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当上工人的 作者:子尹


1977年12月31号,我被抽调回城,当了一名集体企业的工人。彼时,仅差25天,就整整下乡九年。

那是我当知青已精疲力竭,正要死心塌地的时候,也是我当了四年民师,刚刚从小学调去教初中的时候。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并没有一点征兆。

那天,天气阴沉,寒气逼人。我正在上课,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窗外晃荡了一下,又有意地回头与我示意,哦,是公社秘书王述先。

我素不与官家打交道,于他,却是一个例外。

料他找我有事,下了课就直奔办公室。

果然,矮矮胖胖的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也不回避其他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来来来,快把这张表填了”。

接过一看,是《招工登记表》,咋回事?

老王把我重重一拍”这回你走定了“。他告诉我,成都市棉织公司在我们公社内招他们的子女,都是七四年下的,有二十多人,这次一锅端。

公社考虑你们六九年下的知青只剩4个,再不走的话,难,不晓得还要等好久。

公社做了决定,与棉织公司讲,必须把这4个老知青一起搭起走,否则免谈。几经谈判,最终棉织公司让步,接受了这个方案。

所以,这一次招工是板上钉钉,连那些啥子推荐、体检、政审都通通免了,你放放心心的走哈。

我晓得,老王为我的事,一直在想办法,这次公社的决定,肯定与他的努力分不开。

我千百回的想象过、憧憬过回去当工人,犹如我千百回的想象过、憧憬过我未来的爱人一样,他们是我苦闷时、绝望时,无比美妙的灵丹妙药,给我信心、力量和支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比那些已经调回去当了工人,已经结了婚的人还要幸福,因为,在这两点上,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和想象。我有些犹疑,想到那些刚刚才熟悉起来的学生,但,只是刹那间,我明白,无论什么样的迟疑都只是娇情而已,回去,回到自己的故土,才是坚定的,才是梦寐以求的。哪怕自己已没有了那么多的惊喜和快乐。

随即就是一系列的交接和忙碌,好在那个时候想当民师的多了,并不影响学生。与生产队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是结算。从会计那里、出纳那里、一直到保管那里。

然后是称谷子、碾米、卖米、清账,足足用了三天。不欠生产队一分钱,不欠任何人一点东西。忙完这一切,已经是30号。

这天,同队的好友自新冒着严寒专程从成都赶来接我。下午,我们去了廖场街上(离街不到300米)。

廖场不大,石板破旧的街面不足三米,不少板屋已然歪斜,唯独场口那棵硕大无朋的黄果树,给这个贫瘠的乡场带来不少生机。

寒场天基本没有人,廖场和对面的邛崃临济场仅一沟之隔,沟边洗菜,手伸长一点,可以把菜递过去。

廖场离蒲江的甘溪铺仅12里,这里三县交界,赶场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当时的声望,仅次于离他二十里地的邛崃平乐镇。

在这九年的时光,我的不少光阴是在这里渡过的,茶铺、供销社、理发店、缝纫店、代销店、小饭馆这里的每一个小街小巷我都十分地熟稔,不论是街上的居民还是社员,基本都叫得出我的名字。

临济街上的邮政代办所,更是我必去之处,在那里收发信、看报、聊天,得到代办员碧霞的许多帮助、关心,在我人生的最低谷,给了我不少温暖。我与她无话不谈,成了很好的朋友,至今仍有联系。

在名山县这个偏僻的小场镇上我与那些曾帮助我、关心我、友善我的居民和社员一一作别。

当天晚上,我的知青小屋来了不少的人,同队的社员、教过的学生、几家特别好的堡垒户更是全家出动。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我送走客人,正要收拾停当,准备休息时,却又推门进来一人,是堡垒户“师爷”的女儿。她带来一床崭新的床单要送我,但我决绝地不能要,那时候生活艰难,一床新床单对农村女孩子有多重要我是清楚的。送她出去,在田坎边道别时,我特感动,想起不知道哪本小说里的话,自己竟也文绉绉地冒了一句: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两年以后,我正在大学读书时,收到一位和我在一个生产队的老师的来信。他说你走的时候,对“师爷”的女说了什么,人家现在天天都望到成都方向,她叫我问问你,说话要算数哦。

老天爷,这真的只是临时学来的一句说词,我对她没有丁点那样的意思,解释了好久好久,后来她的父亲和哥哥也给她讲,别人知青虽然在这个家进进出出这么多年,但他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想法,大家都是非常清楚的,好说歹说,这个事才搁下来。

多年后,听到《小芳》,也就依稀记起来这件事,我自己知道,没有,压根就没有。

31号一大早就出发,离开这个我住了7、8年的知青点,多少晨晖和夕阳、多少欢乐与忧伤、都留给了这一排默不作声的房屋。两个社员执意送我,一行四人往蒲江的甘溪去搭汽车。

甘溪在成雅公路的101公路处,是我回成都搭汽车的首选之地。

自新在甘溪进场口的国营食堂有一个认识多年的老熟人,我们都叫她廖姐。

廖姐不到四十,穿作利利索索,常常围一条阿庆嫂一样的蓝底碎花围腰。个高、人白、嘴甜、说话绵绵的,从没有看她发过脾气,她认识不少司机。好多司机不在前面的大塘和后面的黑竹吃饭休憩,据说都与她有关。但廖姐正派、人缘好,并没有那些小镇上常有的飞流短长。

有自新一路,再加我是调回去,廖姐格外高兴,非要请我们吃饭。她的家就在食堂对面,推开一扇门板,里面住了4、5家人。廖姐只一间房,大约12.3个平米,收拾得清爽干净。在食堂端了一些现成菜,三个人围着火炉说了不少话。我是很感谢廖姐的,为搭车,给她找了不少麻烦。一边吃饭,一边联系车,廖姐进进出出的很是忙碌。坐上汽车,和廖姐挥手作别的时候,已经一点了。

棉织公司把我分在了南郊的红牌楼。报到时间是1977年12月31日。

我有些着急,幸亏廖姐嘱咐了司机,让他开快点。即便如此,到红牌楼时,也快6点了。薄雾起来,灰茫茫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开始亮起来。

自新对我说,你直接去报到,东西我带回去。明天元旦,工厂放假,要是过了今天,你工龄要少一年,还关不到半个月的工资。

这就吓人了哈。

我匆匆忙忙下车,满街去找我的组织——那个成都市线制品厂。

红牌楼是一条弯曲的独街,道路凹凸不平,行人稀少,一些摊点正在关门闭户。

打听好方向,从一个道口拐进去,一条宽宽的马路映入眼帘,右边是一溜灰扑扑的水泥墙壁,左边是一片田野,麦苗郁郁葱葱,让人仿佛又回到生产队。

慌慌张张前前行不到二百米,一个大大的吊牌赫然在目:成都市线制品厂。

铁栏大门紧闭,但小门虚掩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毅然推门进去。“找哪个,都下班了”门边收发室冒出一颗头来,“我知青,来报到的”那颗头看我一眼,昂起来,用尽嗓子吼了一声:“彭头,活路来了”“噢”从收发室后面那排深邃的房屋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回应。

“你去嘛”那颗头缩了回去。

办公区是一排长长的平房,一个大汉裹着一件厚厚的黑不溜秋的棉衣,戴一顶灰不溜秋的棉帽,立在一间办公室门口等我。

过去一看,门楣上一个小木牌写着“供销股”三个字。

彭股头身材魁梧,大大的脸庞,嗓门极大“你咋才来哦,不是等你,我都回青白江去了”我把烟递过去,一面给他点火,一面连声抱歉。

接过我的报到证,他一面锁门一面对我说,就这样,算你已经报到了哈,放心回去过元旦,2号八点准时到厂头上班。

忐忑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回身要走。

“不忙”,彭头叫我一声。打开他刚刚锁好的门,进去拿出一个比皮鞋盒子还大的盒盒交到我手上。“这是厂头过节发的东西,你也有一份三”安逸哈,刚刚才报到就享受工人的待遇了。

是啥子嘛,打开盒子,我稀奇极了:有黄色、白色、咖啡色、黑色鞋带一大把;有粗的细的,圆的扁的、长长短短的松紧带一扎;有各种颜色的宝塔缝纫线及五颜六色的的丝线和棉线。

哈哈哈,至今想起,还是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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