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姑娘 作者:吕飞飞


 

作者简介:吕飞飞,1954年出生于山西太原,1973年高中毕业后到太原郊区马庄插队,1976年回城在省物资局仓库当搬运工人。1978年参加全国统一高考,入太原师专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在中专教书27年,曾先后在《中华散文》《山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文章。1999年出版个人散文集《我像一只被咬的苹果》(中国文联出版社)。

 

金梅是我在马庄插队时的农村朋友,她的个子很高,皮肤黝黑,四肢颀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金鱼眼,又大又鼓,看上去很憨厚很诚恳。

第一次和金梅说话是在十月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和一队的社员割谷子,割了垅上的,之后到沟底去割。下到沟底我才发现毛背心还在垅上,连忙扔下镰刀返身去拿,谁知一个高个子的姑娘早把毛背心伸到我跟前:“是你的吧?我给你捎下来了。”我冲她笑笑,于是我们很自然地站在一起,然后相跟着一起往前割。

金梅干活儿是把好手,她左手拢着谷子,右手挥镰上去“刷”一下,动作干脆利落,人便很快地往前走,我初来乍到自然常被甩下。金梅割到地头再返身与我顶头割,三下两下与我汇合。从此干活儿时我有了帮手,不会再被别人甩下老远。

和金梅成了好朋友很是高兴,天天收工后去她家。她有父母,还有四个兄弟,因为只有一个姑娘,金梅一个人住一间小屋。她的房间最引人注目也最让金梅骄傲的是她的奖状,整整一面墙上几乎挂满了。有些年代已久,纸都发黄了。“五好战士”“五好民兵”“优秀社员”“优秀团员”,种类齐全。在农村得奖状可不是易事,起码得拼命干活,真不知金梅是怎么挣来这些奖状的。金梅告我她只念过小学四年,不爱念就不念了,只有十九岁却已经有动弹十年的历史。

金梅很喜欢照相,她把自己不多的相片视为珍宝。她从她那有限的几张相中挑了一张她认为是最好的送给我。那是一张带彩色的,是照相馆人工上的色。那年头有这么一张彩相是极奢侈的,金梅能送我这么一张,足见她的郑重。相片上的她,梳着长辫子笑眯眯的。

劳动很紧张,一队人手少,我们连吃饭都在地里。我和金梅一到地头就粘在了一起,听她给我唠叨些我没听过的事。金梅说话快,有时快得没法听清,脸上表情也多,逗得人直笑。一听到我们的笑声,队长就会不高兴,大声喊金梅的名字,金梅不敢再说冲我直挤眼儿,然后拼命猛干一阵。金梅告诉我:“早就想和你说话,可就是不敢。看见你们这几个插队生里,头数你好,好不容易才逮住个送毛背心的机会。”见金梅如此真心实意地喜欢我,一高兴,就把刚买的围巾送给了她。她惊讶地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说这么出产新的围巾不能要。但我执意要给她,她便悄悄塞进怀里。收工后她回家围上围巾直照镜子,一边左右端祥,一边说:“呀,俺们的脸太黑了,围上不像你围上好看,回头俺们也不动弹咧,好好在家捂一捂,兴许能捂白点。”那条围巾带给金梅的快乐是我没想到的,金梅把它比划来比划去就是舍不得戴,比划完之后再非常爱惜地收起来,说要等到过年过节才戴。

金梅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头一年过年说好了她来我家,她来了非常客气,吃饺子时只吃了二十个,母亲知道农村孩子的饭量,便使劲劝她还给我使眼色,可我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金梅一口咬定吃饱了,多一个都不吃,我只得作罢。下午我和金梅一起回村,到了她家她一进门就说:“哎呀!可把俺们给饿坏咧!”一边说,一边冲进厨房拿了半个馍馍啃。我生气地看着她问:“刚才让你吃你为啥说吃饱了?”她拼命咽下一口瞪大眼睛说:“啊呀,哪能再吃呀,还不叫你们城里人笑话死俺们!?”金梅心眼儿憨实心眼儿好,队里那么多妮子就她不耍尖滑,别人不干的活儿她干,别人干了糊糊事儿她担着。一天下午动弹,队里几个妮子见队长没来便躲在阳坡晒太阳,队长悄悄溜上来时发现了,因为只有金梅是干部,是队里的团支书,便狠狠训金梅。其实金梅说过她们,她们不听。于是金梅便向队长作检讨,说是因为自己“毛选”学得不好,没有好好起带头作用云云,说得我们几个知识青年都忍不住笑。

那时平田整地学大寨任务挺重,因为金梅是队里的壮劳力便被抽到大队的专业队,专业队其实就是专门干开山炸石修水库这类专业的。我们知青后来也到了专业队,但是是与农民分开的,大队说是为了好管理。专业队干活在南圪梁上,活儿又重又苦,每天早上八点钟到,晚上六点才收工。中午饭也在地头吃,就着凛冽的西北风。每天长达十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真让人吃不消。

因为忙,好长时间没有见金梅,后来趁晚上到金梅家看她坐了一小会儿。金梅见了我十分高兴,拿出枣儿红薯让我吃,一边就和我说着话儿,她说最近身体不好,每天早上胖眉肿眼的,身子懒得不待动,让大队的赤脚医生看了看,说受了风了,扎几针就好,可是几天后仍是原样。我看了看她的脸,看不出什么,又不懂医,只好安慰她说也许不要紧,要不到太原城里的大医院里看看就好。她一听说到城里,就说算了,太麻烦。

第二年,我被抽调到五队,路远,和金梅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在队里农活儿不太忙时,踏着月光去看她。有时赶上停电,便在她的小屋里亮盏煤油灯,夜里就在她的小炕上睡,叽叽咕咕说一宿的话。到了收秋,大半年的时间我没有见到她。

年底,听说金梅病了,嘴歪眼斜的,去大队医疗站扎针吃药不见好。那时我在大队鸡场正忙着,没顾上去看她。没等过春节,已有人告我说金梅住医院了,是因为血压二百六住的。我听了吓了一跳,不相信她那么小的年纪会得高血压。第二天我便骑车去医院。在内科病房我找到了她的病床。医院床位紧张,因为金梅是急诊,加了床才进去。金梅脸色蜡黄地躺在病床上,处于半昏睡状态。金梅的二哥说,大夫说是肾炎并发高血压,可惜我不知道这病的厉害。听到我说话的声音,金梅醒过来了,她困难地睁开肿成一条缝儿的眼,说:“唔,是飞飞来了。”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夜里,金梅离开了人世,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是那些她用生命换来的奖状,她父母心里永久的伤痛,还有放在我抽屉里那张她最喜爱的相片,消息传来我的震惊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后来我一直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好好劝她去医院?她住院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会坚持不住?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死?否则我会多多看她好好陪她,不管她是否听见我都要对她说好多好多可心的话。她那么年轻就踏上黄泉路,该是多么寂寞孤独?每忆及此,我都觉得自己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后来我去看了金梅的父母,一走进那所院子我就要掉泪。那间我和金梅呆过的小屋已是金梅二哥的新房,金梅才过门的二嫂呆呆立在门口,换了主人的小屋让我越发伤感。陪着金梅的父母我落了一下午的泪。金梅的父亲老泪纵横,呜呜咽咽数念着金梅的好处,还说金梅这妮子命薄,早就给她找好了婆家,谁知她匆匆去了。可惜一切都晚了,金梅若不是干活那么拼命,若是早点儿查清肿的原因,或者少干点体力活儿,她是不会死的,她是活活给累死的。

那是一个悲苦的春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春天,一段时间内金梅占据了我全部的梦境,怕同学不理解,躲在被窝里悄悄抽噎。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很亲密朋友的去世,年轻脆弱的神经难以承受死的重负。于是知道了世界的凄凉与人生的无奈、无常,知道了死的无法抗拒和突兀悄然。

金梅的相片仍在抽屉里,还是当年她送我时包的那张记工分的记账纸,轻轻打开,金梅鼓着金鱼眼冲我笑。于是就想象着她是出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守着她的男人她的孩子,过着绵长平和的日子……


后续:

2002年女儿上大学后我回了一次马庄,见到了80岁的金梅的父亲,老人一见我就“哇”地哭了,我也极为后悔这么多年来没有来看他。从那年起我每年到马庄看他一次,每年中秋节成为我的法定日,在这一天我带很多很多的食物,放在金梅老父亲的跟前。

这一生我从未敢忘记金梅,她一直住在我的心里,尽管与她交往仅有一年多时间,尽管我与她各方面差别很大,但我知道在上帝面前,我与她的魂灵是一样的。

一个农村姑娘,从众多的知青姑娘里选出我来爱,这其中一定有好多我们不知晓的缘分和缘由。每忆及她毫无功利地把帮我爱我把我当贴心人,我就感动万分。所以我不是为金梅而是为自己去看她的老父亲,这一看就看了12年,直到2014年他去世。

在他去世前,他被儿子们送到养老院,我问清地址后去看他,心里特别难受。90多岁的老人已经不会说话,但他心里明白,他会哭,他一见到我就大哭,我安慰了他好久才安静下来。

那个养老院条件很差,屋里臭气熏人,亲人又不在身边。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便盆上,却没有人扶他起来。我去找了管理员,管理员才懒懒地过来,很不情愿地将他拖拽到床上。我不知该怎样帮他,我也没有能力帮他,因为我正在为外地工作的女儿带孩子,可是我突然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是这个模样。

我想金梅如果活着,他也许不会受这罪,因为女儿对父母总是心疼!后来我得知老人不在了,不知为何我反而轻松。这轻松为金梅,也为金梅之父:他不用在人世间受罪了!

 

本文来自公众号“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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