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作者:魏光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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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四十四斤原粮,去皮去糠后只能剩三十六七斤。那地方种麦很少,每年只能分上三四十斤麦子。记得有一年,有一个生产队只分了一斤八两。而当地的传统作物谷和豆,又因产量低而不符合“大寨精神”,被限了产。于是,玉米和那又苦又涩的杂交高梁便成了主食。这后者还有一样厉害,那就是吃到肚里大便都困难。食油,每年只能分到半斤,肉、蛋几乎等于没有。“三分盐、五分油”的南泥湾时期,想来也不过如此。 人的适应能力之大是无法估量的。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们这些北京的“大学生”们便学会了山区老百姓的吃饭方式,每日三餐,一干两稀。两稀者,山西合子饭是也。几把小米,加上些瓜菜,煮成一大锅汤,开锅后下点玉米面和高梁面的“擦疙瘩”。主食是定量的,每顿饭都要过秤;不够吃,下顿试着再多加水,直到可以把大家灌饱为止。记得有一次,大号搪瓷碗,我一顿灌了五碗。放下碗拍拍肚皮,好似个猪八戒,我当时就想,人的胃肯定要比医院人体解剖图上画的那个要大得多。别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男女生宿舍夜间用的便盆,不知什么时候纷纷由小号换成了大号,每天早上稳稳地端将出来,都是满满的。夏季天长,中午一觉醒来,腹中已是空空如也,而一后晌的劳动还没开始。于是到了地里,总是由队长打头,每干一会儿便停下来拄着锄头仰天长望——前晌盼日中,后晌盼日落。古人说:“延颈企踵”,还有什么“如大旱之望云霓”,记得一位法国名画家米勒曾有一幅类似主题的杰作,叫作《扶锄者》,我印象很深,就是那种样子。 四季之中情况也有不同。秋季最美,合子饭中豆角、红薯、南瓜、土豆、萝卜,花花绿绿;夏天可以“野菜和水煮”,地头休息时,每人挖它一大把带回来,同养的那两头瘦猪“二一添作五”;最苦的是春天,村里凡能吃的树叶都被吃光,连小脚老太太都会上树,这也是插队后发现的一大奇观。从小听“忆苦思甜”报告就熟悉一个叫作“青黄不接”的词,然而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对它有了体会。 据说不少地方的“知青”都兼做《水浒》中石迁的那勾当,由于“衣食不足”,我们唯物主义者不责备他们“不知荣辱”。不过,我们村的“知青”确实几年来从未白拿过队里或老乡自留地的一瓜一菜。不仅如此,除了每年春节后从北京回来时带零食少许之外,大家也从不让家里给寄东西。当时革命信念十分坚定——只有如此生活,才真正叫作同贫下中农相结合! 十五个人的集体,不论饭量大小,实行“小共产主义”,也从没有为吃饭发生过纠纷。记得一天晚上下工回来,大家正围着热气腾腾的一锅合子饭跃跃欲试时,做饭的同学不小心把煤油灯掉到了锅里。赶忙把米、菜捞出,用水涮了好几遍,仍然煤油味呛人,只好倒掉——连猪都不肯吃。然而,竟没有一个人抱怨一声,厨房里反传出一阵说笑声。司务长下令每人发给二两粮票一毛钱,到公社食堂买“干馍”吃。月光之下,大路上走着我们这群年青人。天上的星,四面黑黝黝的山,一切都那么宁静,只有路两旁的庄稼沙沙作响,此外,就是我们一阵阵的谈笑声。那个浪漫劲儿,至今回忆起来仍感到是一种享受。 到了插队第三年、第四年,自留地种得好了,干活儿也学会如何剩力气了,粮食竟然有了节余。七二年秋天新粮下来时,我们知青点儿还有一千多斤旧粮没有吃完。然而即使如此,每天“一干两稀”的伙食制度也不肯改变。当时我们常年不见油星儿,邻村油坊送货上门,可用五斤带壳的高梁换一斤油,大家也异口同声地表示坚决不换。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一下子说不清。而仔细一琢磨,就可以明白是饿怕了,觉得只有粮食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无形之中,我们也成了古老中国的农民。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所受的革命教育,似乎都早已淡忘了,而这种惜粮如金甚至如命的观念,却如同烙印一样,无法平复。1990年代初,粮食定量供应制度即将成为历史,粮票马上就要成为废纸。而直到这时,我才开始舍得用攒下的粮票换一点鸡蛋;但每到这种场合,心里还不免有一种负罪感,还是觉得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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