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对面山
作者: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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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春的消息,柳绿桃红,已春分了。在城里,春常迟到,不像在插队那儿,我们村。在余家沟,我跟大家一起受苦(干农活),就是春天开始的。 惊蛰那天,我们就开始上山耕地了,春耕。先后晌耕阳坡地,解冻了。一个月后,地冻全消,清明那天改打早上山,前晌耕。这叫调水。人整天山上受苦,牛不能,它半天耕地半天吃草。 我们村对面,正对着,是一座高山,我们叫它对面山。实际上,它是一扇黄土断崖。多少万年的流水了,在它下面拐出个山湾,每年洪水都在它脚跟儿冲刷。人类到这儿之前,早就塌落出高高的黄土断面,截断了长长的黄土山梁。对面山在这儿,等我们很久了。 窑洞里一推门,就照见对面山的陡崖面上,树有了嫩叶,疏密相间,掩映一条小路,弯曲上山。远远山顶上,那棵空壳老柳,一群柳椽舒展伸直,树冠高大。老柳上面,常有灰白相融的云朵,无声守候。春季的淡淡阴云,不浓,也不厚;它洒下轻轻小雨,无影,也无声。春分时候,间或有些春雷,从北山涌来,路过头顶上的天空,在云间滚滚,滚滚南去,不绝于耳。我听雷声,仰头看天,觉得云的上面,正有羊群千百,隆隆出圈。 调水前,吃罢晌午饭,男人们便扛起耩子,吆牛上对面山了。顺着小路慢慢向上,走进陡坡上的小杨树林间。嫩绿的树叶遮挡我们,拦住了细雨,偶有清凉水珠落在额上,劝醒午后倦意。刚苏醒的小草,闪在路边,靠在树下,躺在细雨润湿的山坡上。牛在前面慢慢爬山,拐弯时侧眼看看大家,不说什么。我们扛着耩子背着粪斗,跟在后面,一步一摇,一递一句闲聊吃食。山高就怕慢汉摇。后边谁轻轻唱起“对面价沟里流河水”,声音拉得长长,悠悠远远。 从林间走上山来,站在崖畔回身看看。穿过嫩叶,下面山沟里,是我们那一坝透绿的水。雨点星稀跳落水面,稍有涟漪,微微散开。鱼儿悠然漂在水中,红黑身影相间,偶尔转尾,去水深处,倏忽不见。水面一条细小水蛇,翠绿婀娜,在云的倒影上轻轻扭摆,划出两侧水面波纹,似无倚无托,飘然云间。九娃问说:“咋站这高了,还看这么真?”我也问。水中有山的形状,有云的影子,有树的色彩。多看一会儿,慢慢不像水了。清亮而透明,碧绿且浓厚,透出蓝天白云黄土绿树,色彩干净,却又本无一物,似空灵一勺,在四围山间。 雨点没有搅乱余家沟的倒影。我们村就在一里外山下,对岸黄土坡上。远远望去,窑洞稀疏安静,从水边排到半山。柳树出了芽,像团团淡绿的云,浮在村中,缭绕几盘石磨。初放的桃花,从柴垛后探出粉红霞云,和绿柳相映。两树杏花则似轻轻白云,浮在村中石碾旁边,明亮了雨湿的碾盘。细细的春雨,湿润了黄土山村,洗净了淡淡彩云。 很远处,不知哪架山上,升起一缕拦羊人的信天游。远远听去,闲缓悠然,往云间飘去。 黄土地上浮出点点淡绿和粉红,是当年的陕北春色。色彩不多,心安静。现在想了,闭上眼睛,就能回在春雨山村。
走出嫩叶林间,就爬上对面山梁了。淡蓝的天空像被轻轻拂动,云絮飘散。灰白的云朵仿佛淡墨洇湿,素雅相安。眼前,除了那一树老柳,只有秃光峁圆的黄土山梁了,绵延几里耕地,斜坡起伏。耕地周边,一围黄土断崖,深到沟底。 冬季的雪才消,土带着湿润,草陆续苏醒。小蒜细细生长,婆姨女子挖了调味吃。没翻耕的山地上,春雨下出些地软,无根无枝,薄软透亮,捡回去和炒鸡蛋切细调馅,蒸在黄米馍馍里,包在炸油糕饺子里,是早春饭食,一年一顿,不可多得的。 婆姨女子捡地软时,张老汉在坡上左右看看,选了地方。他拿老镢头,几下刮平一小片地,打出个小粪场。爬坡两丈又打,到山顶,成了一溜。我拿镢头相伙,隔七八丈,也打一溜,再一溜。一秋一冬,羊圈积够了一尺厚粪肥。刚过罢年,拾掇了闹秧歌家什,大家就钻进羊圈捋粪。挖了捣碎,装毛口袋,吆驴驮上山,分倒在小粪场上。远看黄土峁这面坡,麻麻点点散布了黑色小粪堆。 每年都刘老汉撒种。他左肩搭个褡裢口袋,装几升谷种。先背身尿完一道,便右手探进褡裢,抓把谷子出来,攥在手里,只食指松开一点儿,留个缝缝。胳膊贴身,两三步甩一下小臂,抖一下手腕,谷粒从指间扬出,撒网一般,落在地里。金黄谷粒跳一跳,藏到了土疙瘩后面。等绿苗出来,苗不成堆,地不留白,便见老汉水平了。 柳编粪斗半月形。我们用毛绳兜住,挎在双肩上,贴在肚子前,叉开腿往粪堆前那么一跪,俯身撅屁股,粪斗贴地,两臂双手往里扒拉粪。然后从这头儿地畔走到那头儿,来回扬粪。或是走着,右手抓把粪,扔左脚前,左手抓把粪,撂右脚前,一步一撂,两行。这叫抓粪。撒了籽儿,用上粪,牛犋就可以耕了。 只有谷子是撒种,不讲行垄。种糜子就不行,籽种都拌在粪里。入夏种糜子,拿粪都光脚,要不暄土钻满一鞋,走上重,还费鞋。我们挎粪斗随牛犋走,手抓一把粪,往前划个半圆,粪给甩出一扇,成一线落在犁沟。这手一甩,那手一甩,线连起来。回头苗出来成行,不松不挤。这是捋粪。手段好些儿也能双手捋粪,一大捧,一甩好长一溜儿。我就喜欢双手,觉得省事儿。牛犋不站,捋粪不停,汗流浃背。偶一回头,却见山坡阴影中,牛背上有一道明亮曲线,是它驮的阳光;扶犁的脊背汗流明亮,背着一溜阳光;捋粪捋的每一下半圆,都似一弯水袖,甩出弧线阳光。弧线散落中,粪尘像透明扇面,薄纱一般,轻轻降落,是映出的阳光。这耕地上一扇一扇水袖薄纱,光影交替,捋粪不止,明灭不息。好看。“啪”地一声,李四的牛鞭又划出一道阳光。 种荞麦也这样捋粪,跟着牛屁股,但使的人粪尿,肥力大。茅坑屎尿没法儿驴驮,只能大家一担一担肩挑上山。木粪桶不大,斗形,比水桶浅一半。可盛满茅粪,比挑水还重。十里八里,自己挑着恶臭,一路缭绕,还看桶里一层粪蛆,怎样游泳。想放下担子歇会儿,山路却没个平处,木桶一放就洒,一洒就洒脚上。我说:“这什么儿(儿:坏)营生!”毛娃笑说:“你还想咋?受苦人嘛,就这么个做上的,则走!”抬望眼,山还那么高,只能来回换肩,慢慢爬,不敢再叫洒了。挑到山上后,茅粪跟籽种一起,拌在土里用。有土,那粪斗就过分重了,勒着双肩,压着肚子,迈步都难。我们手抓的,不止土和屎尿,还有粪蛆,扭动挣扎着。都撂在犁沟里,光脚走过,踏进土中。晌午饭送上山来,土搓搓手,便是洗了,抓窝窝吃,也臭。满山臭。 抓粪,捋粪,还有拿粪。秋季种麦子,种籽也拌粪里,人随牛后,左右换手,一团一团粪撂在犁沟里,成行。这容易。麦子出苗又不同糜子,一撮一撮的。玉米豆子也这么拿粪,但籽种不拌粪里,一个婆姨女子端个升子,跟在后面点籽儿。点籽儿苦轻,爱唱的婆姨就给自己唱:“你要来你就早早价来,来的迟了就门不开,哥哥你难进来……”声音细细绵绵,却飘得远。 过了春旱种的庄稼,糜子荞麦玉米什么的,种罢了都耙地保墒。种谷子却老赶上春旱,黄风吹得土块干硬,耙地没用,只能抡镢头木槌打土疙瘩。一下一下,黄尘团团,风吹裹起,坡地上滚滚远去。一天下来,人都厚厚蒙一身黄土,趴地上看不出人,面对面认不出人。天上一只灰褐色鸟,迎风不动,忽然低头,一个俯冲到沟底。然后又上天,入地。张老汉告诉我:“则看,水拜子鸟求雨呢。” 秋天种罢麦子,不耙也不打,羊踩地。拦羊的李三挥羊铲甩土疙瘩,一溜黄尘一条曲线,远远划过蓝天,落到羊群旁边,溅起尘雾。羊群吓得挤成一堆,一趟趟来回走,踩碎土疙瘩,踩实土,踩保墒。 那些年里,对面山上多是种谷子,少时种豆子。只要是谷子,惊蛰那天大家吆牛爬的,就一定是对面山。 03 清明调水后,早上窗纸刚白,就炕上往起爬。上了对面山,远山还在夜色,但天亮得蓝了,月儿还挂着,晨星寥落,四山俱寂。吆起牛,有空谷回声。牛懂话,说“嘚秋”它就走,催它说“哞儿(mer),嘚秋”,它就快走。犁到地畔,提起耩子,我扯开嗓子:“噢——回啦!”它就从上坡往回掉头。我把耩子在地上“嗵”地跺掉土,再牛鞭杆戳两下,看铧锃亮了,掉头插地里,压住,跟牛说:“下来下来下来……”“嘚秋!”它就下来顺犁沟往回走了。一行牛犋相跟耕到地畔,最后的最先回,最前的改最后,还是一行相跟。回牛时,每犋牛都高声:“噢——回啦!”“回啦”我们收的短促,入声一般,“噢——”却亮嗓子拉长声,喊得高远。高声飘散后,听见远山牛犋,也有回牛声声,在清晨的山间回响。 扶犁来回几趟,天空才暖色渐起,东边泛红又白,梁峁坡地有了黄土颜色。又回牛几次,谷三挑着十来个饭罐子,爬上山来了。李五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家把牛鞭杆横放地上,或把鞋扣地上,往上一坐,捧起自己饭罐,拿筷子赶紧吃,都是黏饭碎菜。吃罢还没往起站,说起后沟谁怕婆姨,是耳朵软,挂不住饭罐子。大家就各自提起饭罐子系系(提绳),往耳朵上挂。结果都不顶事,连光棍老郝也挂不住。老张说他:“婆姨都死㞗了,还怕成这么个!”大家嘻嘻哈哈。一道庄男人,只我一个挂住了。“哎呀,这后生耳根子拧(硬)!”这时,东边山梁上冒出了一道亮光,众人一扭头,朝光晃眼,太阳上来了。 有时清晨起来,推门出窑,抬头望去,却没了对面山,更没了山头老柳,眼前浓雾茫茫。看村中,只柴垛剪影,树木轮廓。往牛圈走,见李四身影,牛的身影,已经起身。我们扛耩子吆牛,跨过雾中山溪,顺曲折小路,慢慢上到对面高山,迷雾林间。一路爬山,一路回望,却不似平日一览无余,而是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没了我们的村庄。看不见了。 但听见了村庄。平日爬在这儿,远远看得清村子,可除了鸡下蛋狗打架驴嚎叫,听不见的,太远了。可这会儿浓雾里,看不见余家沟了,却听见了余家沟,还很近,那些熟悉不过的声音。群儿娘正“喌喌”地叫鸡,怕又是捏点儿玉米面拌野菜给鸡,她说好下蛋;小平娘在“喽喽”地喂猪,轻轻骂:“他大的骨殖!够吃了吧?”存存娘“克、克”地轰狗,大概是娃娃把屎,狗急着要吃;天成娘正催促:“这倯娃娃,则快些!一阵儿老师起身了……”,像是娃娃醒了不起。各家都做早饭,烧火拉风箱,“呼沓呼沓”此起彼伏,夹杂撅断柴草的“啪啪”声,锅里倒水的“哗哗”声,刀切碎菜的“当当”声,还有鸡咯咯,猪哼哼,羊咩咩,狗嗯嗯,开关门吱扭扭响,撂担子咣当当声……我身边,李四、毛娃、刘大、丑子,一伙人都站下听,都听见自家婆姨,都笑。老张说:“倯婆姨!”平时在村里,走进一家,才听见一家声音。可现在,这么些窑洞里外动静,居然一起搭着浓雾水汽,跑来这么远,传到耳边,奇怪,迷人。 再往山上走,雾薄些了,声音就没了。等眼前忽然有了蓝天,再回头看,雾锁的山沟,竟是一条雪白的河。白云有滚滚形状,顺山沟蜿蜒,像是迤逦西来,缓缓东去。支岔山沟也盛满了白云,眼前的马燕沟、土沟、折家沟,隔山的北雁沟、崖窑沟、吴正沟,都成了云河的支流,条条汇入东去大河。 云落到沟里了。在云深之处,刚才还听见了远村,听的真。走上云端了,回望云河,我们的余家沟又在哪儿呢?我跟大家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呆看半晌,才架牛耕地。扶犁甩鞭,声声回牛,真是脚踩云端,插铧云里,耕“云”播种。耕牛走在云河岸边,云河也在我的脚边,云河两岸浮出黄土梁峁,黄土之上透明朗朗蓝天。 现在这季节,那淡绿、粉红的云,又该飘在村中了,但大家再不吆牛上山了。还能有谁在对面山上,听见余家沟吗?还会有谁在对面山上,扶犁耕云吗?
春期耕种罢了,一夏天,主要就锄地。这时候,黄土远山尽染浓淡绿色,各种庄稼的苗儿,漫山遍野。 糜子最好锄,不用间苗,光锄草。两行苗之间,锄头往前一探,压住拉回来,便锄下一溜野草。往前走两步,再拉。跳出行垄的糜苗,尽管锄断,并不可惜。只是垄里的野草,得用锄尖儿轻轻挑断,或弯腰拔一下。 最难锄的是头茬谷子。其实,老汉撒的谷种,已最是好锄了,好留苗儿。但锄谷子跟糜子不一样,不能探远锄头。谷子不要行垄,苗留一锄空间,够长就行。肥足点儿的,土壮点儿的,地湿点儿的,预计年景会好点儿的,都可以留密点儿。反过来,不贪苗多。低头弯腰探锄,眼下绿苗就过目不忘了。谁近谁远,看在眼里;谁弱谁壮,记在心中;留谁锄谁,已心里有数。往回带锄,没有锄糜子那么爽,得左右曲折,留苗锄草。稍不留神,不仔细,不用功,就会断了好苗,心疼。这头茬谷子,锄草是捎带的,主要是间苗。锄糜子关注的是草,锄谷子关注的是苗。 玉米豆子什么的,点种就留了间距,锄头茬时,不用费心间苗,留强去弱,草锄净就行。到二茬时,庄稼成行的,都能拉锄,快。地好锄的时候,我干脆懒人手段,攥着锄把的头儿,弯腰把锄探出最远,慢些拉回来,然后能直着腰走好几步。直着腰,实在享受。但谷子还是不行,二茬三茬,都得两手攥紧锄把,仔细盯住,左拐右拐的,最是腰疼。 天旱锄苗子,雨涝浇园子,越旱锄草越忙。天蒙蒙亮上山,早饭送山上吃。到亮火晌午了,才让婆姨们回村烧火做饭,都一溜烟往山下跑。大家天天光着脊梁,汗流浃背,一身古铜。要是没跟男人,女人们扎堆儿锄地,也都脱布衫,光脊梁,吊着奶,天太热了。婆姨们脱,女子不脱。隔山望见她们,绿野中间,竟一溜肉白,醒目。远远喊着跟她们耍笑,她们也不穿。烈日晒在头顶了,带的水喝光了,锄地人一眼一眼瞟上山小路,盼送饭身影。山上吃罢,没睡够站起又锄。大家喝上口水,低头弯腰,一步一锄,汗滴禾下。 忽然,老郝一声苍凉,竟唱了起来:“正月里来是锣鼓就响,想起我的妻儿好恓惶……”婆姨殁了,老郝想了,就唱《光棍哭妻》,跟住十几段儿,边锄边唱。唱着唱着他带了哭腔,抽了鼻子,唱哽咽了:“哭我的妻是叫我的妻,哭天叫地你不言语,你叫夫妻是再相会,只待我死下到阴曹里,孩儿的妈妈哟——”凄伤哀婉,思怨悲凉,一山锄地人不说话,听得难过,想哭。我直一下腰,抬头看看旱天,望望漫山谷子,锄不完,一声长叹。 这一抬头,我愣住了。头顶上蓝天,正在西斜,渐渐变红,越来越亮。西边天上旱云缕缕,拽出飘纱丝丝,薄薄微云,涂红透金。西山梁峁上方,不高高处,有个红日,巨大无比。那道山梁五里地长,这太阳够一里半宽。这么大。它还没降落成血红夕阳,而是鲜红一轮,停在半空,亮从红里透出,红得有些透明。它表面,它周围,一团一团火焰摇曳,明晃闪亮,呼呼燃烧。太阳在着火?闭一闭眼,再定睛看,是火。春锅做饭烧的火,山间野炊打的火,三十夜里跳的火,闹秧歌晚上堆的火,都一跳一跳,欢喜腾起,跳时明亮,落下通红,这里跳起,那边落下。眼前这太阳上,也这样着火,晃晃火舌,腾腾向上,时亮时落,此起彼伏。他大!咋会这么壮观? 夜晚我们躺在硷畔看天河,觉得星空凉爽,幽远静谧,深不可测。我给丑子指牛郎织女、猎户仙女,他躺我旁边问:“你说那浮起(上面)真有人吗?”我说:“咱们敢个(可能)是从那儿来的呢。”星空最远,远得清凉,却让人亲近,好像遥远河汉间有宁静故乡。不像白天所见,烈日炎炎,赤地千里,山峁万迭,土裂水枯。已干旱如此,还太阳酷晒,稍云蒸霞蔚,便热浪滚滚,升出旱云烟火。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受苦人扶锄叹道:“唉,没雨,又跌下年成了!” 如果全村的糜谷都锄够了,七月十五挂锄前,有空儿,我们会去锄南山荞麦的,二茬。我爱去,因为好看。那片荞麦地远,对面山上去,还得转走两道梁,一钟头到中咀峁。那时节,道道梁峁全是庄稼,都茂盛了,黄土高原一时叠翠,绿满山岗。转过一个峁,忽然老远看到,绿野起伏间,有一山粉红亮眼,粉红的圆峁,粉红的山梁。那不是春天的一村桃花,而是夏季的一山荞麦,红秆白花。走进开花的荞麦地,花香轻轻,觉得不是在农田受苦,是给花园松土,后生老汉婆姨女子,都笑语连连。花在枝头,半腿高,小心不碰,弯腰锄草。一抬眼,却见漫山鲜花之上,粉白万花丛中,有漂亮女子的含蓄笑脸,让人心动。
挂锄后,前晌阳湾翻麦地。向阳的山湾,被梁梁峁峁团团围住,能避开北风,冬天最暖,夏天却最热。越近晌午,太阳越狠,火烤脊梁滚烫,汗都晒干。好在只是男人和牛,大家说脱的一声,一把褪掉半裤,都赤身裸体精沟子。一条条黑汉子,撅着一个个白屁股,跟着些黄牛屁股扶犁,“啪啪”甩响牛鞭。老张嫌牛走慢了:“你给老爷拉(往)下死也!”李五看牛走偏了:“你给老爷死拉克(哪去)也?”谷老汉却不看牛,感慨说:“看咱北京后生,生得跟咱一样样价东西!”毛娃听见说:“受的跟咱一样样苦,一满晒成个黑驴㞗。”大家笑起来,跟我说:“毛娃骂你呢!”刘老汉叹道:“唉!落难娃娃,不容易咧。”我说:“噢——则就㞗这么个(就这样了)!”老姬说:“则看死罪直受尽。”他一手扶耩,一手使牛鞭杆压耩子,边走边放声,唱开了《揽工调》:“打开后门,哎哟安顿后人,子子孙孙再莫要揽工,即是要揽工,死罪直受尽——嘚秋!”几句唱,道尽了受苦人的恓惶和无奈。但太阳高高在上,漠不关心,把空气烤干,纹丝不动,山里万物死气沉沉。远远看去,群山之间,大山湾里,人和牛只一点点,慢慢蠕动,蚂蚁一般。 晌午回窑睡,睡起再上山。蓝天无云万里,太阳头顶偏西,还干热。山爬了没多高,觉得身后有异样凉气,便回头,一眼看见西山沟掌(尽头)。 沟掌上面,冒出来大团乌云,黑灰滚滚,势不可当的样子。涌上半空,竟开始改变颜色,让人惊异。浓厚乌云里面,往外翻滚黑褐色云团。偶有灰白,刚想渲染,又被团团裹回去。浓云墨褐,从下往上,从里往外,不断翻腾,很快就占领云层,把半个天空染成黑褐。滚云生变,颜色诡异,须臾庞大如斯,遮天蔽日压来。我忽然感到,我这么小,“噔噔噔”退后几步。这不是天上应有的颜色,不应该。转瞬之间,昏天黑地,一种没遇见过的来自天空的体验,包围了我,恐惧。 狂风忽起,扬卷黄尘。沟掌的上方,浓云底部,远远有了一片亮色,中间明暗闪光。亮色扩大开来,云团渐被抹平,有闪电从天到地。暴雨将至,我撒腿往村中跑去。 暴雨每年都有。一次在吴正沟里打坝,忽然天昏地暗,风卷黑云,老姬带我们钻进土崖裂缝避雨,回头能看见雨中对面山坡。没一会儿,看不清了,已大雨如注。再一会儿,对面的山没了,只有白雨一片,白色幕布,挂在眼前,不透明,“哗哗”下坠,伸手就是。雨下白了,轰轰震耳,人心紧张,觉得不是天在下雨,是天在倒水。 跑回村,家家户户已敲响锅盆,驱赶冰雹。我去老姬家避雨,提起他的一个铁锅,站到窑门口,拿木棍“当当”敲响,跟他一块儿噢噢叫唤。一袋烟工夫,大雨声中,沟掌传来一种低沉声音,嗡嗡轰轰,渐响渐近。老姬说:“听,水下来了。”洪水是泥浆,裹挟着散碎柴草,滚动着大小石块。洪水裹的泥土,都来自翻耕的山地。尤其是刚锄松的土,被白雨一阵狂暴冲刷,全流失下山,庄稼地却没存水。暴雨,下再大也是雨过地皮湿,太阳一晒,又一山干旱。 太阳落进乌云掌,不出三天大雷响,是对雷雨的预见;雷雨三后晌,是说雷雨规律。但我们盼的是普雨,连阴雨,不这么说来就来,也不会下白了,更不会发山洪。普雨天阴沉沉,铅灰色,云并没形状,也没厚薄,铺满在天上,就像没云。早晨一睁眼,刚要起,听见窗外雨声霖霖,倒头又睡。吃了早饭还下,那就是普雨来了。早雨不成,成了不晴。 这种天,凉爽湿润,悠哉游哉,倒坐门槛,听雨看书,喜欢念“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不了就上人家串门儿,或大家来我窑里说笑。然后围坐炕上,听老栗讲古朝。他喜欢捡块儿木头,在炕上“梆”地一拍,吓人一跳,才开始话说骆宏勋花碧莲:“事情上酒还喝着,却只见这骆宏勋,急的撑不定了,一把拖住两个婆姨,一搭儿回了窑,灯也不点……”听书的一个说:“哎呀,这人闹美了!”另一个说:“两个介?怕该熬结实了!”老栗总说《绿牡丹》,大家总听《绿牡丹》,年年津津有味。头晌午,有婆姨打发娃娃来,叫男人回家吃饭。这时雨停了,露出天光,没有云形,谷四看看,说“亮晌午,还下也”。果然午后又下,天黑不止。 雷雨时候,人心紧张,没墒情,还怕冰雹打了庄稼。普雨下透,土不流失,地都饱墒,庄稼肯长,所以心情悠哉,想听绿牡丹。羊马年,广种田,是说十二年只两年好雨水。其实不尽然。我在村里十年,只赶上一个马年,没遇过羊年,但也很遇过几回好雨,连下几天。 到老栗且听下回分解时,对面山已被雨水洗得透亮。小杨树林,枝头水绿,树干纤白,格外清鲜。张老汉说:“这雨下好了,今年敢收啊。”是说今年可能丰收。
我在对面山上,看尽了黄土高原颜色轮回。冬天雪后,千山万壑白茫茫,无边无际。春旱风干,漫山遍野都黄土,高原本色。牛犋耕地走过,翻起墒土褐色。地里出来青苗,梁峁一层嫩绿。等庄稼茁壮起来,墨绿满山。到了秋天,整个高原,又金黄起伏,风吹浪涌。庄稼熟了。 我们连秆带穗割谷子,一把把捆住,谷穗朝外,一堆堆摞在山上,让风吹。割了糜子,一捆捆穗子朝上,顺坡地上下,摆成行,也让风吹。那时站到峁子上,远望道道山梁,有一摞一摞堆着的,全是谷子;有一条一条捋着的,都是糜子。直到深秋,甚至入冬,糜谷干燥了,才背去场上。 耕种锄割背打扬。背起庄稼来,披星戴月,早起晚归,多一趟是一趟,怕哪天来了雪,糜谷给压在山上。庄稼和柴,我们那儿都不挑不扛,靠一根背绳。手指粗二尺柳枝,在火上慢慢弯成木环。也手指粗的两丈麻绳,对折套上这环,就是背绳了。两股绳捆住庄稼,穿过环抽出来,能使劲儿拽,要多紧能多紧。然后套定双肩,弯腰背走。不管背的是什么,这叫背上背着一背背子。背糜谷路平些,还常往山下走,慢些不太累,只是早起天黑,背到晚上天黑,熬人。受苦人,成满年就这些做上的,不觉得累还是不累。 只有夏季背麦子是真累。麦地阳湾地势低,却全往山上背。太阳晒着,麦芒扎着,身上压一百多斤麦子,爬一百多米陡坡,这时候,山可真高。遇到捆儿大的,背起来腿直抖。腰弯深深,一手胸前拽两肩背绳,一手扶山地,往上迈腿,大汗淋淋。麦地土暄,身上重,每步往上迈一尺,都出溜下来五寸,事半功倍,气人,下趟再不背这么重的了。我鼻子眼睛挨着地,额上,鼻尖,下巴,汗水连连滴答。眼睛被汗腌着,一直擦一直杀疼。看见自己的每滴汗,掉在干山黄土上,“噗噗”溅起微小黄尘。贴得近,看的清,让它淌。 割麦子是全村出动,几乎一个不落,尽快割完,割罢就背。只留个煮绿豆汤的,两只桶挑上山来,里面各漂一片荷叶,水不漾,不知他哪寻的。麦子背上山就堆麦垛,土盖好防雨,回头连枷打场。打连枷好,男女一起,一人一副连枷,两排面对面站,眼和眼能对着看,想咋看咋看。连枷打起节拍一致,对面举起,这边拍下。一上节奏,大家就爱唱歌,跟着连枷起落,一拍一拍:“我送哥哥五里洞,五里洞里刮大风,大风刮得冷森森,我问哥哥你能不能?”都不唱山歌,专拣酸曲儿,为了骚情。 孟冬月明星稀之夜,山路白,便寅时即起,提背绳上山。路远路近,跑快些一天背十多趟,早背完早踩场早分粮。月夜对面山上,我去喊人背庄稼时,遇见过一位鬼,黑袄黑裤,喊他不停。我猛追了他一道山梁,自己又吓得狂奔而去。我也是黑袄黑裤行走月夜,爱念叨“月光如水照缁衣”。 不知为什么,牛踩场的记忆,总是日落西山之前。那时,天光有些暗淡,西山梁峁隐去了层次,剩一幅灰色剪影,轮廓曲线。山影的上方,是那个白色的太阳,风刮的,不太耀眼。 我们把谷穗铡下,厚厚摊在场上,脚踩进去,陷在小腿肚,滑溜溜的,沙沙响。把几条牛串挽定,刘老汉站到场中,绳牵住牛,吆喝起来。牛群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谷穗,慢慢转圈儿,也沙沙声。脱掉谷粒的穗絮,被牛蹄带起,风刮到场边。牛蹄子不大,但牛多蹄子多,大圈小圈转,就渐渐都能踩到,脱净谷粒。大家坐在场边,抽烟拉话,盯着牛屁股。牛尾巴刚要翘,便赶紧跑去,捧一把干草接住牛屎,热烘烘端到场外,笑问:“谁吃窝窝?” 初冬季节,傍晚天没暖色,看上去冰凉。但斜阳还有暖意,不是温度暖,是颜色暖。坐在场边,我这里看去,谷穗摊开,一片金黄,穗上许多细碎闪光,成片明亮。几条褐色黄牛,各自背一线斜阳,走在金黄谷中,把细碎的光亮踩得忽明忽暗。刘老汉黑棉袄裤灰白手巾,牵着绳子,悠悠唱起:“哞哞来,浩浩来,浩浩来来浩,来来浩浩来……”踩场歌有旋律,老汉不被旋律拘束,没词语,他更拖长漫唱,悠远悠扬。嗓音老了,有点断续,但空白之间,似沧桑沉淀,岁月山中。四山静谧、阵阵山风之间,只有踩场歌在牛群上面,孤独缭绕。歌在耳边盘旋,一会儿又风吹遥远,觉得它飘零自在,似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夕阳光影下,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场景。一时间,觉得自己化石一般。 该扬场了,老姬拿起木锨扬谷试风,风却不在。刚还把歌声吹远,现在哪儿去了?他吹起口哨,左顾右盼,看风在哪儿。一会儿,李四也吹响口哨,老张也吹,我也吹,四面吹风,看回不回来。老姬又喊叫风婆:“风娘娘吃糕来——”风听见了,回来了。 扬起一线线,落下一片片。木锨铲起谷粒,往天上扬,不像扇面那样甩开,落地乱七八糟。而是直上一柱,升上半空,让风吹草絮后,落下是一小片,不散,这样才能渐渐堆起谷堆。扬成一线而不是一扇,靠后手腕上一个下数(技巧),带范儿地那么一抖,不是几下能学来。就像扭秧歌,十字步好学,胳膊好漾,但陕北的韵,陕北的范儿,一般人一辈子学不来。我和老姬相伙扬场,两锨谷粒上上下下。风小我们扬慢些,风越大扬的越快,李四便也来扬,谷粒雨点般落地。老张身子小,常是个掠场的,钻在雨点间。他把毛口袋的一角塞进另一角,扣在头上,便是披了尖帽斗篷,谷粒落下不钻脖子。然后低头拿扫帚掠谷,随谷堆高低扫出曲线,谷粒不动,只把谷堆上的草,风没吹净的,轻轻掠净。 天将黑,我们就能大斗分粮,把谷子背回家了,仔细收在仓窑囤子里,举油灯来回看。囤子是柳条编起,再麦秸和泥,里边厚厚裹糊一层。大囤小囤放玉米、黄豆、荞麦、洋麦、糜子、软糜子,才背回来的谷子,还有夏月天分给的麦子,留过年时蒸馍的。纸缸纸盆放些少的,绿豆、蔓豆,酒谷子、炒面糜子。还有麻子,榨的清油祖母绿。自入秋,仓窑里粮越来越多,可一人只一石,明年该咋办?婆姨汉两个把灯捻挑在最小,盘算咋吃才能不饿。 年成好的时候,都喜眉乐眼,谷场上总高声大语,笑声阵阵。这跌下年成了,公购粮重了,不够吃了,场上就悄悄的,有叹息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饿了呢? 唉,都是经年累月的山间往事了。如今,对面山还在那儿,谷子地却没了,牛踩场也没了,耕地的牛,一条都没了。还有人,一起吆牛上对面山的人,一起光屁股翻麦地的人,一起炕上听绿牡丹的人,我村中的朋友们,一个一个,也没了。我离开了村子,朋友们离开了人世,但我没离开跟大家在村里的往事,没离开。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2018年8月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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