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劫
作者:赵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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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劫 (节选纪实小说《牺牲者》)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赵瑜/文 这里只生产仇恨的烈焰 鏖战中的晋城县。县城北距长治100公里,古称泽州府,是山西省一个富庶的大去处。 2006年6月,我在写作此书的中途,专程到晋城去,用十几天时间,做了一次补充采访。晋城四新矿之战,是晋东南两派大规模武斗南线战役重要组成部分,而我往日的采访尚不透彻。 晋城县在文革时期即达45万人。此地人稠物穰,南接豫省焦作、洛阳,东靠陵川,北连高平,西邻阳城、沁水。晋、高、阳、陵、沁,合称南五县。1985年晋城升格为地级市,统辖以上诸县成为中心。 1968年2月4日,就是长治淮海厂发生惨绝人寰大爆炸的同一天,晋城城内的信息中枢——南北邮电大楼,也发生了巨大爆炸。两座大楼及所有通讯设备尽遭摧毁,引发滞留城区的百姓极大恐慌。从这天起,来自北京、太原和全国各地的电讯电话、往复电报、公私信函全部中断,包括“两报一刊”在内,所有报纸杂志一律停绝。这一来,晋城成为继长治、高平之后,晋东南又一座风雨孤城。 炸毁邮电大楼,同样是两派攻守作战造成的。当时,联字号武装进攻红字号最大据点四新矿,封锁四新矿南部正面通道,因而在该矿最前沿阵地——邮电大楼展开激战。这里本是四新矿红字号南部防御重点,失去大楼就失去了第一道屏障。而联字号夺取大楼,正是要以此为前沿阵地,亦步亦趋,为总攻四新矿创造条件。战斗发生在县城北大街十字路口,联字号炮火猛烈,邮电局支部书记宋志中被炮弹炸死。红字号实在守不住了,准备沿交通战壕向矿区退却,同时坚守附近第二道防线——晋城农职学校楼区。2月4日,红字号首脑方茂田、王庆芳、方荣三等人,决定在撤退之前炸毁邮电两楼。意图很明显,我方守不住这道屏障,也决不能让对方进占利用,乃至构成火力制高点。遂命张兴亚、侯先太等战士立即实施爆破。爆炸物品仍是长治淮海厂特制炸药箱,外加40公斤黄色烈性炸药。这种一尺见方的炸药箱,系反坦克雷改造强化而成,箱体一侧露出一个手榴弹螺旋盖,打开后露出拉线,延长接绳,一拉即响,威力巨大。头年年根儿,晋城红字号头头孙家润,约上高平红字号头头王培民,到长治红字号总部求援军火,长治方面援助给晋城800颗手榴弹,1000枚拉火雷管,再就是此种炸药箱20个。现在派上用场了。2月4日上午,红字号首先炸毁邮电南楼,中午对北楼实施爆破。在操作当中,爆破手侯先太一时隐蔽不善,被巨大冲击波瞬间削断了一条腿,北大楼也随即倾倒为废墟。 这是晋城联字号大部队发动对四新矿总攻前,两派战斗的一个场景。——晋城两派战事与长治、高平一样,兵戈扰攘,越打越烈。特别是在刘格平无奈地离去之后,两个多月以来,双方互为攻守,日夜不能停歇。 1967年夏初,晋城县工农商学兵,完全分裂为两派阵营。一派简称“地二八”,依从全区联字号,一派简称“红二八”,是为红字号。之所以都用了“二八”这个数字,则因为1967年2月8日晋城县造反夺权成功,双方都不打算放弃夺权后的主权。红字号树起了“红色二八公社”大旗,联字号针锋相对成立了“晋城地区二八公社”组织。联字号使用“晋城地区”概念而不叫做“晋城县”,又是因为晋城地面上许多大单位,如煤炭、铁路、钢铁、军工等,或隶属省地,或直属中央,还有一些部门属于河南省,叫做晋城县很狭窄,叫做“晋城地区”则符合实际,且声势浩大,有利于联合行动。 晋城县武装部田元峰、朱兴邦等首脑,在军分区指挥下,毫不含糊地支持了“地二八”联字号,而刘格平派来了海字0115部队及空字025部队,坚决支持了“红二八”红字号。 与全区各县市一样,从1967年秋季始,两派很快由长矛大刀的砍杀发展到现代化真枪真炮的攻击。 详细演变过程自是一言难尽。简单说,最早一名牺牲者,是晋城师范红字号学生郎钰,在晋城钢厂联字号武装进攻师范时被打死。红字号曾经抬尸游行,致武斗升级。1967年10月17日,69军谢振华军长曾经路过晋城,在县武装部后院住了一晚,两派势如水火,谢振华无奈而去。总之,经过半年多反复血火较量,双方伤亡日重,到1968年初,全县红字号各路骨干,逐步聚拢在四新矿属地内,武装据守矿区,坚持抗击“地二八”。 夺取或者保卫四新矿,成为整个晋城地区两派大战最后焦点。 四新矿是国家煤炭部统配大局——晋城矿务局属下一个矿,当时日产6000吨优质原煤,炭块明亮如镜,摸上去光滑不黑手,欲称“香煤净炭”或“镜炭”。早年曾用棉纸包好后出口,英国女王拿它烧壁炉。而且燃烧性能极好,不必烧成焦炭就能炼铁。 四新矿职工家属加一块,超过万人。及至仗越打越大,人越逃越稀。1968年初,全矿在战火中彻底停产,能逃的职工家属都逃了。本矿联字号少数派也被打了出去。到1968年春节前后,危急之中,矿上仅剩2000人左右,加上南五县集中过来数百名同派战友,多是坚定不移的红字号骨干。其作战武装近500人。其余战士从事宣传、后勤、医疗救援工作。 四新矿红字号首领,是该矿机电科技术员方荣三,山西介休人。此人很不简单,群众关系甚好,有组织能力,身先士卒,不怕吃苦;而整个晋城“红二八”的指挥首领,也是四新矿一位技术员,名叫王庆芳,原是山西矿院高材生。王在矿上红字号当中是个副职,城里红字号开大会,矿上派王庆芳去了,红字号各个群体一致推举大单位的产业工人王庆芳,担任了全县“红二八”总指挥。 这样一来,四新矿方荣三和王庆芳,成为晋城红字号组织的两大首领,四新矿就成了全县红字号各路人马信赖和依靠的实力集团。同样情况,——长治淮海厂红字号正职郝振祥,而该厂红字号副职赵震元,担任了长治红字号指挥部总指挥。 矿上红字号头目中还有一条汉子,也姓方,叫方茂田,安徽人。1945年参加新四军,后在21军某机炮连带兵。1964年转业到古书院矿,在采煤队当指导员,兼任矿上武装部工作。 自2月4日县邮电大楼被炸毁后,晋城联字号武装力量,团团包围了四新矿。联军主力单位晋城钢铁厂,是全县举足轻重一个大企业,其首领王保贵,一位大高个子,平日在厂部汽车队当队长,也是复转军人。当年随39军347团开赴朝鲜战场,做一名英勇的汽车班班长。 而整个晋城联字号的总指挥叫董乾太,是晋城矿务局王台矿的技术员。王保贵实为副总指挥。但是在社会上,人们总是提起王保贵的大名,董乾太的名气反比王小。此前,王保贵的武装在钢厂赶制了两门射程可观的160大炮,发射一种大炮弹。大炮制造出来,王保贵亲自督检,在南大库东南面一片野地里,开炮试验。结果:炸点威力大,哑火现象少,早已投入作战。另外几个联字号厂家如太行印刷机械厂,也制造了五门钢炮,但威力稍小一些。 全县联字号之联军,在武装部统一指挥下,编为四个主力战团,由二十多个公社基干民兵加大中企业原有武装组建而成。拥有多门大炮的第四战团,归王保贵指挥。晋钢营长张永山,也是一位复转军人。 军分区副司令员李英奎,正是在晋城联字号各战团与红字号四新矿严重对峙的紧要关头,亲临前线的。他于2月8日晨从陵川驱车赶来,给这座战火古城的战友们部下们,带来了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晋东南红字号所支持的程首创,现在从政治上把他解决掉了,中央派遣更多的野战军前来支持我们,让我们以更猛烈的战斗迎接最后胜利!——程首创成了国民党,支持他的那一派便是国民党性质。联字号群情振奋,师出有名,全县民兵紧急动员起来了。 乡村基干民兵是农村公社化的派生物,公社化程度越高,基干民兵的组织化程度也越高。晋城民兵在全国全军非常有名。其中一支队伍——浪井女民兵,就是毛泽东七绝诗《为女民兵题照》的最好注脚,“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毛泽东还说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于是,西沟申纪兰,大寨郭凤莲,带动山乡姐妹,能生产,爱武装,告别“锅台、灶台、碾台”,登上了历史舞台。她们再也不是昔日小媳妇,只知“做饭洗家伙,调煤圪戳火”,而是能征善战的神枪手。……是的,整个晋东南老区民兵都很厉害,常年艰苦训练,队伍建制整齐,现代化程度高,组织纪律性强,真枪实弹大比武,继承和发扬了战争年代军民英勇作战的光荣传统,平时能生产,战时能打仗,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各公社民兵干部、民兵主力,本来就是地道的复转军人,大部分在部队打过仗。 李英奎到来之前,晋城民兵早已屡屡参战。全县二十多个公社,其总兵力究竟有多少?说四千人以上,当是可以肯定的。现在,全县民兵要统一号令,集中攻打四新矿,务求必胜。 再看一下红字号四新矿防御情况。许多读者对于一座国统大煤矿的占地面积,可能缺乏概念。简单地说,四新矿的面积,差不多有北大、清华两所大学加一块儿那么大,比一座普通县城也要大些。这座全县红字号坚守不懈的最后据点,经历半年战火打造,其防卫体系相当坚固。 在1967年秋季之后,两派大小战斗频发,四新矿红字号已经开始了攻防作战。刘格平支持程首创,派往晋城的海军马团长及隋教导员等官兵,与军分区属下晋城武装部田、朱等联字号系统势成对立。10月31日,刘格平从长治、高平等地隆重抵达晋城,下午即召集两派头头座谈。当晚8时25分,四新矿红字号指挥部突然发生巨大爆炸,大楼坍塌了一多半,当场炸死13人,伤残者数十人。冲天火光和巨大爆炸声,给刘格平的到来做出万般痛苦的欢迎词。 当时,四新矿红字号指挥部和县“红二八”总部,共同驻守在这座楼内,人称西大楼。楼区内外戒备森严,由采煤一队武装小分队三个班负责警卫,每两小时换一次岗,口令时常变化。大楼底层各个出口多用砖石垒死,唯余南侧一个出入口,没有指挥部发放的特别出入证,外人不得入内。全矿电话指挥台、办公室、后勤处、弹药库等重要部门皆设在楼中。不幸的是,二楼北侧35号房间,正是一个装填自制手榴弹的临时工房——里头堆放着黄色烈性炸药和黑色炸药数百公斤,由工人刘子谦还有朱师傅、老张等人专门在这里配装手榴弹,昼夜加班不停。刘子谦并不是头头,那天他正在干活儿。据幸存者称,刘子谦于爆炸前约20分钟时,在一个磁钵子里使用铁杆研磨黄磷引火药,分析有可能不慎将此药引爆,而刘已被炸死。可叹这间临时工房内,堆有黄色炸药几十公斤,有装满了黑色炸药的几个麻袋,加上酒精、榴弹壳和导火栓。这些火药有的来自张岭火药厂或城关公社化工厂,有的是拦截联字号运输车所得。而煤矿井下生产所用的那种炸药,能制作大批地雷,却不能制作手榴弹。手榴弹的装填药应是黄黑混合型的。晋城产铁,小工业发达,其手榴弹的弹壳,工艺不复杂,则是“工农联盟”的产品。这里有一个西巷农机厂,厂内有翻砂铸造车间,铸造此物易如反掌。爆炸前两天即10月27日,矿上武装队员从这里拉回弹壳100枚,爆炸当天,还拉回来200枚,全部运上了这座大楼。 爆炸前一天夜8时,联字号曾用机枪向这座大楼扫射15分钟。对观看海军宣传队演出的红字号实行震慑。 爆炸当晚,海军宣传队仍在矿内第二食堂进行文艺演出,宣传“红七条”。楼内不少人前往喝彩,减少了爆炸引起的伤亡。 大楼爆炸,刘子谦及楼内13人被炸死。其中一具尸体被炸碎,上无头脑,下无四肢,只剩下了中间一团子肉,目击者说大概不足10斤重。 巨大爆炸中,周边楼室的门窗全部被冲击波摧毁,随后,远远近近,爆炸残片破砖烂瓦从半空里“像下雨一样劈里叭啦往下落”。 更可怕的是大楼里头还有第二个弹药库。北部楼区坍塌时,冲击波冲坏了南部的门窗,却没有引爆南部弹药,实乃万幸,令人后怕不已。红字号头头王庆芳等,立即命人突击将库中弹药转移。据史料记载,库中计有从长治拉回来的军用拉火管500个、正规手榴弹300枚,军用手雷一整箱;自己装配而成的手榴弹5箱;矿用炸药10多箱,黑色炸药6麻袋;整箱的762机枪子弹和65步枪子弹2000余发等等。天啊,一旦这间弹药库也被引爆,毫无疑问要死更多的人。 次日晨,刘格平紧皱着眉头,在海军严密护卫下视察爆炸现场。断壁残垣,尸血遍地,这令人震惊的场面,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人人都在置疑:刘格平能够解决晋东南问题吗?晋城能和平吗? 爆炸发生,晋城两派立即就此事展开相互攻击,联字号说:红字号蓄意制造大规模流血惨案,必须严惩;红字号说:联字号袭击我矿引发严重惨案,并阴谋制造爆炸谋害刘格平同志,为此发出《告全国人民书》。 刘格平主持两派开会,连软带硬支持红字号,作用有限,联字号根本不吃“刘末老”这一套。待刘格平一走,晋城战火急剧升级。 在采访中,我想起了长期堵在晋城武装部大门里头的两具棺材。此事曾经引起谢振华将军的强烈不满。我向文革幸存者、红字号头头王庆芳问及这件事。王庆芳年事已高,住了10年大牢,但记性蛮好,他立即回答说,死人棺材送到那里是要声讨联字号的罪行,但时间要比爆炸事件早两月。棺材里的死者是用长矛大刀杀死的。其中一个是矿工金玉信,另一个是本矿工程师韦常福。当时四新矿与同一矿务局所属王台矿联字号发生冲突,此二人被杀死在宣传车旁……。我说那么热的天,尸体在棺材里早该烂了,腐气一定极大。王庆芳便说,不很要紧,在抬往武装部之前,我们往棺材里头灌满了工业石腊,把棺材用腊封了。去的时候,抬都抬不动!我愕然无语。棺材里封满工业石腊?这种做法在晋东南武斗中并非孤例,高平联字号也曾这么做。该县于1967年8月26日发生冷兵器厮杀惨案后,有尸体腐烂于田野。事后送尸回去,担心亲属见尸受不了,也曾以石腊封灌棺材,送回老家埋葬…… 刘格平来晋城,别的问题未能解决,倒是动员红字号,把堵在军人门前的这两具棺材撤走了。 战火升级,仇恨加温。时光进入1968年,整个晋城矿务局三大直属煤矿,算下来已经死去不少人。仅四新矿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20人。联字号从外围切断了四新矿主要水源,还给这座庞大堡垒断了电,并且把通电的高压线路炸毁,出入该矿的铁路专用线也被破坏,许多大型机电设备锈蚀在风雪里,矿井多处被淹。 四新矿处在联字号军民团团围困之中。两大派一年来的仇恨,全部集中到这里了。这里不再生产优质煤炭,只生产复仇的烈火日夜熊熊燃烧。 忽然,又传来令人深受刺激的坏消息:矿上一名红字号职工,叫宋全才,被联字号抓捕后遭受无情毒打。关在一个窑洞里,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但是人还有一口气,并没有死,只是失去了反抗能力,完全可以救过来。他还是一个活人,但是对立派头头竟让部下拉出去给活埋了……。对于这件惨案,我未能做出最后调研,描述也许不尽准确。但是其结果——人活着就埋了,则是可以肯定的。矿上的老人们都知道有这件事。联字号头头董乾太后来在一次公开交待中,也谈到有过这个惨案,但不是他经手处理的。原始纪录比较简单。——我在这里提及此事,寄希望有人能把这个“文革活埋案”讲述清楚。 联字号杀红字号的人,红字号也杀联字号的人。惨案频频发生在晋城城乡。四新矿的红字号武装兼有伺机出击、为红字号复仇打杀泄愤出气之义务。当阳城战友呼救时,他们曾经派遣精悍武装分队,乘卡车到阳城去战斗,去增援,去复仇。 赴阳城等地那几次,幸未造成大惨案。而这一次,四新矿武装奔袭本县铺头公社长畛洼村,围剿村中联字号,却杀人不少: 1968年元旦前两夜,四新矿武装小分队在方、孙二指挥带领下,由张矿工做向导,驱车奔袭长畛洼。这次出击任务很明确,就是报复和惩治村中联字号干部,为红字号张矿工同乡出气。可怕的是,四新矿武装分队在这天夜里,一口气枪杀了长畛洼村五名农民汉子,造成一次异常恐怖的山乡惨案。据联字号的宣传材料称,其中一位死者的生殖器也被人割掉。 农村中的两派酷斗,与宗族之间的历史宿仇紧密相连,因文革乱世而一再触发。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到底有多么深啊。
前头提到,四新矿红字号头头方荣三和王庆芳,加上孙家润等人,文革前多是山西矿校毕业的技术员或是矿上的机电工。戴眼镜的不少。后来,方荣三担任过科技科长,王庆芳担任过矿井信息科长。也就是说,这批人有着相应的工业技术素质。所以,矿区的防卫体系也包含了相应的技术含量。依托工矿机械加工所制造出的防卫武器装备,威力更大,所造成的后果也更加严重。晋城和长治两地区,都充分具备了这种机械制造能力。 四新矿红字号不仅造枪造炮,而且将“东方红”履带式推煤机进行改造,四周加焊双层钢板,增设火力发射点,造出一台装甲坦克投入战斗。这一点,与长治淮海厂、红星厂把推土机、拖炮车改制成坦克是相似的。说不清两地战友是否共同研讨过这类工艺和技术。长治红字号在进攻联字号医专据点时,曾经使用了这种巨大装备,并且没有发生故障,经受了联字号轻重机枪和手榴弹的考验而毫发未损。 四新矿红字号却因为这项产品,吃了大亏。 当时,四新矿在南部正面依托邮电局、红专学校和农职学校部署防御,修筑地堡等工事,挖掘交通战壕,抵抗来自老街区的联字号进攻;东南,依托晋城一中及周边建筑物,控制制高点,致联字号多次攻而未克;北面,有高坡沟堑等复杂地形可供利用,并有人多势广的红字号村庄做缓冲地带,其防卫也能让人放心。四周地雷密布,工事坚固,战壕纵横,火力点交叉,加上一道道铁丝网和路障,完全可以击败联字号的一般进攻。问题出在西南部——这里有一段老城墙,红字号在城墙上修筑火力点,增岗布哨,防范甚严。然而在城墙外面,一所晋城党校,成为双方争夺焦点。如联字号占领党校,则可直接威胁至城墙脚下,红字号占领党校,亦可以做为前沿屏障,延伸防御,缓冲城墙工事直接受到攻击。 元月中旬,联字号第4战团对晋城党校发动进攻,双方展开争夺战。至17日晨,联字号攻入党校,在此扎牢阵地,直逼城墙。红字号多人被党校方向的联字号狙击手打伤。地堡也被联军炮火击损。四新矿守军当即发动自制坦克,掩护战斗队员反攻党校,以期夺回失去的阵地。身先士卒者,就是前面谈到的红字号头头王庆芳。那年他不到30岁,血气热旺,尚且没有老婆孩子的牵挂。一幅瘦高挑身板,挺拔有力,腰间扎皮带,手中提冲锋枪。王纵身跃上坦克,扶一下眼镜,大喊:“弟兄们跟我上!”然后,亲自驾驶大坦克吼动起来,当即有张乃华、杨庆选、熊长青、徐成安、赵秋命、甘贺雨等七八个队员,或爬上坦克、或小跑前行,端着步枪,刮风般向党校阵地冲去。单从军事战术上讲,此时似应使用精准的炮击,然后隐蔽发动反攻,夺回阵地。但是四新矿守军只凭借这台吼声巨大的钢铁坦克,便十分勇敢地冲入敌阵了。 党校四周建筑群落间,到处是联军的隐蔽火力点,矿工们从坦克上攻击对方目标不确切,对方却可以从四面八方向坦克充分喷泄火力优势。这坦克也不是一个钢铁闷罐子,坦克上的人很容易成为活靶子被动挨打。 文革战士往往勇大于谋。 当王庆芳驾驶坦克冲入党校阵地时,果然陷入一片弹雨之中。坦克上红字号战士拼死攻击前进,联字号战士躲在建筑物内猛烈开火。这时,最倒霉的情况发生了,有铁丝网和钢筋铁条缠入了坦克履带,柴油发动机在怒吼之中动动停停,不听使唤,短暂停车之间,他们不知挨了多少子弹。再次炮火时,王庆芳急了,他猛地跳下坦克,撩动长胳膊长腿,冒死用拉绳发动机车,复又跳上去继续开动前进。这时,坦克上的战士熊长青胸部中弹,坦克再度灭火无法动弹。王庆芳等人只好弃车步战。熊长青滚下坦克当即阵亡,另一名战士徐成安也不幸中弹身亡。王庆芳紧急命令突围撤退,话刚说完,便有密集枪弹将他打倒在血泊中。所幸矿上的增援队伍赶到,迅即对党校联字号实行火力压制,掩护王庆芳等人撤退。这时王庆芳整个成了血人,战友们连拖带拽,把他从战场上拖至安全地带,紧急送往本矿医院抢救。从阵地上拼死抢回两具尸体,再攻不下,又伤三人,只好受挫撤出阵地。再看那辆不争气的“东方红”牌坦克,早已被打得百孔千疮,横在阵地上冒着蓝烟。联字号战士看着它就来气,当即发射40火箭弹将其击毁,最后堆起油污棉纱,一把火就将这辆庞大战车烧成了一堆废铁。 现代化战车,不仅进攻失效,反而造成了制造者的伤亡。由于它,四新矿红字号牺牲二人,多人负伤,差点儿夺去全县“红二八”总头目王庆芳的命。王被送到医院抢救,剪开血衣血裤一看,沿着他身体左面一侧,上下一溜中了四枪,从胳膊到腿上,尽是枪眼儿。偏一点儿就打中要害了。不,还有第五枪呢,而且就打在王庆芳的胸前,恰巧这粒子弹射在了他手持冲锋枪的钢体上,打在弹仓平面最宽部位,枪体钢板被打了一个坑,像个小盾牌似的阻挡了子弹,保住主人的心脏和胸膛没有被瞬间击穿。一人身负五弹,可见火力之密集,战斗之猛烈。2006年夏天,我去王庆芳家中看望他。这位年近70的昔日指挥,扶了扶眼镜,卷起衣袖裤腿让我看,但见那累累伤疤,是文革岁月的痛切创痕。 他沉重地展开回忆:“负了重伤也算好事吧,因为一直躺在担架上,不能动,后来突围时,被联字号围堵抓住,人家集中力气先去毒打没有负伤的头头们,一时顾不上打我了,咱矿上的武装部长方茂田,就是这样被活活打死的,劳资科长张荣,也是这样给折磨死的。如果不负伤,我肯定会继续参加战斗,即使没被一枪打死或者一炮炸死,也极有可能被毒打致死的。”我突然想起有材料说,方茂田被抓住后,是在农村批斗中被乱棍打死的,这时便问及王庆芳。王庆芳拍了拍自己的伤腿:“那天往农村拉去批斗,说四新矿的队伍在长畛洼有血债嘛,本来人家要把我和方茂田拉去一块批,走时候谁都不愿意费力气用担架抬我,嫌麻烦,结果押着方茂田一个人去了,去让农民报仇出气,结果老方再没回来。俩人去了,必死一双,我因为受重伤,侥幸留下了这条命。”我无言以答。 关于这一战,还有更加激烈具体的新细节。2008年9月,四新矿武斗中幸存的红字号战士甘贺雨,写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转寄给我。甘先生已是70多岁的老人,他能够拿起笔来,回忆文革战事,令人感佩。甘贺雨先生当时在四新矿红字号指挥部值班,他写道: 1967年10月31日,我和熊长青自制出一台20门电话磁力塞孔交换机。这台机器体积小,易搬动,很适合指挥部战时使用。这天傍晚,我们把交换机安装在西大楼二楼指挥部,与各个防守据点连线成功。有一位聪明好学的工友叫杨中良,便在交换机前接听前方各据点的战情,抓紧熟悉交换机的使用方法。这一晚,本来轮到我在指挥部值班,见杨中良学得很认真,我便替他去二食堂,为海军0115部队宣传队安装音响器材,保障海军高水平的演出。8点25分,指挥部西大楼突然发生爆炸,惨死13人,杨中良也被炸死,实际是替我上了西天。如果我留在指挥部,必死无疑。 西大楼抢险救人,非常凄惨,增加了我们与联字号“不共戴天”的仇恨。 到了1968年元月17日,我和好友熊长青坚持在战火纷飞中检查矿区电话线路,忽然遇到头头王庆芳他们赶赴西区战斗。王庆芳交给我一支海军战士使用的铁把冲锋枪,说:联字号打过来了,赶快上坦克。而坦克驾驶员方振华偏偏不在。战况紧急,王庆芳迫不得已,便自己开动坦克前进。我和熊长青等人跳上坦克参战。我侧卧在坦克左侧,在前方瞭望孔监视敌情。推煤机改造的坦克,没有专业瞭望镜,开孔不足100毫米,眼睛只能看到前方两三米的地方。而王庆芳戴眼镜,又不是熟练的司机,致使坦克履带里搅进了成卷的铁丝网,走走停停,最后熄火不动了。更糟的是,我们停滞的地点,距离敌阵地那道围墙只有三米远,招致对方猛烈袭击。我按照军事要求,始终监视前方,生怕联军往坦克上扔炸药包。一回头,熊长青中枪后趴在坦克里,徐成安已经死在坦克门下,赵秋命也负伤靠在坦克旁边,坦克发动机开始起火,王庆芳和我只好先后跳车撤退。王庆芳跳车下去,即被密集的弹雨打成重伤,躺在敌我阵地中间淌血。我从坦克门口飞快地落地,幸未中弹,和负伤的赵秋命靠在一起。我迅速撕破自己的衣服,为赵秋命的胳膊包扎止血。然后我们沿着东西被炸残的平房,撤回我方战壕。而王庆芳则是被徐文魁从枪林弹雨中救回的。这位老徐原先曾是国民党军的一位连长,后在解放军中仍是连长,转业后来到矿上,加入了红字号组织。老徐的军事功夫过硬,战术动作令人叫绝。只见他跃出战壕后,匍匐前进,迅速靠近了阵地中央的伤员王庆芳,一翻身便将王庆芳驮在自己身上,又匍匐着爬回了战壕,他速度快,动作标准,胆大冷静,挽救了王庆芳的生命。 我决定沿着撤回来的路线,冲回去救出坦克上中弹的好友熊长青。这时,双方都在不断地增援兵力,火力越打越猛。正北,是我方战壕,呈东西方向一溜捷克机枪和苏式转盘机枪,阵地上还有自制的枪榴弹。与敌对阵,中间原是小学操场,西面与南面都是联军的围墙,上下到处是射击孔,而坦克就停在联军的火力网之下,手榴弹不停地爆炸。我冲回去以后,根本无法接近坦克,只能趴在一处半尺深的洼陷里,对方的子弹不停地打在我的四周,双方火力都发挥到最高点。这时熊长青已经牺牲了。过了一阵,我看准了身后五米处有一个半米高的砖堆,决定逐步撤退回去。我摘下身上的军用手雷,拉环,投向敌阵地枪眼下,趁着爆炸烟尘猛窜回砖堆后,从窜起到卧倒只在一瞬间,子弹马上跟了过来。就这样,缓口气,投弹,后撤,我先后投出了一颗手雷,四颗手榴弹,利用五次爆炸的烟尘掩护,五次回窜,逐步撤回了我方阵地。后来发现,自己的脑袋险些被打爆,帽子上中了两个枪眼,一个圆形的,一个长形的。我手中冲锋枪的钢铁把子,在猛窜之下竟被挂弯了,这要用多大劲儿才能做到呢?还有,当我跑回我方阵地时,竟然忘记了我们埋设的大量地雷,临到地雷拉线跟前,来不及躲避,我居然做出了一个空翻动作,才没有引爆,这也是平时难以想象的。最后一次回窜,是利用了敌方轰炸坦克的烟尘,当时一声巨响,坦克上红色的发动机铁皮盖子冲上了高空,哗啦哗啦地飘落下来。据说,这是对方一个叫做赵小道的战士,和另一名战士,用两支火箭筒发射炮弹,将坦克击毁的。 当我扑回战壕时,一下子愣住了。一看,我的老母亲正蹲在战壕里痛哭。原来,老母亲在家属区听说我去西面参战,就不顾一切地追到了战场。坦克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第二次冲回去救人,很长时间回不来,战火越打越激烈,战友们和我母亲都以为我死在前面了,所以痛哭不止。此刻,母子相见,那种感情至今无法言说。真是战友没救成,自己也差点儿牺牲,连累老母亲这样痛苦。后来老母亲总是说:闹文革,你们豁出命打来打去,到底为了什么啊! 以上是当年四新矿红字号战士甘贺雨,写于2008年的回忆片断,十分珍贵。 说过了自制战车,我们再看看四新矿自制地雷的作用。一说地雷,读者们便会想起国产电影《地雷战》,石头雷,圆圆的,谁都知道。而军用地雷是铁壳雷,扁扁的。地雷在战争中的特殊作用不言而喻,许多国家和地区,战后最头痛的问题也是它。国际组织在战后排雷往往很多年。晋东南文革武斗,各县市都大量使用了自制地雷和前头多次提到的淮海厂反坦克雷。在高平战场上,红字号被自家埋设的地雷一夜之间炸死六人,联字号战士也被自家地雷炸的一死一重伤,十分悲惨。然而最值得记述的,却是四新矿防御战中的自制地雷。这种大型地雷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其威力也远远超出了各国军队装备的地雷。建立文革博物馆,不妨复制一个当做馆藏展览。说是山西煤矿工人在文革中的畸形创举也不为过。 这种地雷不但杀伤力巨大,而且制造起来出奇的简单:矿山到处都有一种排水铸铁管子,碗口粗,大约两米长。采煤所用炸药和雷管有的是,整个晋城矿务局的炸药总库就在四新矿后边,用之不尽。往排水铸铁管中填入炸药,插上拉火雷管,两头用水泥一堵就成。管口露出一根拉火绳,让接线用。这种铸铁管子型号齐全,从细到粗,从短到长,以便于搬运为准。城市里许多旧楼,下水管道裸露着,即是这种铸铁管子,居民们都很熟悉。而这种铸铁管皮,很符合军用炸弹皮原理,引爆后一崩即碎,增大了杀伤力。然而它装填炸药的重量,一装就是十几斤以上,比通常地雷不知要大出多少倍。一根巨雷比一根军用爆破筒粗壮许多,威力大的不得了。长治淮海兵工厂给予各县市最多的军火,一是手榴弹,二是优质拉火管,动不动就是500个乃至1000个。拉火管正是用来造地雷,造炸药包的。 红字号战斗人员通过战壕地道进入阵地,集中在出入口和火力点上,因而在大范围防御中,对这种地雷依赖程度很高。矿山四周战壕以外的沟沟坎坎、开阔地带、对峙地带、缓冲地带、阵地前沿以及无人区乃至旧日小路上,到处布满了这种可怕的巨型地雷。又因多人多次重复布雷,雷图标点越来越不确切,雷网密布,拉线纵横,连自己人都弄不清炸点了。 应该说,全矿周边布满绊线式地雷阵,相当有效地阻止了联字号进攻,致使联军四个战团,对四新矿发起总攻的日期一再拖延。五县联军围剿高平,于那年2月11日打响,而晋城战团主力,却没有赴高平参战,主要原因就是要调动全县26个公社的兵力,集中攻打四新矿,解决本县自身难题。高平那边早已打响十多天了,晋城却直到2月24日凌晨,在长治方面增援的“喀秋莎”重炮队伍到达后,才正式发起总攻。比打长治和打高平的时间晚至两周左右。四新矿布防严密,联军对矿山周边庞大地雷阵深感头疼。最后的作战方案,选择用炮火轰开前进通道而后进攻的战法,最重要因素还是要避开地雷阵,减少伤亡。联军因而只能从中路实施突破。 在我看来,公有制条件下的产业工人,一旦组织起来打仗,煤矿工人一向被誉为“特别能战斗”,实非虚夸之语。四新矿的矿工们在防卫中,真正持枪能战者,不过400人吧,却在数千民兵和军人指挥的重重围困中,坚守了如此之久,如此之顽强,既令人惊叹,又让人无比沉痛。有多少最优秀的中华儿女,牺牲在这样一场国人自残的大战中了。 这批“特种巨雷”到底制造出多少来,已经无从统计。在采访中,我向当年的四新矿人——现在恢复了老矿名,应叫古书院人,多次了解这个问题。众多年迈的幸存者们,也说不清楚。他们总是这样回答:哪里有什么具体数字?天天有专人轮班干就是了,反正材料供得上,工艺简单,那一两个月基本上没有停过,要说产出了上千个,总该有吧…… 地雷防御,固然有效,但必有一弊。在巨雷给予联字号重创,有效地阻止了数千联军进攻的同时,也炸死炸伤了红字号守军不愿意炸到的人。史载联字号发动总攻前夕,开赴晋城的解放军4733部队试图通过两派谈判,和平解决问题。红字号方面从四新矿派出5名代表,前往指定地点参加谈判。结果,双方大吵一场,联字号悍然扣押了红字号主要代表,谈判破裂。在这种情况下,2月23日,即总攻四新矿的前一天下午,4733部队首长包括排长刘栓录,带兵进入该矿与红字号守军头头方荣三等人接触、商谈。部队官兵哪里熟悉可怕的地雷阵呢?在他们匆匆返回途中,还没有走出矿区,不幸事件即在暮色中发生了,刘栓录排长趋前开道,被地雷炸翻,生命垂危。红字号头头方荣三等人万般懊恼,紧急组织抢救。他们实在不愿意炸死解放军,更不愿意让联字号抓住任何进攻借口。在抢救中,血源不足,方荣三带头,第一个给刘排长输血,头头们要极力挽救解放军的生命。但是,刘排长终因后脑被铸铁弹片炸开,伤势过重牺牲。当地雷爆炸时,有两位部队首长走在稍后,与方荣三说话,应声猛然卧倒,幸未造成更高级别的伤亡。此事的连锁恶果是,战后,联字号在掌权中判定,该矿红字号骨干,采煤三队的马可世,故意弄响地雷,制造惨案,炸死了解放军排长,并以此定罪,把马可世给枪毙了。执行枪决之前,马可世痛呼冤枉:我们自己的头头也在相送解放军,他们走在一起,难道我要把方荣三等战友也炸死吗?不合逻辑嘛……。这里顺便相告读者,联字号在掌权后,对四新矿,一气枪毙了红字号五名骨干,他们是:孙振亚、马可世、张忙孩、原学义、王文连;另有方茂田、张荣等人被残酷打死,并将方荣三、王庆芳等16人判处重刑,投入监狱…… 地雷惨案,以上是为一例,以下还有更多。 1967年12月22日,四新矿守军战士肖振珠,随同武装分队十余人,在矿区东部架设防卫铁丝网。中午收工,肖战士惦记着前来探亲的妻子,她临时住在附近农村的民房里。肖抄近路急急奔走,要与妻相聚。他忘记了自家埋设的地雷,一心赶路,行至铁路附近,不幸踏雷牺牲。 1968年元月下旬,一位中年流浪妇女,不知矿山附近布雷险境,误入雷区被炸身亡。几天后,红字号三名队员前去挖坑埋尸,因地冻三尺,埋葬困难,故暂时把女尸放置在一个干坑内。到3月上旬,战火将熄,矿上收敛各处尸体,同时准备把这具干坑内的女尸装棺埋葬。有矿上职工的老父亲韩福熬等群众,不知危险,前往观看。不料,女尸尚未收起,群众又踏余雷,韩福熬当场被炸死,另有两名群众被炸伤。矿上只好多做一口棺材。 同年2月13日,战事已极紧张。矿区红字号战士焦小旦持枪站岗巡边,中午12时左右,发现后河村山坡上有一队人马袭来,焦立即返回岗楼报信儿,岗楼内战友小徐接替焦小旦监视动态,焦疾去打电话向指挥部报告。忙中疏忽,焦绊响自家地雷身亡。就是说,连日夜值勤的战斗队员,也会忘记布雷情况。 更不幸的是,联字号于2月24日凌晨发起总攻,双方战至26日凌晨,红字号队员陈小焕、鲁来田、王培堂、贺建国等人,随队于凌晨2时从东北方向突围,迎头遭到联字号伏兵阻击,火力异常猛烈。夜色茫茫,枪炮阵阵,子弹横飞,慌不择路,上述陈、鲁、王三人尽皆触雷牺牲,贺建国等多人被炸伤。这三位死者都是矿上不到30岁的棒小伙儿。 再看:战火停息后,到3月21日那天,矿上一伙半大孩子,七八人相约到矿山边沿玩耍。东部水坑边上,有解放军战士排除的许多地雷,一根接一根临时散放于地面,尚待引爆或排险。将近40根大型地雷在此停放,相当可怕,却没有专人站岗警戒。孩子们看了好奇,说是掏出雷管来可以炸鱼。有胆子大的小孙、小佟等人,上前动手拆卸雷管,孩子们远远近近在一旁观看。“轰隆”一声巨响,地雷冲天爆炸,小孙、小佟近距离被炸死,多人受伤,一位少年叫樊树平,从此失去了右腿,一生依靠假肢生活。这一惨案,与长治战后在健健幼儿园地段,一次炸死四名少年的悲剧,十分相似。这些顽皮的孩子娃,在瞬间碎尸万段了。 地雷凶险无比。不仅造成多人踏雷致死,即便在埋设过程中,战斗队员稍有不慎,也会被其吞噬生命。元月28日晨,也就是坦克战惨败十天后,红字号守军马可世、陈发安、景建山、田红专等十几名战士,肩扛人抬一批铁管巨雷,前往本矿子弟学校西面布雷。到达现场后,各人散开埋设,有的往来运雷,有的挖坑埋雷,有的拉钩牵线。这时,32岁的田红专,身背步枪和子弹袋,还扛着抱着两个大雷,非常吃力。当他走到一处空地,从身上往下卸雷的一瞬间,或步枪或衣扣或子弹带,挂住了地雷外部的拉线,当场拉响雷管,田粉身碎骨而死。 另一位比田红专更年轻的死者周裕民,是晋城一中高34班学生,其死亡情况与田非常相似,只是地段有别,动作不同。一中学生赵魁元、翟宝珠、马宝川、张春涛、吴文华等年轻武装,是一个倾向于红字号的老红卫兵组织,他们坚定地守卫着晋城一中。这里地处四新矿东部高地,成为矿区防御组成部分,也是矿区东线防卫的前沿屏障。“特种大型地雷”,同样是学生武装埋设在阵地之前或学校周边的有效装备,借以抵御联字号发动的屡次进攻。因了“程朱理学”古代书院的传承,晋城一中文革前高考升学率出奇的高,青少年考上了这所名校,全是奔着大学去的。学生领袖赵魁元,各门功课成绩优异,乃至在那烽火连天的日子里,他也常常鼓励同学们不要放弃追求,准备在战后胜利的凯歌声中,继续苦学,报答父母。没有想到,这场残酷战争,相继夺去了该校王瑞珍、许长命、马保川、常铜林、王国兴、吴文华、张培晋、周裕民、田守智、高江池、魏金东等11位同学的年轻生命,战后更有被判刑者,被打残者,尽失青春……。而其中周裕民之死,却只在一瞬之间,来不及让人有任何思索,更没有任何为理想而牺牲的思想活动。——周裕民同学蹲在那里,认真埋设好一枚巨雷,他往起一站,地雷被拉响了。硝烟之中飘散了他那年轻的躯体,连同一代青年的崇高理想,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致爆原因同样简单,也是他身上的什么零件,或者纽扣,或者带钩,挂住了鬼魂般的雷线。是啊,他往起一站,地雷就响了…… 联字号方面,不幸牺牲于这种巨雷者,一个个名字不可胜数。他们都是含辛茹苦的太行父老在无限期待中哺育成人的鲜丽生命,同样娇艳活泼,美丽动人。 在晋城,我约上作家柴然,先后走访了多位文化老人,如柏扶疏、王名贤、王恩惠等,见到了当年的两派头头,如今的钢厂老人王保贵、矿山老人王庆芳,还有不少文革幸存者。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以下的话,说一场文革,真正受害者,还是最普通的学生、工人和农民,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家庭,是一片赤诚的百姓们。说观点对立,为什么要对立?凭什么要对立?干什么才对立?是谁让我们对立?你想吧,看待全世界时,愣要划分出三个世界决战的理论;看待全人类时,必是两大阶级阵营对垒;看待历史文明,则说成一部阶级斗争史;分析国内问题,无外乎两条路线斗争,叹我中华儿女,能不对立、能不大战、能不死人吗? 既然文革是两个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是国共两党长期斗争的继续,则万众牺牲岂有不继续之理?而幸存者甘贺雨先生的老母亲想不明白,她还在问:闹文革,你们豁出命打来打去,到底为了什么啊?
总攻开始了,更大的流血牺牲开始了。 1968年2月23日,晋城县武装部召集联字号董乾太、王保贵等四个战团指挥者及二十余个公社民兵的领军人物,举行战前会议,告知大家长治援军已到,大型“喀秋莎”火炮已到,决定从次日凌晨起,全力总攻四新矿。会议部署:东部第一战团,包括省运县运、南村公社、衙道公社诸武装力量,首先攻克晋城一中,继而从后河村向四新矿发起攻击;西部第二战团,包括工程十一处、东沟公社、满江红、晋矿等兵马,从党校突击,攻克农职校等四新矿外围据点,继续向矿内进击;南部正面第四战团,力量最强,包括晋钢厂、八一厂、周村公社等精强主力队伍,待重炮轰炸之后,从城区大十字、邮电局废墟起,向四新矿发动强攻;第三战团同样兵强马壮,由王台煤矿、北岩煤矿等武装力量组合而成,从马道巷等特殊地段,全力向四新矿攻打。 武装部首脑们提醒大家:晋城战况与长治、高平各有不同。目前,曹中南、肖选进所指挥的野战军方面对我们以决战方式解放全晋城,总攻四新矿,尚未参加指挥与配合,因此,要减轻他们对于后果的责任,各战团在作战准备和进攻开始后,应回避4733等解放军人员,不与之交底。如果其询问时,可请他们前来找武装部,找我们谈。——在晋城,新的支左部队做了后盾,未如长治那样直接参战。 再看对方,四新矿内部驻有海字0115部队官兵,在战斗打响之际,该矿陷入绝地,海军方面亦没有直接参战,为避免伤亡,官兵们也就紧急撤出了。 2月24日凌晨2时,总攻打响。 这是一个寒冷无情的暗夜。联字号无数炮弹从四面八方向四新矿飞去,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夜空,几十里地以外都能听到连续不断的重炮爆炸声。晋城联字号一名李队长,配合长治来援的喀秋莎火箭炮重炮队,占据四新矿东南部两公里外高庄制高点,建立炮阵地,紧急调测各项开炮数据,精确选择炮击目标。要炸开中路一条通道,毁灭地雷阵,以利主攻。长治红星兵工厂优秀工程师刘指挥(略名),担任炮队首脑。此刻,他高举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炮战进程,对阻挡联军进攻的关键地段进行分析与选择,以利于节省炮弹,精准轰击。这位刘工程师,在晋东南武斗大战中,曾经留下一句有名的话语,他说:这炮弹可是贵了,要看准了再打,一发炮弹能买一万斤小米呢!——他曾经据此批评长治前线炮队,说他们往往有些浪费。 又要说到学生们了。攻打四新矿,就东部而言,必先克晋城一中。联字号第一战团军民使用轻重机枪及各种火炮,把赵魁元、翟保珠、张春涛等学生守军阵地打得稀烂。一个个同学中弹,鲜血喷溅在校园里和战壕中。看看全国,在英勇的红卫兵倒下以后,仍有同学高呼领袖语录。——我应当再次提醒读者们:夺权以来,工农兵分裂成两大派投身战火,普遍存在着为权益为现实为生存的成人化功利目的,而以老牌红卫兵为底色的学生组织,在血火征战中却几乎没有什么私利性,他们是特别理想化、特别纯洁无私的一类群体。长治、高平中学里的头头们骨干们,也和晋城赵魁元、翟保珠、张春涛等人一样,为革命而打,为忠诚而战,为实现当时盛行的红色革命人生价值观而披肝沥胆而走火入魔。红字号同学是这样,联字号同学也是这样。即使运动初期的造反狂乱与肆虐,其背后也无不躲藏着成年人特别是党政军干部操纵的黑手,红卫兵那无限激情被种种阴谋所利用,进而对他人对自身,转化为另一种残酷,对全社会酿造出无数苦果,乃至长期被历史所误解所批判…… 我不想煽情,只想说事儿,说说历史的冷酷面目。 回到学生战场上。联字号李钢小分队,用40公斤烈性炸药,一举炸毁了晋城一中罗马式建筑大门,彼时炮火猛烈,晋城一中红字号学生阵地陷入一片火海。眼看着实在守不下去了,为避免全军覆没,赵魁元、翟保珠、张春涛等同学们,眼含热泪,纷纷跳出工事,兵分两路,向矿区紧急撤退。联字号设在一中附近牛奶厂的伏兵毫不留情地对他们展开截击。子弹从他们身后窜上来,不断有马保川等同学栽倒。翟保珠同学被打成重伤,险落敌手,是其他战友拼命将他背进了矿内防区,脱离险境。到四新矿一检查,好家伙,翟保珠两腿竟中了四发子弹,多发子弹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加起来七个血口子,剩下一发子弹在腿内爆炸,惨不忍睹。 年轻人体格好,生命力顽强。撤退中,高中学生张春涛,腿部膝关节处挨炮弹一炸,弹皮崩入腿内碎裂成三片。他居然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带着腿伤,爬沟越坎,一路淌血疾奔三公里,硬是靠着年轻力盛保住了性命。这位小张强忍到战后,才动手术往外取弹皮,取出两片,剩下一片,直到今天还留在膝部的骨肉中。 战场上也有侥幸者,头头赵魁元,在坚守中打到最后撤退。他跳跃着躲避联军枪弹,疾风一般奔跑了三公里并且安全趟过了雷区。战后详查周身完好,未损毫发,令人惊叹。 此战,晋城一中学生在守卫阵地的激战时刻和撤向矿区途中,共有五名同学牺牲,或击毙或被炸死,有众多年轻的肢体被子弹洞穿而负伤。 至此,晋城一中高地被联字号军民攻克占领,进攻锋芒直指四新矿。矿区东部暴露在联字号的机枪和炮口之下。尽管中间隔着大片地雷阵。 总攻打响后,联字号各战团照例受阻于各个地雷区之外。他们用什么方法排雷推进呢?这也是今人想不出来的奇招,值得一提。当进攻者看准了进攻路线时,先是全体队员卧倒。在枪炮掩护下,由临时工兵弯腰趋前缓进。只见两三人取出一种器械来,前头是多爪铁钩子,后头是几十米软绳子,工兵把钩子用力甩向前方,然后往回拉绳。红字号巨型地雷的拉火线,常是一股细细的钢丝,距离地面不足一尺高。多爪钩子向回拉动,必然钩住钢丝,从而引爆地雷。我不知道在各国军队实战中,是否曾用如此方法对付绊线式地雷阵,反正晋城联字号战士,采用的正是这种方法,并且行之有效。在一声接一声爆炸巨响中,进攻者打开了一条条冲锋通道。 2月24日,总攻首日,双方从凌晨打到黑夜,互有伤亡。联字号武装未能攻入矿区。在一夜对峙和炮火互射中,晋城两派战士们迎来了更加残酷的一天。 2月25日晨,联字号各种重炮再次发威。矿区之内的爆炸声惊天动地。长治炮队工程师刘指挥,在高庄高地通过头一天的仔细观察,又经过精确计算,全然知晓了他所督战的“喀秋莎”重型火箭炮,应该打向哪里。眼下,联字号各炮组最重要的目标,还是要轰开一条中路通道,有利于南部主攻第四战团向矿内突击;减少大约500米进攻地段地雷爆炸和火力杀伤,使守军放弃阻击立足点。这一段道路曲折狭窄,房屋较多,红字号平时是通过交通壕趋前防守的。于是,联字号的重炮集中轰击这一路段。刘指挥的“喀秋莎”火箭炮更是威力极大,一炸就是好大一片。原先,从城区向北通往四新矿,并没有一条宽阔大道,而是曲曲折折一片杂乱民居。战后,奇迹出现了,晋城中心大街向北延伸了500米,猛烈炮火居然炸出来一条主路,通向了四新矿,后来就叫做北大街。对这段路,晋城人都知道,最早便是那场炮火轰出来的,它应该叫做文革路,名副其实的文革大道。按照刘工程师的说法,这要打光多少万斤小米呢? 爆炸之中,瓦砾四射,血肉横飞,晋东南地区两派武斗,在长治、黎城、晋城三地,多次发射了这种“喀秋莎”重型火箭炮。它的正规名称叫做“国防三号弹”或“国防四号弹”,发射时不用炮筒而用特制轨道,可以择数排列在卡车上,也可以拆卸开来随机贴地发射。它靠电击发射,喷火助推,摧毁力巨大。从目前史料来看,它是全国文革武斗战场上,最高级别的现代化重型武器。发射之后,它呼啸前进,白天也可以看到天空中有一条烈焰火龙,晚间更加明显,对敌方心理上的震慑力足以想见。 四新矿守军所经历的,正是如此猛烈的炮火。说瓦砾四射,血肉横飞,并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而是极真实的战地写照。我不忍叙述:其中一炮,打入红字号防空洞内,一炮就炸死了11人,对红字号守军造成极大惊恐,军心浮动,泪飞如雨。 客观地讲,这一炮还不是“喀秋莎”火箭炮所为。据记载,火箭炮击中过矿内红大楼和该矿家属院东南区等地,却没有击中过防空洞。 造成极大惨案这一炮,竟然是联字号特制的大型自制炮造成的。而此炮的发射,并无太多章法,全凭炮手经验操作。你第一炮打准了,第二炮原封不动,未见得仍能打准,炮弹打入防空洞显然不是瞄准后所为。2月25日,在前所未有的激烈炮火中,矿区内除守军第一线战斗人员以外,其余后勤人员及家属,全部采取了防弹躲炮措施,躲炮方式自是多种多样,或躲入地下室,或躲在战壕中,或躲入大楼底层。甚至有躲入废矿洞者。然而在四新矿家属平房东侧,有一段古旧城墙,为了躲炮,守军在厚厚的城墙根儿挖掘了一个深达十几米的防空洞。洞内可容数十人。近午,联军炮火出奇地猛烈,即有将近40人连滚带爬钻入了这个洞中,里头大人小孩,满当当全是人,迟到者便拥集在洞口不深处。城墙内外不时落弹,洞内红字号人员幸无伤亡。未料,打到中午一时许,灾难从天而降,一发巨大炮弹从西面飞来,打在城墙上,但它并未即刻爆炸,而是滚落下来,一直滚落到地洞口来,让躲在附近战壕内的李密柱和蹲在洞口的白成林二人同时看到,惊骇中二人大喊,白成林迅速扑向洞内并高叫:“快趴下!”说不清这种炮弹为何要延缓少许时间才炸,总之,它在洞口不可阻止地爆炸开来,且威力巨大,一下子就夺去了11条鲜活的生命…… 我从史料名单上做了一个统计,得知这次惨案所炸死的11人,平均年龄不到18岁。 生灵涂炭,触目惊心。21天前,长治淮海厂一炮炸死42人;半年前,四新矿大楼一炸死去13人;这一炸,又有11位无辜百姓死于炮火。仅此三炮,夺去了66条鲜活生命。
赵瑜,纪实文学作家,运动员的身板,小说家的文笔。坚持独立调查、纪实写作数十年,出版《中国的要害》《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革命百里洲》《寻找巴金的黛莉》《王家岭的诉说》《火车头震荡》等33余部作品,多次引起全国轰动。 蝉联三届赵树理文学奖、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三届中国作家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曾编导拍摄多部纪录片并获奖。 现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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