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大二附中文革纪事
作者:朱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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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师大二附中文革纪事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一. 北京师大二附中的文化革命本来平淡无奇,从1966年6月初开始,与所有中学一样贴大字报,斗领导,斗老师,抄家"破四旧",1966年8月25日那天之后,总算出了名声。 8月26日深夜政府总理周恩来在接见首都红卫兵代表会议上的讲话说:"…党中央非常关心你们,林彪同志关心你们,毛主席关心你们,你们到一起碰头很不容易,我们心里很不安。昨天,我们有的红卫兵被坏蛋刺伤了,我们心里很难过,想怎样帮助你们,所以想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建立联络站。…"25号那天,北京发生了两起反抗红卫兵的流血事件,都是在自己的家里。当时我们认为周总理提到的被刺伤的红卫兵叫陈涵实,坏蛋叫曹滨海,但是,敬爱的总理没有告诉人民在事件中有多人被红卫兵打死,其中有一位是他曾任命的铁路局副局长。 曹滨海、陈涵实与我是高中同班,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论关系,我跟陈涵实更近,我们是同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曹滨海与陈涵实初中就是同班同学了,关系比我近。说远近,是因为文革之后,同学之间挥刀相向,情同敌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急? 曹滨海,38岁去世。 曹滨海个子高高的,北方人的帅气,爱打篮球,爱思考,平时笑眯眯的,为人平和,我一直没注意到他与陈涵实一样,父辈都是高级干部,我也不知道他父母离异,子女都跟母亲过。同学之间分不出多少高低,并不刻意打听对方的家庭。 文革中血统论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绝对如此)的出现使同学之间的关系彻底决裂。处于绝对领导地位的红卫兵组织以干部、军官子女为主体成立了,一些为了表达自己忠于革命的"非红五类"出身同学屈辱而无奈的加入了"红战友"这个外围组织,紧随红卫兵左右。曹滨海没有加入红卫兵,贴出了一张《绝对如此,绝对反动》的大字报,这是公开向血统论,向红卫兵叫板!8月18日刚刚被伟大统帅认可的红卫兵正处于最狂热状态,绝不容忍挑衅!据一位老师的回忆,一帮红卫兵跟曹滨海辩论对联:"那哪是辩论呀,又吵吵又喊口号的,还放鞭炮!"如何进一步压制曹滨海,在暗地里有了不为人知的操作。高三年级有个红卫兵头头,叫李瓦临,在红八月里经常去附近的铁道部党校活动,党校副校长何凤池属于受压制的一派,被贴了不少大字报,他家有几个正值芳华的闺女,风闻李瓦临对其中一个格外有意,竟然就把何凤池夫妇偷偷接到师大二附中住下来,声称是保护受迫害的工农干部。当时的红卫兵之间还没有太多的制约,别的红卫兵头头也不好阻止。至少,何凤池的一个闺女是我们学校初中的红卫兵,每天在头目周围跑前跑后,也许是给了个情面吧。而何凤池的对立面,正是曹滨海的母亲樊西曼,时任铁道部党校副书记,实际的一把手。 8月23日,李瓦临找到陈涵实,让陈与何凤池夫妇谈谈。何凤池趁机陈列了樊西曼的"黑帮,黑线",这正是陈涵实要追索的革命情怀,也是压制曹滨海气焰的底气。 随后,陈涵实来到教室,见到曹滨海在和几个同学交谈,于是上前质问曹滨海反对对联的大字报,你来我往几句之后,陈拿出杀手锏,说:你妈是走资派。 曹滨海说:你说我可以,别说我妈。 陈涵实再接着的话的意思是:说你妈怎么了,你妈是走资派,还要抄你们家呢。 曹说:你敢去吗? 陈说:怎么不敢! 曹说:好,我在家等着你。 到此,陈涵实就走了。(以上是在场的于芳民同学的回忆) 第二天,也就是24号,陈涵实带着几个红卫兵去了曹家,曹滨海不在,曹滨海的母亲樊西曼正好在家,陈就斗争了她几句,让她低头,反省。然后拿报纸写个条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贴在她家墙上,然后就走了。 曹滨海知道陈涵实斗争了他母亲,很愤怒,在班里说:"有种的你们冲我来!"尤其是点陈涵实名,让他去。 25号,对曹家的迫害继续进行。几个在现场的"红战友"后来回忆了事情经过:中午过后,班里的红卫兵史定平(女)带了几个同班的"红战友"先去了曹滨海家,借口是"造反","破四旧",不然,去一个高干家抄家很不合时宜,当时,各单位的领导都被贴大字报,只要中央没定性,樊西曼还是党的高级干部,轮不到一个中学的红卫兵硬闯到家里来。 这次是曹滨海一个人在家,看来已经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对几个无关紧要的同学到来,他推搡了几下,也没认真,就容他们进了家。 开始只是互相理论了几句,有人说:"陈涵实还要来呢。"曹滨海说:"他要来我就敢砍他!",说着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撂在了桌上,一个同学赶紧把菜刀插到一堆书里。 随后,陈涵实带着几个初中红卫兵进了曹家。 陈、曹两人对峙了几句,有人说:"刚才曹滨海还说要砍你呢!"陈涵实说:"把刀给他,让他砍个试试!"女红卫兵史定平拔出插在书里的菜刀递给曹滨海,说"你砍呀!",周围一片喊声"你砍呀!""你敢砍吗!"都认为他不敢砍。曹滨海抡起刀,一刀砍在陈涵实前额,陈涵实往前倒,后脑勺露出来,曹滨海又是一刀,大家都懵了。 随后的情景有一个在场的孩子回忆道: 曹滨海用刀砍红卫兵是因为他们班的红卫兵屡次去他家抄家,他气不过对抄家的红卫兵说"你们再来我砍了你们",当时一个红卫兵拿来刀递到他面前说你砍啊,砍啊!被激怒的曹斌海举刀砍向一个红卫兵的头部,酿下大祸,立刻被抄家的红卫兵用带铁头的皮带疯狂抽打,大院里的孩子都聚在他们家楼下,听到皮带抽打的声音但看不见曹本人,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叫声。当这些红卫兵打的筋疲力尽后把他押送走,那一刻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当身着已被血染红的白衬衣的曹滨海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一只眼睛被打得肿成拳头大的一个包,昂头大笑高喊我无罪。 曹被公安局押走后,红卫兵把他们家的所有东西都从二楼的窗户扔到楼下,堆成两大堆放火烧了一夜,他们在那两堆火旁排队边走边唱"拿起笔,做刀枪,........"唱了一夜!那一幕我就在现场,我10岁,但完全记得住那个白天和夜间的残酷。 另:曹滨海的一个妹妹樊小曼当时只有12岁也在现场,只不过没有被那些师大二附中的红卫兵发现而已。 这场悲剧随后在二附中校园引发了更大悲剧。 曹滨海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绝没有想到会给母亲招来杀身之祸! 有人回忆说红卫兵头头李瓦临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极大的狂热,他派人把曹滨海母亲樊西曼从党校抓到二附中当天打死。 对樊西曼的虐杀是在一个室外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进行的,很多出身"不好"的学生,所有的教职工被强令到现场观看。 一些学生的回忆: 1.樊西曼已经跪在水泥乒乓球台上,…红卫兵先是推搡,后是拳头,揪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女红卫兵王谦(高二)终于按捺不住她那高涨的革命激情,一脚将樊西曼踢下了乒乓球台,淹没在人群中。我已经看不见樊西曼的身影,只能看到有人抡着沾水的皮带不停地或者狠命地抽打,后来又有人挥舞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棍,胳膊样粗细,像舂米一样的垂直往下夯。一下一下,一个人累了,马上有人争先恐后的接班。每夯一下,围观的同学们就齐声大喝一声:"好!"就像喊劳动号子一样。 …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樊西曼说过一句话,或是呻吟一声。没有见她有丝毫的反抗,像是一块泥,又像是一块布,任人摆布。后来不知是谁说:"她在装死!反革命还在负隅顽抗!"又有人说:"给他她泼水、撒盐!"于是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通往食堂的路,我看到了樊西曼,也许已经是尸体。她平趴在地上,那件深蓝色的上衣已经被打烂,露出了白色的、肿胀的皮肤,和上面条条鲜红的血痕。腿肿胀得像要把裤管撑破。有人从食堂端来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泥水一片,她一动不动;又有人接着往伤口上撒盐,她仍旧一动不动。夏日的阳光之下,众目睽睽呀!这一幕幕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 2."在台上打人最凶的有个高三的红卫兵头头,叫李瓦临,那个时期,他总穿着一件褐色军装,扎着武装带,威风凛凛,我一直以为他家是革命军官,…" 3."一朋友对我说,打樊西曼的时候,贾岩燕(高三1班学生,党员,红卫兵司令)用绳子抽,抽了几下樊西曼的衬衣就破了。刘炳琪(高三1班学生,教工劳改队队长)去拿的盐。" 4."红卫兵轮流上前抽打。红卫兵们责令樊西曼下跪。樊坚决不跪。于是打得更厉害,打人的乒乓球台子东边就是食堂。红卫兵从食堂端来一盆盐,边打边向伤口上涂盐。用木棍。垒球棒。还有抄家抄来的,紫檀木棍,打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两个小时。就没有停止过。樊西曼没有喊过一声求饶。直到最后由两名强壮的红卫兵用木棍。一直打个不停。"5."被红卫兵逼着下楼去看打樊西曼。眼看着樊衣裤被抽破,露出内衣来……"…… 以上的回忆都是现场的同学或被迫围观的教工,至今没有一个打人杀人者出来叙述、纠正或是反对。 开始打杀樊西曼的时候,红卫兵司令贾岩燕正带着一伙红卫兵在外面抄家,有受害者的子女明确的控诉说"北京师大二附中的一伙红卫兵暴徒近10人,(其中有李湘斌、刘诚、贾岩燕等)"参与了捆绑、打死36中女教师刘云的暴行(叶林明,叶林辉:北京1966年8o25惨案纪实)。贾岩燕们回到学校后又参与了打人。 那天我去北师大看大字报刚回来,在学校大门口里,看见一辆平板车往外拉,樊西曼已经死了,趴在车上,白衬衫都打碎了。 随后的暴行继续在教职工劳改队进行,党总支书记姜培良,语文教师靳正宇相继被打死。 姜书记在文革前很讲究阶级斗争,但是这次收拾他的领头人都是他重用的学生,理由是革命。被殴打残害致死时年仅42岁。 靳正宇是不到四十岁的复转残废军人,语文老师,右手戴着假肢,未婚。文革前被姜书记批判过,说有男女关系问题,只是没有拿得出来的证据。因为这个问题,文革就成了"流氓",被收进劳改队。8.25那天,有人看见几个红卫兵提着垒球棒子追着他打,打到后脑,栽倒了。在地上滚来滚去,叫"红卫兵爷爷",最终在劳改队里还是没熬过来。他死后,有人在校园的杂草垃圾堆中看见过那只被丢弃的假手。 一个学生回忆处于教工食堂的劳改队的情景:"刚到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鼻而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湿漉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到一片人影,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声呻吟,只见高云直挺挺地躺在那毫无声息," 高云是副校长,会弹钢琴,曾被要求教劳改队唱《牛鬼蛇神歌》,红卫兵们在一旁说笑欣赏。有调查说高校长曾被脑门按了一排图钉,还被开水浇!文革中被害的女三中孙历生老师家跟高校长很熟,孙老师的女儿于小红听高校长讲过他那段经历:"红八月时,高云被学生打得昏死,未经任何抢救,在假死状态下被送去了火葬场。当时北京大批死人,火葬场死人堆积。高云是八月二十几日下午送去火葬的,当天来不及烧。他被其他死人压着,堆放在露天地里。到了下半夜,他渐渐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天已露出一线晨曦。他赫然发现,他在火葬场焚尸炉前的空地上--他从火葬场爬了出来。" 厉益森是教导主任,算是第二号走资派,他说:"红卫兵毒打我,全身是伤。我的腰不好,他们就专门打腰,把我肾脏打坏了,当时我不知道。挨毒打后我渴得要命,他们不给水喝。他们往地上泼了很多水,我渴得不行就趴着喝地上的水……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把我肾脏打坏了,喝了的水排不掉,全身都肿了……"" 8·25那天红卫兵让我们准备火葬钱,说明天把你们全打死,让我们自带12元火葬费。姜培良他们被打死后,我们继续挨打。" 有一篇回忆文章《伤害》讲到当时迫害教工的状况: "一阵雨点般密集的皮带抽打后,书记、校长和一个教师已经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红卫兵说他们是装死,用冷水泼在他们头上、脸上。此时,还有人从食堂拿了盐撒在他们身上。"。 "红卫兵开始拿笔记本逐个登记教职工的家庭住址,说是明天开始要挨门挨户地去登门造反。面对刚才小食堂中间那血肉模糊、泥水滚了一身的三个被打者不知死活那一幕,有的女教师,当红卫兵走到面前拿着笔记本登记住址时,早已浑身颤抖,牙齿上下磕打战战兢兢,语不成声了。为此,又遭到一阵阵的训斥和责骂。 紧接着,又组成了牛鬼蛇神队,把一些女老师剃了阴阳头,男老师则用墨水涂成黑脸,极力侮辱和丑化……"与红卫兵持不同意见者及"出身不好"的同学同时遭到了殴打、侮辱、罚跪,有些学生在宿舍的行李铺盖被丢出,不许在校居住。 这一天的打杀结束后,红卫兵领导钟南飞在大喇叭里宣布:我们要开十万人大会,把毛主席请来,在会上把曹滨海打死! 当晚,北京很多学校红卫兵队伍赶到二附中游行声援,操场上"人山人海全是人",声讨敌人对红卫兵的"反革命阶级报复"。 大街上很多地方也有红卫兵大声宣讲:狗崽子翻天了!杀人啦!血债血偿… 中央制止了这次十万人大会,如果毛主席一干中央领导在现场眼看着曹滨海被打死会很尴尬。 大会入场券是蓝灰色的,已经发出了大部分,票的反面印着这么几条要求:1.我们强烈要求伟大领袖毛主席出席大会;2.只允许红五类子女参加大会;3.……。 8.25那天,北京崇文区榄杆市还发生了一起反抗红卫兵事件:市民李文波对被抄家、被殴打不满,用菜刀砍伤红卫兵,自己自杀不成,被红卫兵打死。这一天的两起反抗红卫兵事件被渲染成阶级敌人的血腥反补,随后在北京掀起了更大的打死人狂潮,直至发展到北京郊区对"黑五类"及其子女的直接屠杀。"从1966年8月27日到9月1日,325名所谓"四类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子女被杀害,22个家庭被灭门,受难者中有81岁的老人,甚至还有出生三十八天的婴儿。"(王友琴:文革死难者--李文波) 对北京8.25事件掀起的红色恐怖狂潮,中央的态度是放任。 8月26日,谢富治在北京市公安局讲:"刚从中央开会回来(看来中央专门为此开过会),讲几点:我们要保卫红卫兵,反革命杀了红卫兵坚决要镇压反革命……红卫兵打了坏人,不能说不对。打死了也就算了。"(《炎黄春秋》2012年第2期,孙言诚:《血统论和大兴"八三一"事件》) "那一天上午,《人民日报》发表了署名"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关于"造反精神"的三篇文章。和这些文章同版的,是《红旗》杂志评论员的文章,大标题是《向革命的青少年致敬》。"(王友琴:文革死难者--李文波) 同是8月26日上午,在清华大学西操场召开北京"红五类"子弟大会,"声讨反革命分子杀害红卫兵的滔天罪行。"会后,各校都开始行动。 据《文革死难者》作者王友琴记述,我校红卫兵"8月28日抄了地安门东大街93号朱广相医生的家,并且打他。邻居李丛贞,半导体研究所的工友,上前说了"朱大夫是好人,别打了。"为此李丛贞被绑在柱子上当众打死。李死后,打他的人为判断他是不是真死了,抡刀从他的肩膀上劈下一块肉,见没有反应,才把尸体松了绑。后来,朱一家被扫地出门。朱一家三代人被拉到师范大学附属第二中学,被关在那里几个月。红卫兵用烧红的煤钩子烫朱家成年人的脚。小孩子也被审问。"另据同学说我校红卫兵参与查抄天主教堂,打死修女包爱德。 还有一个学生说:"他们在当天还打死了一对青年男女。据说是在当天由于拉着手在公园里散步。被他们抓到学校活活打死。到今天也不知道这对青年男女的姓名。"北京师大二附中的红卫兵杀向社会,到底打死打伤了多少人,至今没有红卫兵头目出面澄清,他们当时对劳改队老师宣称打死的人有两位数。
1966年末,红卫兵被称为执行反动路线(可笑,革命路线、反动路线,说变就变!)受到批判,曹滨海事件有了转机。 公安局专案组的王同志到学校调查此案,感觉有落实政策的意思。由他安排,在退休的铁道部部长滕代远家见到曹滨海的姐姐曹本珊,大妹妹曹滨平,具体还有谁在,我记不清了。见面的目的是为了曹滨海尽早出狱。 曹本珊当时在外地工作,穿军装。曹滨海的两个妹妹未成年,家已经没了,原来寄住在铁道部副部长武竞天家,很快武竞天被批判了,自身不保,又转到滕代远家。 随后没几天,由专案组安排,去了陶然亭附近半步桥第一看守所,这里原来习惯被称为第一监狱。 我提出曹滨海的刑事案件应该属于正当防卫,不应该继续关押,狱方说:"我们不把他关起来,他还能活下来吗?早被打死了!",狱方还说"康生是这个专案组的组长","曹滨海在这里面有的时候会表现出精神不正常,不是经常的,抢过别人的馒头","没告诉他他妈妈死了"。 曹滨海比原来胖了,很短的平头,头发有些花白。应该是双方都关照好了,所以谁也没说什么,只是简单问候了他,他就谨慎的笑笑。表面看不出他神经有什么不正常,可是我心里很悲伤,他的母亲已因他惨死,他心里真的完全不知道吗? 总的印象,我觉得狱方没把他当"坏人",事实上他也是按无罪释放的,没有判决书,应该是上边的直接决定。 我印象里和同班同学张哲江为曹滨海写了辩护材料,冷允法曾经是与曹滨海对立的红卫兵,批判红卫兵反动路线后,她真诚反思,积极参与了这个行动。 1968年9月,我们班几个同学去内蒙古插队,曹滨平到北京站来送我们。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曹滨海哪天出来的,二附中的人不知道,听说是他爸爸曹时生接出来的。曹时生从军队转业的时候是少将军衔,文革时是北京理工大学党委副书记、副院长,也受到了非人的折磨。早年与樊西曼离异另组家庭,夫人也参加过新四军。 为了人身安全,曹滨海被安排到青岛机车车辆厂工作,远离北京。后来从青岛调回北京是他爸爸的要求。再后来,听说曹滨海出了事故,被火车头撞死了。
几十年过去了,逝去的已经逝去,我们还活着。 曹滨海的两个妹妹当时年幼,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打击和折磨,不知道受了怎样的煎熬,我们难以体会。我想问候她们,也想知道曹滨海生前的状况,想给曹滨海的墓地送上一束鲜花,告诉他,我们没有忘记。 班里的很多同学努力协助寻找曹滨海的妹妹们的联系线索。无果。 文科班的季烨同学对8.25事件做了大量调查工作,从她的渠道那里,听说曹滨海的小妹妹樊小曼已经患抑郁症,而且她们家人不想与师大二附中的人有任何联系,伤得太深。 最终,一位铁道部的朋友提供了曹滨平的电话。 我发了短信:…真不想打扰你,不想提起那个年代的残忍,但希望能知道你哥哥的墓地,去送上一束鲜花。 她没有回复。 我不想强人所难,所以没有给她直接拨电话。 我求助王友琴老师:"你就为了社会正义,承担这个打扰的罪名吧,毕竟你为了还原历史打了无数电话,问了无数不相识的人。" 王友琴老师打通了电话,得知: 曹滨海1985年8月去世,那时候已经从青岛调到昌平机车车辆厂。那是他妈妈被打死的忌日的前几天,他精神恍惚,过铁道时被撞死了。38岁。 曹滨海没有墓地,骨灰和他妈妈在一起,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据中华樊氏宗亲会对樊西曼的记载: 樊西曼(1915-1966),民国25年(1936年)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参加中国共产党。民国26年11月经刘子厚介绍,到鄂豫皖边区加入人民抗日独立团(新四军四支队八团前身)。曾任上海铁路管理局副局长,是上海解放后,铁路局第一个女性副局长。1956年3月~1966年8月任中共铁道部党校党委副书记。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由于受诬陷迫害,于1966年8月25日,惨遭毒打致死。1980年1月28日中共铁道部党组作出《关于为樊西曼同志平反的决定》,予以平反昭雪。 2016年5月我去了八宝山革命公墓,带着一束鲜花,在樊西曼、曹滨海的骨灰盒前默默地鞠了一躬,心里是代表着二附中的很多同学们。 骨灰盒是1975年安放的,那时曹滨海还健在,姓名改为樊东。 我们活着,他不在了。为了这个,我又去了南口,想了解他生前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他发生事故的过程。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可是,没有结果。 南口机车车辆厂现在称为南口轨道交通机械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的段师傅57岁了,没印象有曹滨海或者樊东这个职工,而且出过这么大的事故。找来一个老职工,1981年进厂的,也回忆不起来。 曹滨海生前应该没有恋爱或结婚经历,应该是集体户口。我去南口派出所查,85年8月,该辖区亡故人名册没有曹滨海注销户口的记载。 不知道是错在哪儿了。 厂里,派出所都问我:这么多年了,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什么其他目的都没有,只因为他是我们的老同学,同学们都关心他。 2016年2月25日,由同学于海宁牵头,召开了8.25事件还原与反思座谈会,那天在曹家现场的我们班几个同学基本参加了,可贵的是陈涵实也参加了,并且坚决进行了反省和反思。于海宁也邀请了我和季烨。 座谈会后,季烨整理出《8.25事件的反思座谈会记录辑要》 座谈会本来计划是在2015年年底进行,主要是看陈涵实的时间。陈涵实住在涿州,到北京来要乘火车,到了北京西站再倒几次车,谈完再回去很困难,很劳累。我要给他订宾馆,他拒绝了好意。只是说买不上火车票,只好拖过了春节。我们真的有些担心陈涵实改了主意。于海宁是个直性子,就打电话直接表示了担心。陈涵实的态度很明确,很坚决,一定会来,就是要反思文革,警示后人。问他可不可以录音,录像,他说:没关系。 按说,陈涵实不出面反思道歉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挨了两刀。 作家胡发云对"8.25事件的反思座谈会"的评价代表了很多人的赞许:"这是数十年来,我读过的以一个班级为单位对文革初期一个事件的最坦诚最真实的回忆,不论是当年的施虐者,受害者还是旁观者,都以最大的良知与勇气共同还原着当年的真相,包括自己心灵的真相。走出了面对历史面对自我的宝贵的一步。"
何凤池夫妇,铁道部党校副校长,因在8.25事件中起背后鼓动作用在文革后期整顿中受到纪律处分。其子女为他们进行了申诉。 贾岩燕(贾延岩),北京师大二附中红卫兵"司令",高三学生,1947年11月出生,打人行凶时已满18岁。后来曾任海南省开发建设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 红卫兵二号人物李妮妮(高二3班学生,预备党员)后来多次回校参加同学聚会和校庆,就是从不谈当年的恶行。 刘炳琪,高三学生,教工劳改队队长,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积极策动8.25事件的红卫兵头头李瓦临后来参了军,清理"三种人"时铁道部党校追究到部队,对他进行了批斗,随后被复原,据称曾穷困潦倒,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打人凶狠的女红卫兵王谦后来在东北生产建设兵团也受过批判。 打人凶狠的男红卫兵刘诚于2017年病故。 红卫兵领袖之一钟南飞在高中班微信群里表示过忏悔"文革中我也作了很多错事对不起老师同学,在运动中我罪孽深重,应当反思。虽至今没人追究,可負罪感还是有的,就算我良心未泯吧。请发表我这些话,教育大家,也包括我。其实,我与曹滨海私交很好,翻开血淋淋的旧事,听到他妹妹悲惨的一生,我心中很不平静……。"但是,他回避与同学接触,闭口不谈当年的任何细节。 钟南飞说的对,"虽至今没人追究,",剩下的只有良心。 我不知道在文革中虐杀别人的这些同学们至今是否有公开的忏悔和道歉,一旦有,不管你在什么渠道、平台,我们都能听到。 孙维世的亲属说:"杀人的凶手,我想宽恕你们,不诅咒你们,但你们是谁?我想宽恕的,是谁?"沉默于人海中也没关系,学者米鹤都有篇文章说《反思文革不应先追究未成年人》,放心吧。 在二附中的校史展厅里没有文革的记载,在校庆50周年的《教师风采录》里没有靳正宇的名字,我曾在二附中的校刊上发表过《校园旧忆》,其中"文革惨剧"一节被要求删除了。理由是"向前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打我,我打你,你杀我,我杀你,都是以同样的名义-------"革命"。 注:季烨同学对北京师大二附中的8.25事件做了大量调查工作。此文中有多处引用,细节请参看她的新浪博客(老酷禾子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2010wuyue《二附中文革8·25事件的补充材料》,《二附中"牛棚"点滴》等)。 2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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