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忆】:忆祖母·忆三妗婆
作者:成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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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祖母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1954年春,父亲奉祖父之命,携全家从秦皇岛返陕。父母亲调入西北财委工作,不久,母亲以调干生入师专(陕西师大)史政科学习,父亲则调入省委办公厅,成天忙于工作,无暇教育子女,管教之责就靠祖母了。 忆及儿时,最难忘的,是在老宅度过的时光。老宅位于西安城内西南角,西梆子市街六十三号,大门开在东南角,所谓“坎宅巽门”。平日里,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将我们与外界隔离。穿过门廊,影壁前立棵老榆树,每临春季,枝繁叶茂,挂着串串榆钱儿。前院有倒座房两间,院落东边盖了座井房,一口甜水井,井盖旁堆满器物;西边凿有渗井,用来排雨,墙角栽一丛红玫瑰。 二门为砖木结构,砖雕浑朴,门板厚重。内院呈“亚”字形,一架葡萄遮住庭院,架下摆着石桌石凳。东西两侧设檐廊,每侧有两间厦房,靠近二门的东、西厦房,分别是厨房和仓房。东厦房与外墙之间,一条窄道通向炭房。院子西北角种棵紫丁香,春风里满院芬芳。上三层台阶,进入上房,内设客厅及住房四间。 上房东侧建有过道,通向后院,过道顶端架木阁楼。后院还打口深井,用来浇灌花木。花园植梧桐,香椿,石榴,桃树,草药花卉。茅厕建在东北角。后院西墙开一小门,通偏院,有房屋三间,一棵白椿,一棵石榴,后门通北油巷。在这一方天地中,我们在祖母的严教下成长。祖母平日一脸严峻,脾气大,家规严,对孙辈管束更严。我们放学归家,黑漆大门一关,不准外出,稍事休息,就到上房西屋做作业,练描红。此时,祖母盘腿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咕咕嘟嘟地吸水烟,椅旁备有硬木板子,半寸多厚,两寸半宽,见我读书偷懒,描红出格,就一脸冷峻,喝令伸出手来,左右手心各打十下,打时不许缩手,否则,打得更狠,打完之后,双手红肿,泪眼朦胧着写字。完成日课,我们才获准在前后院游戏。某天傍晚,母亲下班,见我双手肿胀,就兑一盆温水,让我浸泡,心疼地嘱咐:“好好读书,不要惹婆婆生气。”严峻的祖母晚上,祖母常将我们召进卧室,戴上老花镜,捧起发黄的《三字经》、《太平广记》等书,边念边教化:“玉不琢,不成器”、“头悬梁,锥刺骨”。我懵懂无知,对此类说教不以为然,但爱听“孙叔敖勇斩双头蛇”之类的故事。老人家除了念书,还爱说旧戏,如孟姜女、秦香莲、安安送米等,见我们听得入迷,便规诫道: “好好念书!万不能有辱家门。”然后,从核桃木橱柜中取出点心或水果,切开分给我们,此时,祖母显得非常慈爱。 1958年4月下旬,全国掀起“大跃进”狂潮。陕西省委闻风而动,当即派出四个钢铁检查团,分赴各地,督促大炼废铁。一时,三秦大地遍垒土高炉,滥伐树木,大炼烧结铁。一天,父亲回家,率领我们搜寻废铁和铁器,推着自行车运到机关去冶炼。我们受到感染,也在后院垒起砖头,点燃劈柴和钢炭,往上丢几块废铁,黑烟腾起,雀跃之际,忽听祖母在上房后窗呵斥,将我们的荒唐行为制止。 那时,全社会弥漫着“三面红旗”的狂热。某日,几个美院学生,未经我家同意,就在老宅临街的粉墙上作画,一匹腾飞的枣红马上,骑着工农兵,高擎三面红旗,扬尘中,英美小丑戴着星条旗和米字旗高帽,远远落伍。邻居的粉墙上,画着粮囤直冲云端,粮堆上坐一老农,口含烟锅,对着太阳点火。 然而,不到一年,“大跃进”的祸害便显现,饥荒遍及城乡,民怨沸腾。 三年饥馑时,我们也经历了饥饿,实行“低标准,瓜菜代”。每天一大早,祖母都用杆秤,秤出当天的面粉,等馒头蒸好,就将笼屉抬到上房大屋,把门锁上。 家中六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午饭按量分配,晚饭大喝稀饭或汤面,直喝到撑肚,但等上床时,早已饿得发慌。省政府虽时不时配送些食品,但也无济于事,每到月底,家里断粮,祖母便命我和大弟拎着面口袋,去四府街三妗婆家借半袋面,轮着背回来。印象中,借粮似从未还过。祖母与三妗婆感情很深,三妗婆也很心疼我们。 1960年夏某天,父亲说,机关食堂旁堆着煤灰渣,里面杂有煤核儿,他跟后勤说了,拉些回来,掺土制成煤饼烧。周日上午,父亲独自拉一架子车煤灰渣,从单位所在地的城东,沿环城路,拉往城西的老宅。到了中午,艳阳高照,父亲还未回来,祖母命我和大弟去小南门外接。我们沿路向东走,远远看见父亲戴顶草帽,攀绳挎在肩头,费劲地拉着架子车,我俩连忙跑去帮着推。等我们将煤灰渣卸在炭房门口,祖母看着满脸煤灰和汗水的父亲,唏嘘不已。 那年秋,祖母患鼻咽癌,带着表妹亚康去北京治疗,托付三妗婆照看我们。 三妗婆是关学大儒刘古愚先生的三女,大脑门,常顶一方手帕,走起路来颠着小脚。她不苟言笑,见我们玩弹球,搧洋片,就教训几句,但我知道,老人家慈爱,只是说说而已,不听老人家的管教。 祖母赴京前与三妗婆和全家合影“文革”爆发时,祖母住大姑家,因姑父张邦英惨遭迫害,整日担惊受怕。 1968年夏,大姑家遭查封,祖母中断癌症治疗,仓惶返回老宅。 犹忆晚秋某天,父亲一下班,进老宅上房西屋,问候祖母后,从口袋掏出一张折迭的稿纸,说主席写了首七言诗,矛头直指刘少奇:“见王槐青碑文,怒不可遏,制匕首一只,投将过去”云云。父亲说:“连刘少奇都打倒了,大若活到现在,恐怕也难过这一关!”祖母听罢叹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呀。”我侍立一旁,听不懂祖母的话,稍长始知,“飞鸟尽,良弓藏”典自《史记》,也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文革”中,祖父的国、共两党及民主党派朋友,无论与共产党渊源多深,都难逃一劫,如共产党人彭德怀、贾拓夫,国民党人张治中、邓宝珊,民主党派余心清、高崇民等,都殁于动乱。祖父的朋友,著名企业家韩望尘先生在“文革”中备受屈辱,批斗时,红卫兵将灯泡塞入老人口中,而民主人士党晴梵竟被红卫兵在家中殴毙。 1969(戊申)年2月初,我们得知,外语学校的学生也得上山下乡。我校系中专性质,原属省教育厅管辖,本以为可免于下乡。“文革”中,教育厅瘫痪,学校下放到红卫区(莲湖区)。区革委会与驻校工宣队认定,我校黑帮子女居多,且学洋文,更应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经拖延,关中富庶之地早已分配,剩下两个穷县让我们挑选:一个是宁强县,据说克山病流行;一个是麟游县,传说柳拐病严重,于是,我们选了麟游。 凭着《批准书》,母亲去指定供应点买块驳杂的再生布,让张妈缝了床被褥。 母亲说,衣物简朴些,好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从东厦房翻出一个白茬木箱,装上随身物品,准备离家。 除夕那天,我从学校回家,进上房西屋向祖母禀告下乡事。她面色灰白,半卧在几层棉被里,因癌症扩散,已近弥留,未戴眼镜,目光显出温和。听说我要下乡,她泫然泪下,长叹一声说:“成家败了!”沉默一会儿又问:“今后还有机会念书吗?”侍立一旁的家人无言,三大说:“书怕念不成了。”祖母悲咽失声。2月22日(旧历正月初六),祖母辞世。当日,我去龙首村四舅爷家报丧,四舅爷和妗婆闻讯恸哭。 祖母火化日,亲属送别,父亲手捧骨灰盒两年之后,父亲在“五七干校”被迫害致死,匆促火化后,骨灰无处存放,母亲托她的学生,在长安县韦曲找个荒僻处,将祖母的骨灰(红绸子包裹),连同父亲的骨灰(白绸子包裹)一起深埋。 1978年12月18日,中共陕西省委办公厅发文《关于成青阳同志问题的复查决定》:“经复查,文化大革命中所谓成青阳同志的一切‘现行问题’,纯系强加给青阳同志的污蔑不实之词,应彻底推倒。”先父追悼会举行前,家人才在韦曲野地找出父亲和祖母的骨灰。后来,父亲的骨灰放入烈士陵园,而祖母的骨灰被二姑取走,却不知所终,以至如今不知去何处祭奠老人家! 呜呼,祖母与父亲生于忧患,殁于动乱,其终怎能瞑目?最近,恭读《张香亭家传》及《张氏族谱》,始知祖母家系,清朝奉政大夫张香亭公次子张泰吉公(补用县丞)之后,名鹤仙(字竞群),行五。 草于丙申年清明,长孙小秦谨以此文,遥祭祖母在天之灵!
忆三妗婆 陕西人称父亲的舅母“妗婆”。我应有六个妗婆,但大多从未见过。与我最亲近,且这么多年怀念不已的是我三妗婆。 三妗婆刘席珍是关中鸿儒刘古愚公的三女儿。辛亥革命时,有“南康北刘”之称。“南康”指康有为,因公车上书,百日维新而历史留名。而“北刘”即刘古愚(刘光蕡刘古愚(刘光蕡)公,中国近代教育家,西北地区维新领袖,陈三立称之为“旷世通儒”;梁启超誉之为“关学后镇”;康有为颂之为“海内耆儒,为时领袖”、“关学哲人”。刘古愚公主讲味经书院及崇实书院,门生近千,如清末著名数学家张秉枢(我的大舅爷)、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大公报》主笔张季鸾、水利专家李仪祉等,皆出于刘古愚门下。 话说1954年春节前,父亲奉祖父之命,携全家从秦皇岛返陕。一开春,我即患麻疹并发肺炎,打针吃药,高烧不退,医生都说我没救了。病危之际,祖父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叫专车送我去大同医院,恳请好友高智怡院长诊治。高爷是著名中医,见我奄奄一息,决定下重药,对我祖父说:“今晚烧退,娃就有救,否则无望。”一剂重药,高烧霍然退去,不久我出院,然身体孱弱,不能站立,整天瘫坐床上,祖母请她三嫂(我三妗婆)来照顾我,与我同住前院倒座房,与弟妹们隔离。一连三个月,就三妗婆陪着我,服药,喂饭,说话。 三年饥馑时,我们家也经历了饥饿,祖父虽去世,省府老人们还照顾我家,时不时配送些食品,但这也无济于事,每到月底,家里断粮,祖母便命我和大弟拎着面口袋,去四府街三妗婆家借面,三妗婆总是先让我们吃个馒头或油炸馓子,然后,领着去北厢房,打开面缸盖,用瓷碗搲面,半口袋面约二十多斤,我俩轮着背回来。印象中,借粮似从未还过。祖母与三妗婆感情很深,三妗婆也很心疼我们。 1960年秋,祖母患鼻咽癌,带着表妹去北京治疗,托付三妗婆照看我们。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从不发脾气,每见我们不好好念书,玩弹球,搧洋片,仅教训几句。每晚,三妗婆督促我们洗漱,然后,将她卧室关闭,不让我们看她洗那双缠脚。有时,我们好奇,就隔着窗帘缝往里看,三妗婆听见动静,总是拖长嗓门,叫我们的小名,我们赶紧溜走。直到姥姥从秦皇岛来照顾我们,三妗婆才回她四府街的家。 三妗婆嫁我三舅爷张秉栻,无子女。从我记事,直到“文革”期间最后一次 六十多年前的事,如今想起,恍如昨日,又似梦中。三妗婆生于1898年,卒于1971年。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唯有我还想念着老人家,愿妗婆在冥冥中安息。 2018年4月5日修改,遥祭三妗婆以及救命恩人高智怡爷
公讳蕙,字香亭。父世宰,母张氏。世居临潼之汉张村。年十三而孤。田数亩,屋数椽,家计窘甚,乃习贾于雨金镇。翁性质直朴讷,而宅心仁恕。虽居市廛权子母,接人以诚,力矫欺诈。习久而一镇信之,得翁一言,假贷无事劵契; 同治初,乱作。市肆居室悉毁于火,挈家累走同、耀间,资假贷为生。非翁诚素孚于人,几不免。后泾阳吴氏聘翁主计于谷口。时大乱甫定,民生计维艰。 谷口以称贷为业,翁仁慈,不忍严责。逋数年,无所得,翁年已七十一矣。以老辞归,间一岁,以喘疾终。 翁之家居也,其孙女方五龄。戏于外,遗失手钏。一族子某适市,遇村人易手钏于银工,重三钱。归,以语家人。家人权其未失者,亦三钱,谓村人所易必女物也。翁曰;‘‘是否未可知。即诚吾家物,以三钱银使人终身蒙盗名,吾不忍也。’’戒勿复言。后数日,得遗钏于马草中。翁曰;‘‘险哉!苟稍轻率,诬良为盗,人即不吾校,吾悔恨死矣!’’翁行事多类此。 有子二,长培吉,字仲木,同知衔,候选府经历,翁得赠如其例。次泰吉,分发山西,试用县丞。孙三,长即秉樞,餘读。曾孙一。 刘光蕡曰;翁子仲木业盐策于维杨。孙秉樞从余游于味经,精算术,陕士无 枝干翘秀,迥异凡材,则翁之培其心田者深且厚也。世欲多贤子孙如翁者,可以法矣。
张太宜人者,香翁之配也。年十七岁归于翁。能以勤俭佐其夫,持家有条理,性伉爽,有任侠风。生平慕古贞孝事,戚族妇女有违者,必面斥之,或终身不与言。齿辈最尊,村人多子孙行,宜人视之若直其子姓。甚孤孀无依者,则日至其家,为课耕织,督操作。稍惰,谴责备至。人或不堪,见于色,宜人不顾也。其有疾痛患难,则医疗调护,煦煦若慈母抚婴儿。不辞劳瘁,日或三四往,归犹彻夜不寝。宜人二子培吉、泰吉亦善体亲心,财力资助无所吝。宜人日出经纪孤孀之家,遇村中妇女,亦训诲之,故无敢荒嬉于门者。宜人寿七十有九,以痢疾终。 村中孤寒闻之,多哭失声。盖其时?有依宜人为生者三家云。 宜人一女,为邻村刘氏妇。乱作,其夫死于寇,遗一女。姑又病弱不能行。 居临渭水,贼扰其村。妇脱簪珥授其夫弟,使速逃,为宗祀计。自负姑携女出走。 时旱甚,渭可徒涉,及中流,妇知势难两全,乃舍女负姑以济,女竟没于水。妇昼行乞以养姑,夜负以行,卒免于难。数月,姑病卒,妇哭之痛,未几亦卒。时戚?多避地同、耀间,闻之,咸吊唁太宜人。太宜人慨然曰;‘‘吾女以贞孝死,死得其所。吾有女矣,何吊为?’’其爱人以德,不为儿女姑息态咸类是。 太宜人女一,即刘氏妇。孙女四,长适傅氏,次字刘氏。曾孙女二。 刘光蕡曰;‘‘世谓妇人无外事,故状其德曰‘幽娴贞静’,语其行曰‘勤俭孝慈’。 盖事姑舅、抚子女、和娣娰、睦族姻,治麻丝、为酒食、外无餘事。然据予闻于古,妇人五十无子,使采诗于国中。自夏中叶至春秋无霸二千餘年,风诗仅百六十篇。计所采十岁不及一篇。即云古诗三千,风诗亦第千有五百,亦岁不及一篇。一国之中,年及五十无子之妇人,当有八百分之一。周盛时民一千三百七十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三人,则采诗国中当一十七万一千四百三十六人。而岁得诗不及一篇,此十餘万妇人非荒嬉于国乎?且采诗以达民隐,非仅达夫妇之隐也。《周南》为王化之隆,《卷耳》、《官人》、《兔置》育才;《汝坟》忧王室;《麟趾》教子孙;所采之诗如是,则当时妇人之行必如是也。大司徒以乡三物数万民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孝、友、睦、姻不得谓非妇人事,则任、恤亦妇人所宜有矣。朱子于‘‘二南’’屡言‘‘后妃之化’’,而世谓王化起于闺门,盖起于民间之闺门,非天子之闺门也。后世君门且云万里,闺门不且万万里乎?而谓后妃修德,民间闻风兴起,吾不信也。故《内则》首曰;‘‘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而终篇详及教子女之事,及保母姆、教师氏,见于《葛覃》卒章。师氏、保姆为女师,男子十岁始出就男师。然则五十无子采诗之妇人,即教于里闾之女师。其职为后王所命,故曰‘‘王化降德,先及妇孺。’’故曰‘‘起于闺门’’。所教者耕织、树畜、日用饮食。其4人则父母、兄弟、娣娰、子女、族尚、姻戚,而无征伐朝聘之事。故曰;‘ ‘无外事也。’’夫王化者何?人与人相偶之仁耳。孝友起于闺门,仁之始也;睦姻及于族戚,仁之中也;若任恤则人人偶以仁矣,仁之全量也。中国二千年有政刑而无德教。 降德不及妇孺,如筑室然,基址不固,稍经风雨,漂摇倾覆矣。中国贫弱由于民隐不上达,而蒙养无女教,故识字之人少而朝野之情散焕否隔,以成为至愚极弱,受制于外人。呜呼悲夫!今观秉樞所状太宜人,则愿天福中国村嫠女士,而从以孙子为任恤行,则富强可期,而大同之任在是矣。虑世儒轻忽视之,或拘‘‘无外事’’之说而訾之,故为之传而缀以此论。有心世道者,其可不至河汉予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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