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赵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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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了,一看到505元气带或哈慈五行针,我的心就隐隐的疼,当年下乡插队时的战友赵建军的形象就涌现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赵建军,曾用名赵无云,“文革”时期,他那当大夫的母亲挨斗,其罪状之一就是给儿子起了个乌云密怖的名字,用心何其毒也,红卫兵小将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于是,改名为赵建军,也与他的生日相吻合。而赵先儿,赵半仙,都是他下乡插队当了赤脚医生后,老乡们对他的尊称。他是我们知青组最瘦小的成员,一脸病色,整日戴了顶洗得发白的军帽,下乡时,我们都叫他“军帽”。不论世间发生了多少变故,但他苍白的脸色、瘦小的个子、永不再会退色的军帽似乎是不可更改了。 说来当年我们那个知青组,也算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当得知大队要在知青中间选拔一名赤脚医生,谁不心动呢?如同在今天的高校,一年一度从诸多的副教授中选拔一名正教授,于是便会在那些平日矜持的绅士及半老徐娘中引起春心荡漾一样。尽管那时懵懂,不知道请客送礼拉关系,但谁不想每天不用割麦锄地拉车就得十个工分(计0.23元)呢。当时我们振振有词说要为贫下中农服务,可心里免不了为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感到羞愧。记得消息透出,几乎人手一册从县新华书店买来的<<医学卫生常识>>,上面有伟大领袖的头象和“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谆谆教诲。唯有同屋的“军帽”出了奇招,在床头赫然挂了两个裸体人象。我求知心切,十分专业化地问他,那些红线哪一根是动脉哪一根是静脉,还煞有介事地背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通过动脉和静脉,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空气,这就是血液循环。”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动脉,这也不是静脉,这是经脉。说着,他拿出两根黄色的针来,撸开裤子,用合拢的食指中指在膝盖下量了一下,便故作熟练在腿上扎了起来,一脸掩饰不住的痛苦状。我问他:“痛不痛?”他说:“愚昧,这是足三里,健康穴,扎一针等于吃一个鸡蛋”。说着,他的那张大嘴便习惯性的啧啧起来,似乎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品尝煎得黄黄的、放上少许酱油、撒上一层白沙糖的煎鸡蛋,顿时让我不得不把口水往肚里咽。 说起那两幅挂图,曾一度是我们知青组最为亮丽的风景线,每到下工,便有几个农村小伙子骗得几个农村媳妇来一分钟开眼界,于是,打骂声嘻笑声声声入耳。甚至那些未过门的姑娘们也装作走错了们,斜乜着眼往墙上看,红了脸,扭头便走,瞬间受到了难得的婚前启蒙教育。 说来也是,就凭建军的渊源家学,外加这两幅挂图和几根银针,让我们别的竞争者知难而退。不久,经过解放军这所大学校一个月的培训,他就成了我们村的赤脚医生。他爱穿军装,外加白大褂,头顶着终日不曾脱去的军帽,乍看起来,很像是有七、八年悬壶济世经历的医生,他很为自己那身军医的扮相自豪。难忘他刚获得了处方权的第一次出诊: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在烈日下锄地,他挎了个带有白色十字的药箱,裤腿卷得恨不得到腰上,赤裸着双脚,到生产第一线,每人发了三粒人丹,说防止中暑。同组的文山与他关系好,以为是什么仙丹,一口气吞下去整整一袋。 那时,农村缺医少药,自打建军成了赤脚医生,我们屋就成了医院。有趣的是,在他的处方落款处,他总是龙飞风舞的写着:Bare Foot Doctor Z. 尽管我知道,他高中时的英文同我一样,记忆中只留下“Long Live Chairmen Mao!”这句当时最为辉煌的语言。 开始时,我们这个医院病人还少,只是偶尔有一个老头或一个孩子患了头痛感冒,来请赵先(生)儿瞧瞧。我有些嫉妒但非常留心地观察他行医,渐渐也记住了合谷、曲池、肩禺、人中等穴位,无非想有个一技之长,什么时候他先回城了,好接他的班。我渐渐发现,他最常用的只有两招,一是扎两下针,二是发两片药。而那针多半是扎在足三里(=两个鸡蛋),而那药,一定是安乃近,头痛发烧感冒腰疼包治百病。后来,随着赤脚医生赵大夫医术的提高,病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常有些农村媳妇们来看病,他说我在医院不便。于是,他搞特权,住了单间,我搬到了隔壁。 记得村东头的那个狗顺媳妇,人称病西施,先后生了三个妞,常闹腰疼,从未下过地干活,生怕断了独苗狗顺家的烟火。一个雨天,我与为民象棋下得正酣,狗顺家的挺着大肚子来到了我们知青组,说是腰疼得很哩,得让赵先儿瞧瞧。赵大夫慌忙穿上白大褂,正襟危坐给她把了脉。然后,他摸出银针要给她腿上吃鸡蛋,可那媳妇守身如玉死活不肯,红着脸说:“俺不脱裤子”。赵大夫看着我说:“这作何玩耍是好”。我戏虐说,拿出你的第二手绝活,给她开一包安乃近。他说,嫂子贵体没有这个福气,不能接受这灵丹妙药,吃了有伤龙胎。无奈,赵大夫左思右想,掏出一卷纱布,把药压碎,添加了一些中草药,倒在纱布上,再卷将起来,做成了一条腰带,让她回家后缠在腰上。 说来也巧,几个月后,那个算命无子的女人生了个小子,腰病也好了。她逢人便讲,赵先儿给她的是神带。于是,村里的许多适龄女人都先后患了腰病,人人佩带上了最早的神功元气带,以至于今天505问世,我这个讲授过专利法的教师,很为没能及时提醒为民君提出专利申请,从而让他先富起来而后悔不迭。 建军不仅为人治病,也为老乡们家里养得鸡呀猪呀打针吃药。他用功好学,人也热情,随叫随到。他说,都是生命,鸡就是个瘟病,重在防疫;猪跟人差不多,剂量大一些罢了。每次为民坐诊或出诊,不论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伏暑天,他总是要穿上他的白大褂,戴上那顶军帽,还对着小镜子,扶一扶军帽,整一整领口。那真是他感觉最为良好的时刻。或许这是一种礼仪,如同今天的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或出国访问,一定要穿西服打领带一样。 那时也搞军民共建。在村北坡上,驻扎着一团我军战士,常帮村里的民兵军训。遇到农忙,也常派一排战士来帮忙,甚至还送给我们一些药品。一天,部队在赵军医的央求下,还送给我们知青组两只可爱的小猪崽,说是品种猪,叫什么乌克兰白,一天可长八两肉,五六个月便可杀吃了。一开始,知青们很兴奋,给它俩垒了猪圈,盖了猪窝,每一顿都好好喂它们,为民在我的帮助下还给它们打了两针。但不知什么原因,几天后,还是死了一只。起初,知青组吃大锅饭,剩得东西多,猪的日子也好过些。后来,知青们分了伙,各人做各人的饭。这样,幸存下来的一只,长到四五十斤后就因此再也长不大了。那时,我们这些年青人还吃不饱,哪儿还再有心持之以恒照顾那畜生,即使那头猪常常因有一顿没一顿饿得直叫唤。 那时,队里若死了大牲口,就会在伤心之后转化成为全村人改善生活的节日;谁家不幸死了猪,那家人也会流着眼泪把它杀吃了。村里人知道我们知青不吃死猪肉,不一会儿院子里来了好多人,一人一句说:“这猪跟着你们知青真可怜!”“真可怜!”那天,建军很怪,说要把猪埋了,还要为它开个追悼会。他还对老乡们说,这要形成一个制度。说着,他就进我屋里拿出一把铁铣,自己跳进了猪圈,铲开积雪,一铣一铣挖了起来。我们组的知青和老乡们都看着他。他挖了个深深的坑,把猪拖了进去。又进屋拿出一包饼干,撕开带子,把饼干倒了进去,又一铣一铣把土填上,直到老乡们一个个说着“真可怜”乘兴而来,又说着“真作孽”扫兴而去。第二天早上,组里的文山说,猪不见了。我赶忙赶到它的陵墓,只见好大的一个坑。猪不见了。 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太穷了,但民风却纯仆。每当建军出诊归来,老乡们总是给他许多花生红枣什么的,他总分给知青组的兄弟姐妹们吃。每当被他的医术惠顾过的老乡家娶媳妇杀猪,总要给他割上一条上好的肥瘦相间的肉来,他也总是把较肥的肉切下来送给我们,而把瘦的留给自己,已表明自打他当赤脚医生靠扎针吃鸡蛋以来,生活已逐渐好到不能再吃任何油腻的东西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半仙的名号流传起来,尽管建军说他不是算命的,可我心里对日渐老道的他佩服得紧。一日,我饿得心慌,曾趁他不在时,我偷偷扎过两下针,可我的感觉除了疼痛酸麻外,怎么也品不出鸡蛋的感觉。 一日,村里的疯子同三触了电,命不但没有丢,平日胡言乱语的毛病却改了。人们感到奇巧,而建军说,这叫电疗。他还说,电疗与针灸是一个道理,也就是针灸加电流,最治腰酸腿疼关节炎病了。 我问:“你妈她们医院有这洋瓷器吗?” 他说:“肉联厂医院什么没有,我还电疗过呢。” 我问他电疗是个什么感觉,是不是与扎针灸的感觉一样。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不一样。在我死缠活缠下,他神秘兮兮地讲了他被电疗的感受。 我嗯了一声表示同情。 “上次回家,就去电疗了一下”。他说,“你没有电疗过吗?” 我摇了摇头。 他接着说:“医院的人都认识我,我号也没有挂,就直奔电疗室。你真的没有电疗过吗?” 我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电疗室为啥蒙着窗户吗?”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一进了电疗室,只见一排人脱得一丝不挂。见我进来,王叔(我妈的同事,你知道的)问我,电疗吗,我说关节炎。王叔让我也把衣服脱了。然后,他把那些通着电线的小针,一个一个一个扎在我们腰上,屁股上,腿上,还贴了胶布固定好。最后,他说,不要紧张,要通电了。” 看我很吃惊的样子,他说:“毛主席怎么说的,百年妖怪怎么跳舞来着。” 我说,“是不是百年魔怪舞翩迁。” 他连声说:“对,对。一通电,一股麻酥酥的电流通过你的全身,顿时,一屋子人都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还几哩哇啦地乱叫,像跳忠字舞。” “就这样,”他说,“我们扭阿,叫阿,笑阿,足足被麻辣辣的电流折腾了五分钟,有的人都歪倒在了地上,王叔才断了我们的电。”而建军也就真的像发了癫痫病,两只手呈鸡爪状,歪着嘴倒在了地上。 说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他腿上的灰说,这不,全好了,这就是科学,那真叫神。他还说等到咱村里通了电,他定要让乡亲们尝尝这洋针灸。 可建军这一愿望还没有实现,就不时兴扎根农村了。后来招工、招生,知青们陆陆续续离开了那片土地。 我一直为小赵难过,不是因为他没有参军入伍,圆了儿时的梦想,而是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考上医学院。他是那么热爱医生的职业,读了许多医学方面的书。记得在高考复习时,他为了防止瞌睡,他在合谷穴上扎着银针,常常用功到后半夜。但两次名落孙三后,他被招工到了市肉联厂。 他那地方我和知青战友文山曾去过一趟,浓郁的味道让人透不过气来,无论如何与医院所独有的淡淡药味联系不起来。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刚见到他时,我们吃了一惊,他穿得很薄,嘴唇冻得发紫,衬衣外面罩了一件白大褂,拎着一双黑色的大大的皮手套,脸色依然苍白,个头更加瘦小,如同刚刚放下了手术刀,从外科手术台上下来。我们问他穿得这样少冷不冷。他说,一点儿也不冷。 他的宿舍还是那样干净,桌上摆着几本厚厚的书,玻璃板下还有一张他插队时的照片:他双手插在腰间,昂着头,背着药箱,打起裤腿,赤裸着双脚。那时他是多神气呵。我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一本是<<针灸学>>,还有两本是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墙壁上挂着的两幅人体经络图,一看到它们,就又把我带到了难忘的知青岁月,发自心灵深处的笑声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那天,他从职工食堂打了一桶菜,是一桶排骨。 同去的文山说,“你们这儿真熏人,不靠着墙,吸口气能让人折一个斤头。” 建军说:“凑合着吃吧。” 结果我们拌着空气中的混合气味大吃了一顿。 那天,建军几乎什么也没有吃,抽着烟,时不时喝一口水,眯着眼看着我们。我问他,为啥不住在家里。他沉默不语。又问,还在学习针灸吗?他摇了摇头说,在练气功。他说,有一种气功练到一定层次,一周都不用吃东西,喝点水就行了。他还说,还有一种气功叫热浪功,穿一件衬衣就可以过冬天。看来,这两种气功他都练到了一定火候。 文山边啃排骨边说:“你该回咱村里让老乡们学学,他们就不用再撅着屁股种粮食、种棉花了。” 建军哑然。我觉得文山的话煞风景,便转了话题,问建军,在厂里干什么活。 他表情怪异,然后结结吧吧地说:“杀、杀、杀、杀猪的。” 此后,建军很沉默,只是问了几句当年插队的其他战友的情况,还说抽空一定再回咱村看看。他说,那段日子真是难忘。他一直想让我们多呆一会儿。但他那个地方每次呼吸都几乎让人背过气去。我们吃完饭,抽了一支烟,就打着饱咯离开了。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是:“春节到弟兄们这儿扛猪腿。”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建军。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令人难过的梦。 梦里,文山来了电话,说建军自杀了。我很吃惊,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我问到底为了什么,他说:“不大清楚,说不定是练气功走火入魔,也说不定是要下岗了。”文山说,建军双手抓着电线,手都被烧焦了。他还告诉我,听说建军自杀的那天,他赤裸着脚,穿了件白大褂,像一名守护着生命的乡村赤脚医生。 人们都说,梦是反的。但愿如此。 记得当年与建军在乡下读过革命样板戏《杜鹃山》的剧本。有一个场景让我们俩模仿了好一阵子,告诉你:“苍天保佑(拱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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