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张显扬 作者:丁东


 

怀念张显扬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清明时节怀故人。张显扬先生也是值得怀念的故人。他是2013年9月18日去世的,今年是他的五周年。

张显扬是一位有思想家气质的学者。他有许多学术成就。率先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就是他的重要贡献之一。流行的看法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始于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工作重点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阶级斗争为纲背后的指导思想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不否定这个理论,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政治运动不断,中国人就很难一心一意搞现代化建设。这个道理是很清楚的。

那么,张显扬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率先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呢?十年前我和邢小群曾去他家采访,他向我们回忆了参加理论务虚会的经过。

他告诉我们,1979年春节前夕,理论界一百多人,其中包括长期在中共党内做思想理论工作的老人,在京的理论、新闻、宣传、出版、教育、文学、艺术、经济、国防、外交等各界人士,以及各省市来的联络员,济济一堂,在胡耀邦主持下,召开理论务虚会,就建国30年来理论宣传战线的基本经验,以及全党工作重心转移之后理论宣传工作的根本任务,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与会者心气很高,会议前一阶段气氛热烈而轻松。建国以来的历史、特别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有关的事情,和毛主席的思想、理论、指示、决策有关的事情,只要你想说的,都可以说。至于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全凭各人自己把握,没有人给你划框框,定调调。而且,说什么简报上登什么,无需审查,也不作删改。除非你自己认为什么地方需要改一下,那就改一下。会议主要以组为单位进行。各组开会,都有专人记录,那时没有录音设备,全靠人记。会议一结束,记录稿就送到手上,记录质量很高。人民日报的一些记者、编辑,像李泽兰大姐,都是工作人员。中宣部的干部郑仲兵他们,也在会上服务。上午的发言,拿去人民日报排印,晚上就送回来,下午的发言,第二天开会就能见到。各组交流主要靠简报。

张显扬当时是北京大学教师,北京大学开始想换别人参加,但会议是直接邀请,不是单位选派。他估计是于光远提名。因为他已经发表了批判全面专政的大块文章。他在会前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和王贵秀一起给大会提供了一份材料,叫做《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提出和演化》。这是从历史角度考证的。在会上,他做了一次长篇讲话,直接批判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当时连思想很解放的孙冶方、廖盖隆先生一时都接受不了。他们认为继续革命这个概念还要用。晚上休息的时候,他和王贵秀又举办专题沙龙。贴一张告示,感兴趣的人就来参加,没有组别界限。他和王贵秀请大家就“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进行研讨,讨论得非常热闹。关心这个问题的孙冶方也来了,廖盖隆当时是我们的副组长。我们跟他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连理论带提法都是错误的,都不能用。大家达成了共识。以后,他们的观点为上层所采纳,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终于被中央放弃了。

张显扬还说,会议议程安排不紧,有点“白天出气,晚上看戏”的味道。我们住的吃的也很好。伙食标准有六毛,八毛,一块五三种,自己买票,买了票以后到不同的食堂去吃,非常自由。一块五的伙食不是副部级不敢去啊,六毛的伙食就非常好了,一天四餐,对我们这些穷小子来说已经很不错。里边有很便宜的高级烟,我当时还买点烟。晚上有电影看,《精武门》,李小龙的,大家说,还有这么好的电影啊。苏联电影《这里黎明静悄悄》、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绢》,外面还没有放映,会上就放映了。我们坐的车是进口的空调大巴,那会儿根本见都没有见过,感觉非常高级。

张显扬说,与会者都是在党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从未见过、更没有参加过这样自由的会议。一些人不免心里打鼓。但是,年纪轻一点的,像严家其、王贵秀、郭罗基、牛欣方我们这些人,既无政治经验,又无心底城府,根本没有考虑会不会有什么后果,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说话口无遮拦。当时我们40刚出头,严家其还不到40。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真可谓不知天高地厚。

张显扬后来调到于光远麾下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遭遇了很多坎坷。我们采访他时,他已经退休多年,和我们成为朋友,还曾一起同游怀柔的水长城。2013年夏天,他和夫人搬到昌平北京太阳城居住。当时,他的文集《历史决定论批判》刚刚出版,邀我们去他家取书。8月21日下午,我们驱车来到他家,并回赠他《精神的流浪》和《沧桑》两本近著,请他指正。他说去年心脏病突发大难不死。现在看上去精神很好。和我们聊了不少事,谈到于光远时,他说我从于光远那里学了一着。有一次要写一篇大文章,已经确定了题目和观点,但于光远布置,你要选三段马克思的话,两段恩格斯的话,再选一段列宁的话,放到文章里去。可见,于光远是六经注我,为我所用,在中国的政治环境下,不得不如此。他的新居离我们家不远,开车只需要十几分钟。见面畅谈后,便相约以后经常相聚。

8月26日他发来一信:

小群、丁东:

小群的《沧桑》拜读一过,丁东的自传正在阅读中。《沧桑》极好,5篇采访记录,我看得比较细的,是灰娃、何老、杨乐3篇。读过灰娃,我有一种感悟:美和亲情、乡情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只要良心没有泯灭,没有被某种歪理邪说异化,就有这种感情;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人多半显得有点傻,实际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本我的真实表现。灰娃就是这样,她傻得天真,傻得可爱。5篇文章中,这是最好的一篇。这种文章给人以美的享受,可以陶冶人的心智。何老的经历,我读过他的《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大体还记得。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我都赞同。不过他这里关于(抗日)“救亡运动本身就是启蒙运动”的说法,恐怕不能成立。救亡运动,对于唤醒沉睡的中华民族有大作用,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与启蒙运动不是一个概念。启蒙的意义是人的觉醒,确切地说,是作为个人的人的觉醒,而不是作为群体的民族的觉醒。民族觉醒了,个人仍然可以处于蒙昧状态,君不见,抗日战争胜利了,“民族独立了”;解放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可中国人作为个人,什么时候享有过启蒙运动的成果:理性主义、民主主义和人本主义?何老是老辈人,国家、民族的观念非常强烈,总以为对国家民族好的事情,对民众个人也好。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果你们有空,可以翻一翻我文集中关于“新启蒙”的那篇文章,那里对启蒙运动的意蕴大体上说清楚了。祝好!显扬收到这封信以后,我们打去电话,他表示愿将自己的新书送何方一阅,托我们转交。于是,9月7日我们又去太阳城看他。他谈到,中共党内主张政治革新的人,有不同的思想层次。他条分缕析出十二个层次,认为只有朱厚泽等少数大彻大悟者,跨过了所有十二道门槛,进入了彻底独立的思想境界。张显扬和许多老人私交很好,每个人思想上走到哪一步,他都有近距离观察。当然,这些老人的思想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建议他把这十二道门槛写成系统的文字。他表示,和这些老人很熟悉,写出来恐怕他们对号入座伤感情,暂时还是不写的好。不料,这次见面11天后,他心脏病再次发作,魂归道山,年仅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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