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弃橄榄坝(下) 作者:何如超


(接上集)

(三)

原来梦新的孩子送给无子嗣的老职工夫妇后,该夫妇将孩子视同己出,呵护有加,乳名狗儿。狗儿一天天长大,上小学了。但狗儿的身世早就家喻户晓,调皮的孩子在游戏打闹时奚落狗儿是“野种”。湖南话野种发音“牙种”,难听至极。狗儿回家问妈妈,妈妈抹去孩子脸上的泪水,“狗儿,不理他们。咱们搬家。”一家三口搬到五十里开外的澜沧江南岸,那是新建连队,没人再欺负狗儿。可是生活条件更加艰苦,开始新一轮的垦荒种地种橡胶。可为了孩子,再苦再累大人心甘情愿。日子清苦,却很温馨。在抱养狗儿的第三年,夫妇俩又收养了一个上海知青的小女孩,比狗儿大一岁。小女孩的父母托关系回城了,丢下了孩子。狗儿多了个姐姐,小姐俩很开心。

日子像澜沧江的水,急速而又平静。狗儿姐弟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毕业后就地参加了工作。狗儿拿起父亲的割胶刀,姐姐去了食品加工厂。姐姐性格泼辣,爱唱爱跳,还参加了农场文艺宣传队,找了个不错的对象。再后来养父母又给狗儿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祖孙三代其乐融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狗儿延续着上一辈的轨迹,斩坝锄草维护胶树,收割胶乳。他没有奢望,没有烦躁,默默地行走在版纳山间的胶林中,就像一颗活动的胶树。

平静的生活被电视剧《孽债》打破。西双版纳的“孽债”们被《孽债》的主人公所鼓舞,纷纷进城寻亲。狗儿的姐姐很幸运,亲生父母主动到橄榄坝寻找送养的女儿。结局皆大欢喜。女儿随父母去了趟上海,玩一圈后又回到养父母身旁。她放不下养父母的恩情,要陪伴他们白头到老。可弟弟狗儿的北京知青父母怎不见踪影呢,姐姐不干了,四处打听消息,非要带弟弟去北京寻亲不可。于是出现了开头的一幕。原三分场五队队长曾志强急电告之了余梦新。

梦新惠淑决定去橄榄坝认亲。2001年春节刚过,西双版纳嘎洒机场。梦新惠淑刚走出站口,栏杆外大儿子携儿媳、儿子早已翘首以待。儿子那身材,那眉眼,简直跟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彼此双方径直迎了上去。“妈!”“孩子!”母子相拥而泣。别的话什么都没有,血浓于水,三十五年的怨恨、委屈,在那一刻都冰溶雪化了。儿子满心喜悦而又心情复杂地地把亲生父母接回家。

儿子的家在澜沧江南岸的四分场二队,坐落在一道山沟里。四周胶林环绕,绿树成荫。在一处较为平坦的沟边坡地上盖了两排砖瓦房,住着二十几户老职工。

儿子住在第二排的第三间。房子格局各家基本一致。正门前搭一凉棚,纳凉挡雨。靠墙倚放着锄头、胶刀、胶桶、扁担。不用问,主人是割胶工。棚下有几个板凳。东西不多,干净利索。内外两居室,儿子儿媳住外间,室内一木床,一三屉桌,一老式电视,两只木箱。内室养母和孙子同住,养父已去世多年了。室内一床一椅两箱。陈设极简陋,几乎家徒四壁。内室有一后门,门外搭一竹笆墙茅草顶的厨房。厨房内除灶膛灶具外,置有一矮脚方桌,四个板凳,兼做餐厅了。梦新惠淑见状一阵酸楚,比起四十年前是强了许多,可也好不了哪去。夫妻俩转身跑了四五里山路,到街里买了两床被褥,一是自己用,二是给孩子置办点日常用品,顺便买了些锅碗瓢盆等零七八碎的一大堆。

梦新夫妇住了月余,该打道回府了。临别跟亲家母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做了约定,不接孩子回北京,不改姓不改名,孩子养母胜似亲生父母,给养母养老送终。孩子的两个妈妈都是他的亲人。儿子泪眼婆娑,送亲生父母踏上了返程的路。

(四)

次年冬月,天气渐凉,西双版纳的橡胶树进入休眠季节。辛苦了大半年的割胶工可以休息了。一天上午,梦新打来电话,“我大儿子来北京了,想今儿去看望何大大。”我知道是客气话,大儿子根本不认识我,找个托辞为认子归亲昭告朋友了。能来看望我,说明真是没把我当外人。我连忙表示欢迎,在离家不远的京味楼酒店预订了包间,等待这特殊的客人。

梦新惠淑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到来了,自然少不了嘘寒问暖,扯东道西。可总有一种气氛在心头,说不出道不出,有点小别扭。席间我刻意找一些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梦新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儿媳与孙子吃得美滋美味,惠淑不断地给正在上小学的孙子夹菜。唯有大儿子闷头不语,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心事重重。我也不便多问。

餐后请到我家小坐。大家在客厅喝茶,梦新拉我到书房,讲了很内疚、很心酸、很难过的一段话。儿子来京探亲,天经地义,本是欢天喜地的事,可到京第一件事就是没地方住。八平米小土屋原本挤着三个人,再加三口实在挤不下,只好求助于孩子姑姑,转到北五环外的天通苑借住。梦新住天桥,一南一北几十里,是真不方便。这还不算什么,儿子向爸妈提了一个要求,难坏了夫妻俩。儿子说,“我这辈子就在橄榄坝了,不再想什么。请爸妈把孙子接到北京来上学,将来好有点出息。”橄榄坝偏远小镇学校的教学质量怎么能与北京比呢,提的要求在情理之中,丝毫也不过分。但夫妻俩真的为难了。一没地方住;二没钱,借读是收费的。夫妻俩下岗后,那俩钱仅够吃饭,连看病都困难,别说再养一个孩子了。思来想去,困难无法克服,拒绝了孩子的要求。儿子不悦,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半个月后儿子一家三口返程了,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凄凄惨惨。梦新惠淑自是难受,梦新预料的难题摆上了桌,揪心地痛。不认亲,心理上精神上抗不过去;认了亲,难题解决不了,事已至此,毫无办法。真是受不尽的煎熬,受不尽的罪。

又一晃,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其间梦新惠淑去了两趟橄榄坝看儿子,儿子来了三趟北京看父母,恰好与当年知青两年一次探亲的间隔相当。历史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换了人面。孙子也已经长大了,中学毕业后继续父辈的事业,当了一名农工。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梦新老了,孩子大了。当年知青种下的第一茬橡胶树也老了,开始更新换代。狗儿继承了老一辈的事业,狗儿的儿子继续父辈的事业,承担起了新的历史责任。他像一棵橡胶树已把根深深地扎在了橄榄坝的红土地中。

版纳的雨潇潇洒洒,版纳的阳光泼泼辣辣。橄榄坝依旧沐浴在热带风雨中,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光隧道中踯躅前行。

(完)


 


作者简介


何如超 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文章来自“知青情缘”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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