛来一碗,叫说:“则吃则吃!有呢!则要吃好噢!”我忙的推辞:“少来点儿少来点儿。吃不了了。”这第二碗,吃得仔细。慢慢嚼出些旧日的时光,忆起些遥远的父慈母爱。就又涌的些感动的泪水,带的伤感。看着窑里,看着老人娃娃,婆姨汉子,都各自捧了酸汤羊肉饸饹,放声大嚼。忽然有了对命运感恩的觉悟,含了对老天安排的知足。

冬月的年根儿,更遇到红白的庆事。那便是全村儿人的节日了。不像外国人,遇节庆事便要唱歌要跳舞,好不麻烦。国人节庆事就是个吃。小小的个山村儿,人人都去吃。便是寻吃要饭的去,也要给吃好。那吃食哟,好东西!油馍油糕,白酒米酒,酸汤饸饹,粉条豆腐。托着的木盘上,摆许多碗。每碗里一块大肉。这肉每人可以分到一块。那肉块必是大肥肉,好看,肥膘三指,颜如温玉。

我分到的那块肉,足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好像比别人的都大呢。一大块整个白白的肥肉,只细细的一线红瘦,十分姣好。立在个碗里,洁白无瑕,光泽细润。

这么块好肉,嘿!引来了看家,都拢了袖子,紧紧围定的一圈。耳边听得一片大赞。来福说:“这块肉实在美咧。侯子这好福气!”天宝说:“吃上这么块好肉,再喝上口烧酒。赶个中央首长住北京了。”海富说:“咳呀,侯子,吃了(读“liao3”,卢鸟切)了吧?和咱换工来!”众人催促着,我灌下一大口烧酒。喉咙里火辣,伸了筷子,豪情满怀,去夹那肉。肉块子夹起来时,肥嘟嘟介,在空中颤动得美丽。

周遭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一圈看家都屏了气,张了口。一圈眼睛都盯着肉块子,细致地看着。看着肉给塞进到嘴里了,看着牙咬下去了。跟了那块肥肉包满口中,跟了那一下咬得油香喷溢。一圈人的喉头,齐齐地跟了,做一下吞咽。一圈人口里,齐齐地发一声呐喊:“Shei!”如前所述,那是陕北人特有的惊叹。

唉,这该是种怎样的呐喊呢?我而今清楚记得那画面,却忘记了那些张脸。单记着的是眼睛。呀!那片眼睛。一圈的瞳仁,一圈的眼白,起一片晶亮的眼神儿,都放了奇异的光彩。那满足,那快乐,简单直白,无遮无拦。那是明澈的欢喜,无烦无恼,无悲无忧。那是无心的人生,可教你承受万般苦难。Oh!那一圈山里人的眼睛。那是大山的眼睛。用相机定住,怕是张该拿奖的画儿吧。

                                                                   02.2011 Berlin


谢侯之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60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