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兄弟——忆小为
作者: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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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兄弟——忆小为 今年,距小为远行已经八年了。 1969年8月,我们是乘同一列火车从北京去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时他才16岁。 16岁的他,十分天真,误信了兵团来京某接收人员的话,竟与同龄的那拨69届(全称为69届初中毕业生,实际上只上完了小学六年的课程)的孩子们以为到了连队,什么都会准备齐全,居然连饭盒、碗筷都不带一件。结果,到达驻地11连开饭时碗筷全无,顿时都抓了瞎,纷纷吵嚷着要“大花碗”(当时部队使用的白底带绿纹的搪瓷碗)。其中,嗓门最大的,就是他。 当然,他们还是很快地面对现实了。特别是他,逞强好胜,干起活来,既不惜力、也不服输,毫不逊色于早他一年来的各地老知青。在麦台,装车、入囤是力气活儿。相比较,上跳入囤,比纯粹装车难度更大。除了力气,还需技巧。可他,三级跳、五级跳,三五米高,全不怵,照样是扛着麻袋就上。初时,立肩,只能扛一百三四十斤。走平地,还凑合;但是上了一尺多宽的跳板,上下一颤悠,可就左摇西晃起来。弄不好,还会连麻袋带人都从跳板上摔下去。毕竟年龄小,身子单薄,又没经验,很难把控。但没多久,他就能扛着一百八十斤的麻袋,飞步上跳了。上身不动,两脚紧捯,随着跳板有节奏的颤动,貌似小跑般地上到囤顶。一手抓紧麻袋的底角,身一侧,肩一耸,未扎口的满袋豆粒就倾泻而出。通常,我们知青扛麻袋时,大多数人都会用一只手抓着麻袋的一角,以起到把控的作用。但他,孩子气足,有时会效法老职工,竟把双手反背在身后,要的是洒脱,透着的是自得。当然,这种表演也有演砸的时候——即使硬撑着,麻袋仍然倾覆,豆子洒了一地。 几年间,他打过石头伐过木,还到马号挥过鞭。常常是身上破棉袄一裹,腰里粗麻绳一勒,驾着马车,赶着牛车,顶风冒雪翻山路,去团部为连队运物资,进密林为职工拉烧柴。早出,晚归,冷热食宿全无定规。 几年间,知青不断地成批调离,曾经拥有180来人的武装连队缩编成了只有一二十个知青的轮训队。一次又一次的战友分别,他学会了喝酒——60度的白酒。从二三两到六七两,在醉酒中消减离情带来的愁闷与对莫测前景的迷惘。 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流逝,他学会了抽烟。先是买两毛多钱一盒的“葡萄”“迎春”牌烟卷,继而自裁纸条卷烟泡,在吞云吐雾的同时,与伙伴们玩拱猪、打桥牌,化解工余的无聊和不时涌起的乡愁。 冬天的周日,他想到了滑雪。自制的桦木滑雪板极其简陋,连滚带爬更是常事,却吸引了好多个知青起而效仿。夏季的傍晚,他总要高声吆喝大家去山坡下的空场上打篮球。人不够,就招呼老职工子弟,全不管他们与知青不同,晚饭后的宝贵时光往往需要帮助家人收拾自留地。平时,看到我画画,他也曾拿起了画笔;看别人根雕,他也搜罗过不少树根。可惜,都只是心血来潮,不久就放弃了。倒是对乐器,有着天然的喜好,遇到郁闷的时候,山坡上、树阴下,光着个膀子弹吉他,堪称是连队一景。 记得,那些年里,不是节日,连队是不会杀猪的。所以,赶上元旦、春节,食堂包顿肉馅饺子,谁不是畅开了肚子拼命吃。通常,都是以班为单位,拿着脸盆去食堂打饺子。一盆未吃完又去端一盆。那一年的国庆,当大家的肚子都已鼓胀起来的时候,有人言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怎么办?”“想法子再多吃几个呀!”“什么法子呢?”说笑间,已有人飞奔出门去往坡顶的小学校。 干什么?悠单杠。 是谁,还用问吗?——准是小为。他就喜欢搞笑出洋相。 “加快消化,就可以再吃几个喽!”喊得山响的哑嗓子,引得女宿舍的同胞们也都出来看热闹。 于是,又跑过去几个响应者——与他年龄相仿佛的69届。边跑,边回头冲我们嚷:“给我们多留几个饺子!”当然,这是彼时彼刻苦中求乐的人来疯、瞎起哄,当不得真。想想他们的年龄,还没有超过20岁呢——不过是些青涩的大男孩罢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文体细胞比较丰富的缘故,实际上只有小学学历的他,竟在连队小学的教师岗位出现空缺的时候,充当过一段时间的文体教师。别说,教学效果还不错,小学生们都挺听他这位活宝似的大哥哥的话。 很遗憾,调离得早了一点儿,他没能等到1979年大批知青的返城潮回归北京,便于1977年辗转去了两广,先是玉林,后是湛江。更遗憾的是,韧劲也少了一点儿,在“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落榜后,没能再试第二次。其实,以其69届的文化根底,试图一举考上大学,确实难为他了。当时,我们在书信往返中交换过意见,曾劝他趁着年轻、记忆力好,专攻外语。他赞同,也努力完成了一年半的电大英语专科班的学习,还曾试着翻译短文,但最终仍未继续学下去。 于是,结婚,扎根于南国。但难以逆料的离异,又使他肩负起当爹又当娘的两副重担。从小学到中学,他对女儿的教育是抓得非常紧的。也许,事业上,他不很顺心。开过龙门吊,搞过外调,还当过导游,跑跑颠颠,什么都干。但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他却比我们许多人更为专一、竭尽心力,且有绝招。曾经,单位要派他去上海进修,但为了照顾女儿,他放弃了这个关系到个人前途的机会。一小,他就注意培养女儿的独立生活能力。为了激励孩子奋发上进(自然,也有增加经济收入的考虑),他还一度在工作之余自制羊肉串去卖,甚至把摊位摆到了本单位的门口,全无顾忌。 自从女儿上大学离开了湛江,从电话交谈中我能隐约感到他内心的孤寂。尽管,他轻易是不肯表露出来的;而且,他交际广泛、有各类朋友,日常生活似乎并不单调。 好玩、真率、任性、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是小为给我们的表面印象。但实际上,他也有精细的一面,骨子里心高气傲。他可以跟现在单位里的哥儿们拼酒,与同事打球,但如果有机会,他更愿意和我们老三届荒友交流思想,谈文说艺,回首知青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打球,他不服输。玩乐器,不限于一种。除了卖羊肉串,他也尝试过装裱书画、开设画廊,但对情节性、趣味性极强的武侠小说却是不屑一顾。然而,他的荒友都远在北京、上海、哈尔滨……。他只能拼酒,让酒精把忧郁驱散,以麻醉身心;他只能打球,让汗水带来疲惫,送自己进入梦乡。 设若当年,他也回到北京,以其广泛的爱好、聪颖的天赋与学习的热情,其人生的轨迹或许会有所不同。毕竟,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有较好的学习环境、抚育他成长的亲人与可以交心的兵团荒友。但人生没有假设。 30多年间,每次来京出差、探亲,不管待几天,他是必来我家报到、必与荒友相聚的。开初,我只有9平米的小屋,七八个人挤在一堆照样聚。以后,搬进楼房,相对宽敞,聚会的次数也就更勤了些。来时,才进小区,未到楼下,他已扯开了嗓门,呼叫我的名字。声音之大,响遍小区,我在五楼的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他竟于2009年的2月13日永远地走了,年仅56岁。从发现喉癌到扩散身亡,不过半年。半年里,他与病魔抗争过,先是手术,后是放疗,再又化疗。一度乐观过,手术后买了不少历史书,发短信跟我讲:“躺在病床上,又不能说话,就看书,补补课。”也痛苦过:“这放疗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如今,在我的手机里,仍保留着他在意识清醒、手指尚能按键时给我发送的最后一条短信:“其它事情都安排好了,放心!”“放心”,是让我们这些惦记着他的荒友“放心”。可我知道,他最不放心的是他的女儿,当时还在读研,前途未卜。好在,她的女儿是争气的,几年前已经研究生毕业,并在上海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建立了家庭。我想,现在,小为的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他的患难之交的荒友也可以放心了。 只是,他的大嗓门哟,终成绝响…… (补记:此文原在博客和报纸上发表过。时值清明,略做改动,再发。以纪念所有早逝的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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