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王新华 作者:谢渊泓


 

纪念王新华

知道就要发生了。说医生说抗不过。也就在这几天了。

真来了的时候,还是太受不住。那个深夜,天黑。怕是要来风雨罢。我知道北京那边正准备黎明。屏幕微信上,跳出来4个字,黑黑的,十分狰狞:王二走了。心一下子一凛。一股酸楚,泪就下来了。

唉,真是的!王新华走了。

知道是患了绝症,就一直积极救治。陆续下来,放疗化疗干细胞疗许多疗,人持续着受痛受罪。到后来,皮结的痂,疮流的液,四指枯槁,成黑褐颜色。这么着,熬了四年多了吧。但每逢我们相遇相聚,见到的,依然是那个心里面活蹦乱跳的王新华。

他跟你说Jodel,“约德尔唱法,来自阿尔卑斯山,瑞士”。他跟你说六祖心经,“诸法空相,不生不灭”。跟你说柳公权,“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跟你说北京小吃,“臭豆腐可是万不能向南方推广。你们上海人,吃得满嘴粪味”。直说到谭维维,没用湖南卫视乐队,她“使用了埙和钢鼓”。那心思飞得没边没沿,天上地下古代当代,始终竟是兴致勃勃。

他忙着。给我发Mlada合唱团,那段棒极了的无伴奏《g小调赋格》。告我说,你且细听。因顾及人的发声音域,g小调改成了e小调,且“结束在一个非常和谐的E大和弦上”。那结束,本该停在主音小和弦。是巴赫把和弦根音小三度改大三度,小调就结束在了大和弦上。“这样处理,后来用得多。《青藏高原》是。好像《天路》的合唱也是这样处理。”听得我一头雾水觉他身形伟大实在高深莫测。

这绝对不是一个已来日无多身患绝症濒临晚期的人。

他是多才的。能画,尤善将世人画作妖怪,这怕倒也是而今实情罢。能字,行书恣肆由性,那一把刷子叫我十分羡慕。能散文,满篇纸上,皆是妙语。能乐器,能作曲,能数理上真正大学问,积分方程,算学推演,顺嘴唠叨写得满满两纸。唯一所缺,不能体育。个子细高,双腿尤长,棍儿一样戳着。腿儿长却非篮球排球的料,那营生须野蛮争抢,文化人岂可为之。

他更是有性情的。那个晚上。他一直广场。竟和克明不期而遇。两人街头互道珍重。而后。新华立辞公职,去国出走。在域外无有银两,底层软件编程做起。艰辛打拼,一去经年。

我和新华中学同班。又一同延安插队。一同落在河庄坪乡西沟。他红庄我万庄,相距不能算远。冬闲山中无甚活计,时常走到一搭里厮混。

我们在山中得成熟。是小年后来说到的那心情,那是《约翰利斯朵夫》里的话:“一个人从出生到他成熟前,被灌满了各种谎言,他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呕吐,要把那些谎言都吐出来。”我便和新华一起呕吐。两人土窑炕上,因了这些明白,便生的厌恶。新华却总带了孩童的嘻笑顽皮。他根本压不住,起许多坏坏的心思,脸上带了坏坏的笑。我知他从小就嘻笑顽皮。他告我说,小学走读。每天下午放学,老师派4名高大听话红领巾女生。那是四大天王。天王们一边两个,将这猴子押解回家。且定要看他走入家门,将门关了,方才放心。他说他知道四大天王姓名,唤做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他并且说他知道四大天王每人都使的何样兵器。

(1971年陕北山间,王新华给谢渊泓照相。许小年摄影)

到了1972年时候,上边竟认为大学还是要办。县里下来北京招生组。文革首次大学招生,审查严格。出身须高尚阶级红色基因。新华呆村里,正干活游荡。忽接公社通知,叫去县面试北大。

公社方面,并不曾推荐新华。因政审招不够人,扩大查找,招生人发现王新华。时新华父亲,经三结合任外院书记。外院来人大大感慨。说来延安招生时,王书记做简短谈话,鼓励做好工作。对自己有儿子在延安插队,不曾提过一字。若非重查档案,便将王同学错过了。

(典型王新华。对事对物皆生惊诧。仿佛在听他说:咦?此事奇怪!)

想着新华。视世不恭与洒脱。真的性情,正直的内心。或些家中熏染罢。而今世风日下,周遭污秽一片。立一枝干净的荷,带的清露。该是少见的风景。

新华上了北大数力系。后来又读的硕士,是中科院傅承义院士的研究生。再后来去就读顾功叙院士门下,拿到博士学位。傅承义顾功叙两位老先生,皆中国地质门中开宗人物。因而得认识知道。

曾经许多日子,一直愿望着:盼新华好起来。每听他有新疗法新尝试,便祈望他病能得回转。结果挡不住,他终是走了。

抬头窗上,起来一片霞。看见了新华,言语鲜活,仍在耳边,仍在顽皮着世事的调侃。带着坏坏的心思,乜视这古怪世界。

想到小年的话: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因为我们不久就要在他的世界相会。

拿一支笔。写下给新华悼念的句子。那句子道是:

琴笛书画,山中散人,拍案能去国千里。于今东土失了赤子数理史地,学内专才,把盏可疾书百篇。从此西天多了红霞

                                                             2018.07.22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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