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的“改选” 作者:乔海燕


 

离奇的“改选”

一九六四年初,一支省委工作队在河南新乡的一个人民公社搞“四清”。

过来人可能知道,“四清”的学名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开始以“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为主,查干部(主要是生产队一级)多吃多占,贪污、挪用公共财物,睡人家老婆,搞投机倒把,等等。搞了一阵,中央有了新精神,尤其“二十三条”出来后,清查变成“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省委的这支“四清”工作队,有一个重要成员,就是省委的一位书记。书记牢记毛主席“解剖一只麻雀”的教导,挑选了一个叫“龙泉”的生产队,作为自己了解运动,观察形势,总结工作的“点”。书记在工作队不任职,只是一名队员,也不进村,在省会住着。但是,他很关心自己的“点”,经常听工作队来向他汇报,还有各种指示。在书记的亲切关怀和指导下,龙泉生产队的“四清”进行的比较顺利。

在中国,政治运动的最终目的就是换班子。你下我上。“四清”就认为农村基层干部统统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都是赫鲁晓夫式的修正主义分子,正带领广大贫下中农奔向资本主义的前方。因此,需要全部撤换。要把在运动中经过考验的、优秀的贫下中农选进新的领导班子。保证农村继续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龙泉生产队也要撤换修正主义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旧领导,选举新人上台。由于有省委书记指导,运动之初就定下了改选的调子。所以,在整个运动中,工作队员明察暗访,挨门挨户说服教育,要保证改选顺利进行,保证四清积极分子上台。

即将下台的生产队长姓花,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村里人称“蔫儿不唧”,又称“低头汉”,属于光干不说那种。花队长是本地人,祖辈几代都在龙泉村,远近都有他的亲戚、朋友。打日本时他是民兵,打老蒋时又是民工,跟着大军一直打到舟山,属于“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那种人。成立人民公社时,当了生产队长。他的主要罪状有两条,一条是有一年队里烧了两窑砖,他光天化日之下强占了一窑,又偷偷挪用队里几根木头,给自己家盖了三间瓦房,熟里熟面过风脊,社员很有意见,这条罪状最严重,有民愤;另外一条,有群众反映,花队长冬天好开队委会,其实也没有啥事,几个人凑到一块儿闲扯蛋,等到半夜,一杆子人到场上吃熬菜,用队里的柴火、菜、粉条和油,还炸过一次油条,检举人列举年月日,工作队能落实的有三次,炸油条查无实证。因为这两项“罪状”,在“四清”运动中,花队长属罪大恶极,与资本主义挂钩是没有问题,但是要定“修正主义”,而且与赫鲁晓夫有干系,工作队就拿不定了。于是派人进城,请示省委书记。书记说,干部变质,就是修正主义,一根油条事小,反映出这个干部的思想已经被资产阶级腐蚀。只一句话定性,修正主义也有了,花队长在打倒之列。

本来,除下台之外,工作队还拟了个退赔方案,交给龙泉生产队的贫下中农协会讨论。吃进肚子里的食儿,怎么退?怎么赔?谁看见吃了多少?也说不清。贫协讨论不出来结果,最主要的,吃的时候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个,有些人现在还在运动领导小组;还有房子,要是扒了的话,人家住在哪里?花队长一家老小十几口,就这三间房,他老父亲六十多了,还是老土改、老贫协,也叫他住寥天野地?所以,盖三间瓦房和多吃多占这两项退赔都讨论不下去。贫下中农拿不出意见,工作队又汇报到省委书记那里,书记沉吟多时,指示:就叫他下台吧,退赔就算了,也体现党治病救人的政策。

龙泉的贫下中农一听说花队长要下台,要选新队长,还要改选队委会,开始很热闹,骚动的一小会儿。队里有几个人憋了好几年,想当队长,就是因为花队长霸道,屡屡弹劾不成。现在省委书记有指示,四清工作队撑腰,最重要的,有毛主席发动的四清运动,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也该自己露露脸了。

工作队已经内定了新队长的人选。新队长也姓花,人称“花二叔”。花二叔家赤贫,解放前穷,解放后照样穷。工作队进村后,他给工作队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工作队也把他当积极分子培养,还发展他入了党。往下的工作,就是要保证花二叔顺利当选为新一届生产队长。

工作队看见群众热衷于改选,以为有了基础,很兴奋,便积极活动,做扎实细致的工作。这时,也传来省委书记的具体要求,全体队员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住到贫下中农家,要面对面做工作,要促膝谈心,要吃一锅饭,要通宵达旦,要拥被围床,要挑灯夜战,总之,一定要过细,一定要保证改选顺利。

工作队有十几名队员,每人分工做几家工作。队员们兴致很高,虽说“三同”与各人的卫生、饮食习惯有很大差别,但是,大家都能服从大局,以工作为重。一个星期后,汇报陆续上来,龙泉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基本都被工作队过了一遍,工作队选定的积极分子、改选名单,尤其是花二叔的名字,虽然没有向群众公开,但是基本可以保证当选。

省委书记听说,很高兴,又有若干重要指示。工作队领导经过商量,为保险起见,原定的选举时间又延后三天,再给队员时间,再夯实群众基础。直到所有队员保证,绝对不会出事,保证花二叔选上。

选举那天,为保证选举公平,体现出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省委书记专门指示,工作队不要进入选举现场,要相信龙泉的贫下中农,相信贫下中农能选好自己的当家人。

选举在晚饭后进行,地点就在生产队的场上,由大队贫协主席率两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担任选举监督。公社派来的电工专门扯了一根电线,装上两盏200支光的大灯泡,照得场上一片雪亮。

选举持续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出结果。工作队的几位领导在离选举现场不远的磨屋里等结果。本来走过场的事,不该持续这么长时间。几位领导开始还故作镇静,后来就沉不住气了,使人去探动静,回来只说会场无人说话,究竟也不知道进程如何;复而再,又如是说;再而三,仍如此。因省委书记指示在先,工作队的领导不敢贸然闯进选举现场,无奈,只能在磨屋做热锅蚂蚁状,念叨着不要出事。

正焦急当儿,主持选举的龙泉生产队贫协代表进来,把一纸选举结果放在桌上。

工作队长一看,大吃一惊,本来应该下台的花队长居然全票当选!

这……这……是怎么回事?队长脸色刷白,结结巴巴,舌头都拧成花了。

监督选举的大队贫协主席跟进来,说,这是大家投票的结果,按规定是无记名投票,第一次投票就是这个结果,我一看,又叫投了一次,还是这样,投了三次,都是这个结果,只有第三次有一张弃权票,还是花队长的。

说完,他笑眯眯看着工作队长,似乎很欣赏这个结果。

他向工作队长解释,贫下中农的意思我知道,都觉得花队长既然盖了三间房,就算了吧,他还能再盖三间?你把他拿下去,换一个人上去,新上来的还得再盖三间,再换一个,又是三间,那还有个完?

工作队长根本就没有听这些,一直呈呆若木鸡状,嘴里喃喃,这咋办……这咋办……他说的“咋办”是怎么向省委书记交代。

工作队副队长是个精明人,此时头脑还算冷静,问大队贫协主席,宣布了吗?

贫协主席说,还没有,大家都等着工作队去宣布,人都没有走。

副队长满意的拍拍贫协主席的肩膀,连声夸奖。他对队长说,咱们按照内定的人选宣布吧?

那怎么行啊?这选举结果咋交代?队长愁眉苦脸的说。

咋交代还不是咱们一句话?你快决定,不能等。副队长催促。

大队贫协主席和龙泉生产队的贫协代表也看着队长,希望他决断。

眼看队长犹豫不决,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所谓“时势造就英雄”,英雄就是在大家等办法的时侯出现的。副队长果断对贫协主席和代表说,跟我来,我去宣布。

队长目瞪口呆看着几个人走了。事后,他为这一分钟后悔了一辈子。

工作队副队长、大队贫协主席、龙泉生产队贫协代表三个人走进选举会场,全场静悄悄,人们都看着他们。

副队长清清嗓子,举着选举结果那张纸,高声宣布,经民主选举,花二叔全票当选龙泉生产队队长。

出乎副队长意外,全场竟然响起掌声,而且很热烈,有人叫好,一些人还站起来鼓掌。

掌声把副队长也搞的莫名其妙,他看着贫协代表,小声问他,你不是说大家都投了花队长全票吗?

贫协代表笑眯眯看着副队长,一脸诡异神色。

大队贫协主席悄悄捅捅副队长,耳语,下去告诉你。

等到会散,大队贫协主席把副队长叫到家,称赞他,算你中!到底是省里来的干部。

贫协主席告诉副队长,投花队长的票,是大家的一层心思,他已经盖了三间房,你把他选下去,再上来一个,还这么着,大家就觉得叫他继续在台上吧,他总不会再盖三间房吧?但是,大家还是想叫他下台,要不然,没有个天理了,谁有点权力,就可以多吃多占,用公家的砖给自己盖房子,所以,大家心里还有一层意思,叫花队长下台,但是,又不能明说,理正路难行,难张口啊!一个是利,群众的利益,一个是理,无理寸步难行,就得有人来猜透大家这个心思,所以,你宣布花二叔当选,正和了大家心意。

贫协主席说到这里,伸着两根手指,说,人世间,最难猜得就是人心!人心隔着两层啊!下面一层才是真心呢。

后来,副队长代表工作队向省委书记汇报龙泉生产队“四清”运动,汇报到改选时,只说选举前工作队做了深入细致的工作,积极分子花二叔顺利当选。

省委书记听到这里,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副队长听书记说,心里暗笑,是啊,我们是幼稚可笑的。


乔海燕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30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