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五十年前这一天·七星河往事 作者:林小仲搜集


 

五十年前这一天

作者:肖复兴

来源:微信公号-绿茶茶一群文画人

五十年前的七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三十八分,我和伙伴们乘坐火车离开北京,到北大荒七星河畔一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

五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人生的大半。当一切事过境迁之后,漫长的岁月,显得一瞬而过,过得那样飞快,真的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鸠山说过的话那样: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

想起李贺年轻的诗句: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不禁感喟。五十年过后的今天,虽然有日子的重合,却难以有青春的重现,落下的叶子,不会如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两鬓苍苍的我们,可以在觥筹交错的聚会中、在发黄的老照片的展览中,在花枝招展的歌舞晚会中,无尽怀旧,缅怀青春。青春如花,尽管也曾经开放过,却是一朵谎花。

这样的日子,如果也值得或应该纪念,我更愿意独自一人。人生如水,冷暖自知。今天,我们当年一起乘坐一辆火车皮的知青,也有聚会和各样活动,甚至重返大兴岛我们青春的故乡。但我都不想去了。人至暮年,越发怀念青春的心情是正常的,但一代人狂欢的日子早已经逝去。我一直这样固执的认为:相见不如相念,回乡不如回忆。

这一天,我画了几幅小画,写了两首小诗,算作一个人的纪念吧。

非常巧的是,今天的光明日报上刊发了我写的一则散文《七星河往事》,写的正是北大荒那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应该感谢编辑小赵,她仿佛知道我的心思,让今天我一个人的纪念,多了一份内容和色彩,真的有些自己为自己而感动。

将这则散文、这两首小诗和几幅小画,一并附录于后。

2018年7月20日记于北京北大荒五十年北大荒五十年北大荒五十年北大荒五十年五十年北大荒自题两首不堪花事正芳菲,回首心惊万事非。

既已青春酬白雪,别将白发唱青衣。

莺飞草长浊水满,月落乌啼奢梦稀。

五十年来如梦过,潇潇一夜雨依依。

荒原踏尽叹苍空,断简书成忆断鸿。

暴雪凭风终日醉,衰颜借酒暂时红。

浪头险处初潮后,斗柄斜时乱梦中。

马老虽难驰塞北,鹤飞犹自念辽东。

 

七星河往事

作者:肖复兴

来源:微信公号-绿茶茶一群文画人

1982年,我大学毕业。暑假,我回北大荒一趟。七星农场已经改名为建三江,火车站马上就要建成。离开北大荒八年了,变化挺大的。过七星河时,我请司机停了一下车,想看看桥和河。

七星河,在我插队的大兴岛北岸,五十年前,1968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到大兴岛,七星河上没有桥,我和伙伴们是乘坐小火轮过的河。夏天的七星河很漂亮,两岸是绿色的苇草,一望无际,平铺到天边。河水清澈见底,能够看见水底的游鱼,以为它们离水面很近,贴近船帮,伸手去捞,才知道水很深,鱼离水面老远呢。远处的天空中有水鸟在飞,居然还能看到长脖老等,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整个的青春,就是在七星河畔度过的,吃凉不管酸的我们,正好奇的望着漂亮的河水和水鸟。

那一次过七星河时,看到河水瘦了很多,横跨南北两岸的七星桥,是当年我们用了几个冬天的时间修建起来的。桥的两侧栏杆前,各立有一座桥碑。说是桥碑,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柱子,比桥栏杆高出一截而已,是当时七星河桥建成的纪念。我走到桥前,桥碑上居然还是当年刻上的“反修桥”那个三个凸出的大字。十几年过去了,时代发生了翻地复地的变化,这个三个凸出的水泥大字,依然顽强书写着岁月抹不去的痕迹,无语沧桑,独立斜阳。

七星河畔记忆北大荒农家小院七星河记忆北大荒的车老板儿那时,知青返乡热还没兴起,我是我们二队乃至全大兴岛第一个回去的知青,乡亲们都还健在,心气很高。我赶回我曾经待过的大兴岛二队的上午,队上已经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家老乡家摆出了阵势,热闹得像准备过年。

几乎全队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和我一醉方休。刚进农家小院,大家就围拢上来。挨个乡亲,我仔细看了一周遭,发现只有车老板大老张没有来。我问大老张哪儿去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叫道:喝晕过去了呗!得等着中午见了!

大老张是我们队上有名的酒鬼。一天三顿酒,一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摸酒瓶子,赶车出工的时候,腰间别着酒葫芦,什么时候想喝,就得咪上一口。有时候,去富锦县城拉东西,回来天落黑了,他又喝多了,迷了路,幸亏老马识途,要不非陷进草甸子里,回不了家。

不过,大老张干活不惜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膀子力气,麦收豆收,满满一车的麦子和豆子,他都是一个人装车卸车,不需要帮手。需要帮手的时候,他爱叫上我。因为他爱叫我给他讲故事,他最爱听水浒。我们俩常常为争谁坐水浒里的第一交椅而掰扯不清,我说是豹子头林冲,他非要说是阮小二,因为阮小二是打鱼的,他家祖上也是打鱼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自从他爷爷闯关东之后,他就会赶马车。

我知道,谁都爱说过五关斩六将,谁爱说自己走麦城呀?大老张醉酒后闹笑话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不说,我当然不会去揭他的伤疤。那一次,他的老闺女病得发高烧,他赶着马车,拉着闺女往医院赶,一路赶车,一路喝酒,路过三队前面一点儿的时候,马车颠簸竟然把他的闺女给颠了出去,滚下了车后身的泥路上。他把车赶到医院前,下车准备抱他闺女时,才发现闺女没有了,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

那一次,幸亏那天夜里三队的人有事情,赶着马车往场部赶,刚出三队的队口,发现地上的孩子,一看发着高烧昏迷着,赶紧抱起孩子,赶着马车往医院赶来,没等大老张的马车赶出场部,就碰上了三队的车把式,都认识,一见大老张一脸汗珠子惊魂失散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有了这样事情的发生,几乎全队的人都数落大老张,劝他的,骂他的,一句话,都是说他千万别再喝了。他哪里听得进去?生就了骨头长就的肉一般,酒是无法从他的生活中像吃鱼剔刺一样将刺剔出。

知道我和大老张关系不错,大老张老婆老找我,让我劝大老张少喝点儿。其实,我没少劝,但效果不佳,劝他的话像雨水打在水泥地板上,根本渗不进他心里一点一滴。每一次劝,他都会说:停水停电不停酒!然后,接着雷打不动地喝。

好几次,为了这个酒,我都差点儿没和他绝交,但是,每一次,看到他酒后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心里都非常的痛。在二队那么多知青里,他和我的关系最为密切,很多人都因为他的醉酒而远离他,甚至讨厌他,我怎么可以离开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呢?再说,他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1974年的春天,我离开二队回北京那年,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说去不了,他说咱们只是吃饭,不喝酒!我说,不是喝酒的事,是我们同学已经定好了一起聚聚。他不说话了。我临走时,他赶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两瓶北大荒酒送我。我真的是哭笑不得。

重返大兴岛的那天午饭,我也没少喝酒。两户人家,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摆了好几桌,杀猪菜尽情的招呼,乡亲们问我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又怎么样,一个个的知青,都关心的问了个遍。就着北大荒酒的酒劲儿,乡亲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粗葫芦大嗓门,叫着我的名字:肖复兴在哪儿了?一听,就是大老张,这家伙,真的是等到中午才来?早晨的酒劲儿过去了,又接着中午这一顿续上了?

我赶紧起身叫道:我在这儿!

他已经走进了屋,大手一扬,冲我叫道: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两条小鱼。那鱼很小,顶多有两寸来长。

他接着对我说:一清早我就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今天真是邪性,钓了一上午,钓到了现在,就钓上这么两条小鲫瓜子!如今的七星河不比以前了!说着,他把鱼递给身边的一个妇女,嘱咐她:去给肖复兴炖汤喝,我就知道你们吃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鱼!

有人调侃大老张:我们还以为你喝晕过去了呢!

大老张很一本正经地说:今儿我可是一滴酒还都没有喝呢,我说什么也得给咱们肖复兴钓鱼去,弄碗鱼汤喝呀!酒喝多了,鱼怎么钓?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自从认识大老张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一上午滴酒未沾。

鲫鱼汤炖好了,端上来,只有小小的一碗。炖鱼的那个妇女说:鱼实在是太小了!

大家都让我喝,说这可是大老张的一片心意!这时候,大老张已经喝多了,顾不上鲫鱼汤,只管呼呼大睡。满是胡子茬的大嘴一张一合吐着气,像鱼嘴张开吐着泡泡;浑身是七星河畔水草的气味。

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人,整整一个上午,让你喝上一碗鱼汤,而为你专门去钓鱼?而且,是忍痛一时也好,也要戒了他一生的嗜好?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独木不成林,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我永远难忘那碗小小的鲫鱼汤,汤熬成了奶白色,放了一个红辣椒,几片香菜,色彩那样的好看,味道那样的鲜美。算一算,36年过去了,七星河还在,但是,钓鱼的人不在了。那个唯一一个上午忍着酒虫子钻心而专心坐在那里,专门为你钓鱼的人不在了。但是,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有这样的一碗鲫鱼汤在,七星河对于我便非同寻常,让我永远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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