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一个知青的声音/一个知青的再度反声/知青返城后 作者:林子搜集


 

一个知青的声音

作者:沈乔生

来源:作者博客

不久前,见了一台知青春晚的视频。于是姑妄看之。

可以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矛盾。那些场景,那些语言,那些红歌是多么熟悉啊,曾几何时,它们在大江南北风行,至今还幽魂不散,而且,它们大抵和我们一代人的青春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引起无数逐渐老去的人的眷恋和怀念。

然而,一个疑团开始在我心头出现,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那就是,近半个世纪过去了,难道我们的思想认识水平还停留在那个专政的年代,没有丝毫进步,甚至还倒退吗?难道我们最爱的歌还是那首文化大革命的代表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成生长靠太阳”吗?历史已经翻过一页了,难道我们置党中央的否定文革和反对个人崇拜的决议而不顾,还要在春晚的幕布上高悬发动文化大革命时的图片和鼓噪造反的旗帜吗?

晚会的绝大部分语言、思想方式、艺术样式都是文革年代所固有的,是直接搬过来的。新的视角,新的历史观在哪里?正视现实、展望未来的精神在哪里呢?我一点都看不到。

这里,先说说我当知青的经历。

1966年文革爆发,我15岁,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因为我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有人就看我不顺眼。复课闹革命的时候,一群干部子弟举着皮鞭冲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朝我一顿猛抽。有趣的是,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伤心。

1968年深秋,传来消息,北京的中学生去内蒙古扎根了。我就和上海中学的一些女生聚到一起,吵着要去内蒙古,却没有被批准。到了第二年,1969年3月3日,我和一批中学生一道,在上海的公平路码头,坐上了运煤的轮船,抵达大连,换坐火车,到了北大荒,当上了知青。

说实话,那时候相当一部分学生并不愿意下乡,是敲锣打鼓到家里,走投无路,才被迫当上知青的。而我却是自觉自愿当知青。这么说没有半点炫耀,只说明我比别人傻。

到了农场,我的理想是什么,说来好玩,是当劳动模范。很快我当上了排长,其实那是个带人干活的官,如果上战场,就是带头冲锋陷阵的官。淫雨时节,我双脚陷在烂泥中割麦子。冬天零下四十多度,我赶着牛车去深山伐木,眼睛里流出了冰渣。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中放羊,想到的故事是苏武牧羊。

九·一三,林彪事件是一个转折点,我醒过来了,开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忽然发现周身那么多东西竟然都是假的,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思想。

一直到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凌晨三点钟爬起来,点上蜡烛补习功课,半年后参加高考,考进了家乡的华东师大。屈指算来,我在北大荒度过整整十年。

以上就是我的知青简历。

我毫不掩饰,我一点不欣赏“青春无悔”之类的口号。

不由要问,什么叫无悔?我们无悔的是什么呢?悔了能怎么样,不悔又能怎么样?

我当然爱我的第二故乡北大荒。我曾经在这里流血流汗,我的左脚脚面曾被轮式拖拉机碾过,奇了怪,它居然就没有碎!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生活在广袤的黑土地上,每个日夜都满含青春的汁液,我怎么会不爱?!

但我绝不“无悔”。在我看来,悔和不悔,可以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感情上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对改变农村的落后的面貌,起了重要的作用。如果知青春晚仅是慰藉曾经受伤的肉体和灵魂,怀念如我们父兄辈一般的贫下中农,祭奠我们的青春,那无可厚非,该唱就唱,该跳就跳。然而,它的真实意图似乎并不在此。

第二个层次是科学分析。我能不悔吗?!整整十年,在最需要接受科学文化知识的青少年时代,我们被挡在学校的大门之外,被剥夺了接触书本的权利。整整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而且是最需要学习,最善于学习的十年,能不悔吗?我曾经想过,如果一定要去农村,和贫下中农接触,有个两年三年就可以了,就应该上大学了,最多不要超过五年。学习的黄金年代,耽误不起啊。个人耽误不起,一个民族更是耽误不起!我能不悔吗?

再讲第三个层次,就是对后人的启迪。如果历史条件重复(没有可能,仅是假想),那么,向老天借一个青春,你还愿意重来一遍吗?或者说,你愿意你的儿子、孙子,远离学校,远离科学文化,隔离现代文明,到穷乡僻壤去过十年无知的生活吗?如果不愿意,那无悔的意义在哪里?

随着春晚往下演,我一个感觉逐渐清晰。

那就是,它时而用隐晦、闪烁的语言,时而用明白无误的语言,在诋毁着什么,在为什么而招魂!

我们必须弄清楚时间节点,知青运动是在文革中期开展的,是随着文革的结束而结束的。因此它不可能不打上那个专政年代的强烈烙印,显示了历史的复杂性和深刻性。

而晚会是怎么展现知青运动的背景的呢?“叱咤风云的红卫兵运动变成了刻在里程碑上的知青(主持人语)”,接而是依次登台的八个样板戏。这就是晚会向我们展示的知青运动以外的全部背景内容!

而我们却看见了什么呢?知青的年代,文革尚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地进行,林昭等等先驱者的血迹还没有干,张志新等等烈士还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千千万万的知识精英和善良的人民群众,还深陷于阶级斗争和大批判的腥风血雨之中。这里有无数的史料和真实记载,可以供你们查找、阅读。可是,你们中间的少数人依然视而不见,闻而不达,甚至连翻一翻书籍的兴趣都没有。你们中间的少数人,根本没有想过那时人民在干什么?他们和你们一样在遭受磨难,在顽强地抗争。一直到天安门广场的四·五运动,人民发出了吼声。一个诗人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另一个诗人吟,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再往前走!迎来了在中华历史上具有伟大启蒙意义的思想解放运动,有人重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是,你们中间少数人却一概置若惘闻,今天,在怀念知青运动同时,还歌颂红卫兵的叱咤风云,挥舞着宣传队的红旗,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经常听到一句话,说我们的人宜得健忘症,其实不是健忘,是我们开始时就没有打算记住。

勿庸置疑,知青运动是在文革发生中产生的,是和读书无用论联系在一起,它武断地关闭了我们通向现代文明和科学技术的道路。如若不是,那就应该世世代代进行下去,一代一代人高呼扎根。为什么文革一结束,就立刻恢复高考,大批知青全部返城?

作为和你们经历相同的人,我知道你们中间不少人,人生的路走得有些艰难。我们下乡给农村带去了城市文明,把青春献给了这块土地,部分地改变了农村的落后面貌。有些知青,就此长眠在那片土地上。好不容易回城了,却又遭遇了种种不公。生活有时十分无情。这些都需要我们有达观的胸襟。我真诚地希望我的同龄人吉祥、安康,有个幸福的晚年。

说句心里话,我从来不认为我们是最苦最冤的一代人。纵观中国历史,先看右派一代,那么多诚实的有抱负的青年遭受了无情的打击、摧残,这可以看杨显惠的纪实小说《夹边沟记事》,右派一代真的要比我们苦得多多。等到文革结束,他们中不少人已经进入了风烛残年,而我们知青,文革开始时都是中学生,一般不会直接遭受迫害,返城时在30岁左右,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利用。还有国共内战时的一代,多少农家子弟死于战场。还有抗日战争的一代人,都要比我们惨烈得多多!

我这么说,不是说我们知青运动不该纪念,不该搞晚会。恰恰相反,该搞的还要搞,热烈地搞,满怀激情地搞。但我们一定要吸取历史教训,要有现代眼光,要懂得区分。

首先,要把红卫兵和知青区分开来,虽然它们前后衔接,却有云泥之别。红卫兵是文革的急先锋,他们的无知无畏造成了他们的血腥罪行。看看1966年夏天吧,北京发生了什么,红卫兵实行法西斯暴行,打死了许多老师和校长。还有在北京大兴县的屠杀行为,这已经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接着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更大声势的红卫兵破坏浪潮。而知青则不一样,它的队伍要远远地庞大,意义也浑厚复杂。许多学生是怀着真诚的愿望下乡的,他们给穷乡僻壤带去了现代的城市文明,他们对农村现代化是有功劳的。这和红卫兵是两回事,不要搞到一起去,你们在怀念时,一定要严格区分开来。严防怀有险恶用心的人把它们混淆。

其次,要把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区分开来,文革是中华民族的一场大灾难,是对科学文化的肆意破坏。有人说,文革是造反派和当权派的斗争。这是以偏盖全。

我认为,文革是以革命的名义,控制人的思想,践踏人权,残害生命。

总结文革的深刻历史教训,将是中国对世界思想发展史可能作出的最重要的贡献。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邓小平提出的改革开放,是浩劫后的新生,是一个民族的凤凰涅槃。它创造了人类经济史上的发展奇迹,是中国对世界经济模式做出另一个重要的贡献。勿庸讳言,由于当时顶层设计存在重大的缺陷,也产生了许多问题,比如贫富差距过大,比如官员严重贪腐,比如自然环境恶化。当然,我们也看见了当局做出的种种努力。我们不应该回避这些问题,应该往前走,要进一步深化改革,努力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倒退到文革去,倒退是没有出路的!

一个是灾难,一个是希望。一个是毁灭,一个是创造。历史的曲直是非,绝不应该混淆。也不可能混淆。

我问一个年轻人,你对这台知青春晚怎么看?她说,我喜欢的是苦难过后,方知云淡风轻的美好。而不是轰轰烈烈地刻意地去祭奠自己的青春……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意见。知青朋友,权当参考。

当历史的幽灵泛起时,尽管能变出迷人的幻景,但它永远只是幽灵!

                                                        (写于丁酉年正月初四)

 

一个知青的再度反声

作者:沈乔生

来源:作者博客

《一个知青的声音》上传之后,它的巨大的反响出乎我的意料。一天半的点击量就到十万。目前后台数据显示,阅读数已达59万多。文章在全球的华人中间广泛地传播。留言达一千二百多条。大部分留言都热烈地赞同,义无反顾地支持。那些贴心的滚烫的语言令我胸腔发热,眼里含了泪水。

我想,我的同龄人,我的知青兄弟姐妹们,他们经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和历炼,年过花甲之后,有些人的处境并不是很好,然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理智的,身心健康的、心胸开阔的。他们从大江南北,从黄河上下,从我曾经度过十载青春的北大荒,从白山黑水,从海南岛五指山,从辽阔的北美大地,从古老而现代的欧洲,从南半球的澳洲、新西兰,向我伸出了手!我认出来了,这是一双知青的手,这是千万双知青的手。不用看那双手,我只要看自己的手,就知道它是一双什么样的手!筋络突起的,饱经风霜的,还爬上了老年斑……

我紧紧握住了这双手。

不煽情了,讲正事。我一条一条细读所有的留言,除了极少数谩骂的之外,哪怕想法不尽相同,我也愿意倾听。我觉得,他们是在与我商榷、分析,是为了得出理性的科学的认识,为了对得住知青的昨天,更对得住知青的今天和明天。

留言中,不少人提出了各种问题,提出了种种建议。我愿意和大家在这里拉家常。然而,我们的对话应该遵循三条规则。一是理性的,如果经历过这么多磨砺,至今还不理性,戾气十足,就真的没救了。第二条是温和的、宽容的。我的朋友张建秋是个副监狱长,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我的囚犯兄弟》。对待囚犯尚且如此,何况知青之间!温和、宽容是必须的。第三条规则是要充分讲理,以寻求事物的真相为目的。文*#革对中华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而文*#革语言也是粗暴的、乖戾的、空洞的、干瘪的、拉虎皮扯大旗的。我们应该在这个论坛上把它纠正过来。

有留言希望我谈谈红*卫*兵和知青的关系。让思绪回到1966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我的母校、上海的中国中学的操场上,我亲眼目睹了一场批斗,批斗的对象是校党总支书记姚娟。姚娟的哥哥是中宣部副部长姚溱,是当时被钦点的阎王殿中的人物,已经自杀。仅这一条,姚娟已经十恶不赦。

姚娟站在一张课桌上,挂着一块大牌子。夏夜非常闷热,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起先还是文斗,狂喊口号。临近尾声了,忽然一个红*卫*兵走上前,拎了一桶浆糊,猛地泼向姚娟,淋了她一头一脑。就这个是导火线,点燃了已经高浓度的可爆气体。另一个红*卫*兵冲上去,一脚把她踢下课桌,许多人冲上去打她踢她。我看见一个女生,捡起一块砖,砸向姚娟的头顶……

半个世纪了,这一幕从来没有在我脑中真正消失过。

是什么让人们心中平时隐藏着的兽性突然间爆发?是什么啊?!一桶浆糊吗?是它又不是它。那个时候,人们心中的兽性已经膨胀到极点了,只需要一个微小的道具,就可以爆炸了。于是,一桶浆糊泼向她了!不是浆糊,也可以是别的东西。

然而,就这一桶浆糊,证明姚娟已经不是人了,不是人类的一分子了!好好的人,怎么可以泼浆糊呢?无疑的,她不是人了,是异类,是动物,是畜牲,是臭虫,是蟑螂,是老鼠!所有在场的“人”,就都有权利来打她,踢她,置她于死地。

写到这里,我心情很不好,让我们离开那个夏夜。

我必须公正地说明,虽然红*卫兵的方向是错误的,但大部分红卫*兵没那么凶恶、残忍。红卫*兵中真正作恶的,也只是小部分。相当一部分红%卫兵是随大流的,即使参与批判老师的行为,也仅仅是口诛笔伐,文斗,而不是武斗。

说实话,如果让我自行找一个角度谈知青,我不会那么蠢,去找一个悔不悔的话题。你愿悔就悔,愿不悔就不悔,都在个人。历史已经存在了,你悔和不悔都无济于事。我之所以说“绝不无悔”,只是因为那台“知青晚会”大声嚷出来了,我要针锋相对回答它。

有个男知青,曾经和我在一个分场,他在我文章后面留言,说,无悔一人生。我对他说,你悔什么啊,你当然无悔。你一个黑龙江碾子山的人,找了一个上海女生做老婆,现在也迁到上海来过日子了,你当然无悔。要不是上山下乡,你上哪里去找上海女生?所以我赞成他的无悔。但我不追究个例,说的是知青总体。

在那台晚会的舞台上,一边高挂领袖发动文*革时的画像,一边挥舞造反的旗帜,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又让不了解历史真相的青年演员大喊,青春无悔!

我反对的不是别的,就是这个!就是此景、此情、此歌、此舞!就是这些的笼统。

我以为,一部分知青是红*卫*兵,更多的知青并不是红*卫*兵。简单地讲,红*卫*兵基本上是红五类家庭出身的学生。出身不好的都排斥在外。而知青则是无论出身好坏的所有学生。

红*卫*兵的破坏活动主要发生在1966年的夏季和秋季,发生在文*#革的第一阶段。到了1968年,毛泽东说,现在轮到小将犯错误了。

当时的中国,百业废殆,城市中各行各业极度萎缩,根本无法安排那么多学生就业。同时,反修防修,备战备荒的宏亮口号,把大家的神经绷紧到极点。

于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实行了。一场荒唐的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很抱歉,我这里暂不涉及文#革前的上山下乡)。

应该说,知青的数量远远大于红*卫*兵。作个粗略的估计,中学生中的百分之三十可能成为红*卫*兵,红*卫*兵中真正作恶的,不会超过红*卫*兵总数的百分之三十。而知青则包括了红*卫*兵和非红*卫*兵,占到所有学生的百分之九十。(大学生不属于知青)。

家庭出身不好的不能成为红*卫*兵,但绝对可以成为知青。只有一部分知青的前身是红*卫*兵。

由此可见,大部分知青在文*#革中不是迫害者,而是受害者。

红*卫*兵下到农村,也失去了继续作恶犯错的环境和条件。变成了接受再教育的对象。

知青和红*卫*兵,就是这样的关系,既简单明了,又错综复杂。

上篇文章中,我已经说明,知青运动是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关闭大学的背景下进行的。其实,很多知青都是初中生,有的只是小学生,有多少知识可言?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们有反动的资本吗?

那个年代,阶级斗争甚嚣尘上,大批判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得起来的,就有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批水浒批投降主义、反击右倾翻案风、批资产阶级法权等。那时,我已经调入场部宣传科,成天写狗屁文章。无休无止地写,写。按一个套路写,写,写。耗费了我多少活力和生命!后来,当我真正从事写作时,摆脱这些套路显得十分困难。

我们一代人没有青春,只是曾经年轻过。我们没有私密话,只有铿锵的豪言壮语。我们不能发言,一发言就是大批判稿子。我们不会谈恋爱,异性间交流的还是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心得体会。我们不会给父母写信了,“孝顺”已经是封资修的专利,讲的都是农场的战天斗地。如果你的双亲是黑五类黑七类,造你老子老娘的反才是惟一的出路。

如果说给下一代听,他们会嗤笑我们是外星人。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农垦战士、钢铁战士、玻璃人,还是特制的机器人,外星人?

话说回来,我还是在农场,生活相对有保障。而插队的知青要比我们苦得多。我曾经去插队的地方看朋友,他们的生活紊乱而潦草,辛辛苦苦干一天,只有1角钱。没有肉,没有油。听得最多的故事,是偷老乡的鸡。

还有不少女知青,为了前途,遭受了凌辱。记得有一年,农场系统毙了好些军管干部。

讲过知青运动中的黑点,再来讲它的亮点。

上篇文章中我说过,知青到农村,部分地改变了农村的落后面貌。就拿我在的七星泡农场来说,当时有些男职工早晨起来不刷牙,很长时间不洗澡。可是上海知青不一样,他们不停地上锅炉房打热水,不停地洗,洗脸洗脚洗屁股,洗衣服洗鞋子洗被子洗枕头,看得他们都呆了,都服了,就把上海知青叫水鸭子。后来,他们中间,再没有不刷牙的了,洗澡也勤快了。

农场的知青每年都有探亲假,每次回家都领了大量的采购任务。上海知青买回了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上海牌手表、三五牌闹钟、凤凰牌自行车。天津知青带回了恒大牌香烟、飞鸽牌自行车。这是计划经济时代最美妙的物质调拨。

那时我们很年轻,生命力充沛、蓬勃,仿佛包含汁水的果子,轻轻一划,就有情感的汁水溢出来。

在知青和知青之间,在知青和当地青年之间,在一个地方的知青和另一个地方的知青之间,发生了许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仿佛一首首古老而新颖的乐曲,在我们的回忆中长久地回响。

近日,我看到了嫩江农场四分场的一个视频,其中有男知青丁伟中撰写的文章,写了他和赵健秋的恋爱始终,几次生离死别。看着看着,我热泪盈眶。震撼我的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有多纯洁多美好,而是看到出身论的腐朽思想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这对青年人,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真诚爱情;人性的弱点和人性的优点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一根枯死的老藤缠住了一根苞出新芽的青藤。

这样的感情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当事人怎么能忘记?!其他知青也无法忘记。这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隔不了多久,知青们总要出来轰轰烈烈纪念一次。

由于乡下的环境恶劣,所以在知青中培养了一种吃苦耐劳、持之以恒的精神,我们暂且称它为知青精神吧。

据我知道,一分场的几个上海知青学外语,逼着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用英语说话,如果谁说了一句中文,就要往一只打不开的储蓄罐中扔一个硬币。

我们那时住的是南北大炕,一个房间里睡五十多个人,所有的男青年都抽烟,一间大屋里烟气腾腾,就跟澡堂子里一样。我想,我不能抽烟,如果做不到,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希望了。开始的时候,谁都摇头,以为我是讲梦话,硬要把烟塞进我的嘴里。一年过去了,他们不摇头了。三年过去了,当外分场来人,敬烟的时候,他们主动替我挡驾,“他是肯定不会抽的。”当时,许多人好说一句话,下过乡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我们知道,从知青队伍中,走出了许多科学家、工程师、作家、艺术家、政治家、学者、企业家等等,他们大都认为知青的经历对他们极其宝贵。但大量走过的是历经坎坷、目前还在社会下层的人们。我以为,我们的国家和政府,我们知青中“混”得好的人,应该向他们投以理解、关爱的目光。

从整体来说,知青运动是荒诞的、反科学的。从人的意义上来说,知青精神又是伟大、深刻的,可歌可泣的。

我们纪念的应该是知青的精神,是在艰难困苦中的坚守和忍耐,是在凋零中的人性美,是在逆境中奋起,在绝望中诞生。

而不应该纪念知青运动中的有害的东西,不应该怀念造反,怀念一场接一场的大批判,怀念大海航行靠舵手,怀念和文*#革相关的一切!应该把它们剥离。

说不清道不明的知青啊,恨你又爱你的知青运动啊,你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朵奇葩。

最近我又看了一些视频,上海、南京等地的知青纪念活动,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有的是对那段生活的真实描述和对新生活的热爱。还有一首民间编的歌,叫《我们这一代》,唱出了知青的酸甜苦辣,也是不错的。

在留言中,还有人说农民一辈子不抱怨,你们下乡几年就叫苦连天了。现在不是还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嘛。这种言论是不对的。那时知青是被剥夺了学知识的权利,就赶去农村了。举目看寰球,哪个大国会让一代青年和大学绝缘?和科学文化绝缘?而今天的青年是大学毕业了,研究生毕业了,再去农村当村官,用科学技术带着农民一起致富。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读读辛弃疾的词吧: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知青朋友们,半个世纪了,作为一代知青,作为人的每一个“个体”,我们一直在苦苦地寻找青春的价值、人生的真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们都已进入人生的晚晴了。那个“他”就在灯火阑珊处,将和我们不期而遇!

                                                          写于2017年2月21日晨曦中

 

知青返城后

作者:沈乔生

来源:作者博客

我写了《一个知青的声音》和《一个知青的再度发声》后,收到许多留言,其中不少人向我提建议,你能不能再写写知青后来的故事?

我没有轻易回答他们,却陷入了思索。知青返回城里,慢慢失去他的特殊性,和其他人群已经没有太显著的区别,知青和其他公民一样,不断面临新的挑战和危机。然而,最终我还是决定写这篇文章。我心里明白,写返城后的大多数知青,就是写注定的弱势公民。


(一)

让我们回到1978年底,中国在南线和越南进入了紧张期,而北线,为了防止老毛子对我们发动进攻,大批部队开进了北大荒,沿乌苏里江、黑龙江的许多农场都进驻了军队。年轻的军人荷枪实弹,钢盔铮铮发亮,挖起了战壕。大炮、坦克都来了。此时离珍宝岛战争已经十年了。据那时尚在农场的知青回忆,虽然十年中战备的口号天天在喊,但这次他们真正感受到大战将临的气氛,他们恐惧、紧张。一天夜里,部队进入了战壕,枪口、炮口和睁大的眼睛全都朝着北方,似乎战争一触即发。所有灯都不许开,知青们躲在屋子里,索索发抖,农场一片黑暗。

漫长、寒冷的长夜捱过去了,鲜红的太阳从凛然的白雪中升起来了。枪炮没有打响,没有人流血、死亡。部队从战壕里撤回来了,撤回了农场。不少士兵都冻坏了,军医和卫生员忙得一塌糊涂。

此刻,农场中发生了另一幕让人不可思议的景象。一个声音在口口相传,大队部在发病退表格,快去领!

一个壮如牛犊的知青问:我也可以病退吗?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每个知青都可以病退。

于是,知青们纷纷赶来了,他们从大田里走来了,脚上带着泥巴,从养鸡场、奶牛房来了,身上沾着鸡屎牛屎。他们从学校走来了,还没来及放下教科书。有的确实病歪歪的,更多的却是劲杠杠的。他们在笑,却笑得有些奇怪,似有终于修成正果的欣慰,又有羞羞怯怯的表情。病退?病退!他们一个个竟然都是病人了,要以病人的名义返回城里去。

大队部在发表格,就跟在马路上发传单一样。分场书记直着嗓子吼,每人一张,谁都不要抢!像是我们后来无比熟悉的商家大甩卖,又带着无奈、尴尬、悲哀的神态。书记比谁都更清楚,明天,奶牛胀鼓鼓奶头将没有人挤,明天,渴求知识的孩子将失去老师,明天……

活泼泼的知青返城,却要以病退的名义来进行,有比这更荒唐、更显黑色幽默的事情吗?

我一直在想,当时就找不到其他名义让知青正大光明地返城了吗?让一个健壮的知青接受病退的称号,是一种屈辱,是打在该隐额上的烙印。如果当时是迫不得已,慌不择路,那么,事后就不应该有正式的澄清吗?

可是,我们的记忆早软埋了“病退”这件事。

我不隐蔽,我曾经也是病退的亲历者。我办过病退,但没有成功。可能是扛麻袋的原因,那几年,我后背脊椎痛得厉害,可是在X片子上,却没有明显的病灶。有人给我出主意,医生按住你,让你弯腰,你应该喊痛,喊得鬼哭狼嚎,要装出弯不下腰。可是我不会装。医生问我,痛吗?我说有点痛。医生让我弯腰,我就乖乖地把腰弯下去。还有人向我传授经验,打牛奶针,说会发烧。我打了,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在前期办病退,等到发传单的时候,什么检查都免了。

你们是因为生病了才能回城。反过来证明,上山下乡没有错,这就是病退的逻辑。近千万知青都成了病退青年,是病退的扩大化。反右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扩大,病退怎么就不能扩大?

知青走了!知青走了,走了……

他们离开了,扔下许多东西。十年前,他们如潮水一般涌入农村、农场。十年后,又如潮水一样退去。大潮的周期是整整十年。他们扔掉饭盒脸盆、扔掉棉胶鞋,破袜子、破衣烂裤。有人也带走了木头、黄豆、木耳。更多的人什么都没有带,他们出来一个身子,回去还是一个身子,却苍老了十岁。

他们的心情除了厌倦、疲惫,什么都说不上来。面对生活了十年的黑土地、黄土地,他们在心中一遍一遍问自己,真的结束了吗?他们忽然发现,这好像不是自己,是另一个“我”的经历。不少人告诉我,很多年了,他们还在做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们被告知,回不来了,将永远离在那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人心就是奇怪,那时他们急于离开,要过很多年,他们心里又重新产生对这块土地的眷恋。不少当年的知青又归来了,有的还携着子女,指着山岭、原野,告诉他们,这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知青是他们的过去时。那个可怕的梦早已不做了,他们已经没有回不了城的恐惧了。他们此行,成了衣锦还乡式的娱乐。

知青走了!走了……

他们来的时候有多风光、热烈。走的时候就有多尴尬、荒诞!

留下了空空的宿舍、窑洞,地下到处都是他们的痕迹。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年轻的声音,留下了可以无数次复述的故事。

老农民说,这些娃走了,走了。抹着眼里的泪水,心里十分难过。当时,以为他们来了,就永远不走了,和自己的娃一样了。农村的青少年望着知青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在心中刻下印痕。他们在知青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萌起了希望,将来要走进城里去。

我曾经在七星泡农场十一场三连,指导员姓尹,他是一个退伍军人,比我们大十来岁。他每天必做一件事,默写连队里的上海、天津知青的名字,每天都默写一遍。他曾经管过百十个上海天津的知青,都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的,这是多大的荣誉!

他每天都默写一遍。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几十年过去了,他一以贯之。人老了,别的可以忘记,唯独这个不能忘记。终于,他和知青再次相聚了。说起连里的知青,他一张口,滚瓜烂熟,每个名字都不含糊。在场的人都感动不已。

不过,还是有人没有走出来。他们永远停留在那个年代。

最后一个莫希干人,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最后一个知青在哪里?在佳木斯的知青医院里,有专题片拍过他们,看了叫人心里不好受。这是一些没抗过那个时代、精神出了毛病的人,是一些回不到故乡去的人。他们成了知青的活化石。

千万人的代价,最不堪的部分,落到了他们头上。


(二)

知青运动的结束,即是拨乱反正的开始,新长征的开始。是迈向民主、自由、科学的开始。当时我们还年轻,谁也想不到后来还会出那么多事。

可以说,高考成了分水岭,由于山的阻隔,少数知青去了山的那边,大部分知青留在了山的这边。

考进大学的知青,成了天之骄子。那个年代,百废待兴,方方面面都急需人才,知青大学生成了香饽饽。知青中成为作家的比较多,因为成本低,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那些奇特、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成了他们取之不竭、用之不绝的创作源头。

同样多的是政治家和社会工作者。农村生涯,让不少知青学会了忍耐、有毅力。同时,使他们懂得了农民,懂得是什么是中国的老百姓。所以,一些人选择政治,是找对了行当。

做小生意的不算,知青中做大生意的不多。因为在土地上劳作,大部分知青都比较朴实、憨厚,心眼不活。

而知青中成为科学家的更少,这里的理由显而易见。后文我还要专门谈到。

以上这些都是少数。

在此,我声明,本文不在少数成功人士身上多花笔墨,而要更多地着墨于默默无闻的大多数。

大多数人在干什么呢?这里,我主要以上海为样本展开分析,其他城市应该差别不大。

那个时期。大部分回城知青处在尴尬、困难的境地。大学的门槛他们跨不进。部队不需要他们去扛枪,再说他们也过了扛枪的年龄。工厂也不需要他们,大型国企则有自己满满实实的工人队伍。一时间,他们成了多余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找不到定位的人。既然他们是以病退的名义返城的,那么,他们则必须继续扮演一个老老实实的病退者。

除了少数幸运者以外,大部分进了街道工厂和里弄生产组。他们注定在一个家庭妇女集聚的平庸无聊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一生,直到自己也变成一个老妇女和老男人。

记得史铁生写过此类小说,那个窄小的和那些无聊、琐碎的话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的工作十分枯燥,折一个纸盒,穿一个纸牌,绕一个线圈,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以前,他们在广阔天地,尚有发烫的热血和狂狷的野心。现在,琐碎、渺小的工作在天天磨损着他们,而微薄的薪金只够糊口。他们的血慢慢凉下来,野心也随之消失,背慢慢驮起来,眼神变得迷离。

我看到过一些文章,批评老三届,说他们不思进取,不懂个体的意志和生命力,开口就是我们知青整体,我们老三届全体。我觉得这文章的用意是好的,然而,我更愿意为大部分知青作一点申辩。不是他们不思进取,不张扬个性力量,而是因为那个时代禁锢思想、毁灭教育的原因,老三届的大多数人没有形成个体的内力和定力,来对抗可恶的社会。

所以,他们总习惯说,我们老三届,我们知青……内心深处,他们还是信奉“团结就是力量”这个旧式的真理。对此,我们应予以充分的理解和同情。

可以说,从1966年5月16日开始,大部分中学生已经注定了他们的一生,注定了他们将远离现代科学文化,成为弱势群体的命运。从毁灭现代教育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红卫兵在毁灭文化的同时,也在毁灭自己。当然,这并不否定他们寻找生活欢乐和人生价值的努力。

那个时期,中国的发展远不如西方国家。于是,一些不甘心于生产组的知青,开始了另一种插队:洋插队(这里不包括知青大学生到西方去留学)。由于他们有了第一次插队的经验,所以,他们并不显得特别的紧张和恐惧,很快就在异国他乡扎下来了。这里,我以上海青年去日本为例。他们也打着留学的名义,但是,谁都清楚,目的只有一个,赚钱。他们很快发现,土插队和洋插队的最大区别,就是后者能赚钱,前者赚不到钱。

于是,他们发疯似的打工,一个人打两份工,三份工,四份工……上课只是点个卯,装装样。我认识不少洋插队的青年,那时,他们时时在狂热和亢奋之中,目的明确了,什么都好办。据说有一个很赚钱的工作,那就是“背死尸”。一个日本人死了,如果他住在高楼,就不能再使用电梯,必须有人把他从高楼背下来,出价都不菲。没有人会热爱背死尸,但热爱赚钱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背死尸成了洋插队者的一个专用术语。亢奋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开始回国了,但赚到了第一桶金。就这时候,上海的经济开始起飞了,中国的经济开始起飞了,洋插队者恰逢其时,带着第一桶金投入,买房子,买商铺,若干年后,获得惊人的收益。他们是插队的幸运者。

此时,我们不得不进入一个沉重的、颜色灰暗的话题:下岗。

在读者留言中,不时有人写道,你为什么不写下岗?这是另一次下乡,是更惨痛的下乡。

不是我不写,或者有意回避,是因为我了解不多。后来补了这一课。

我的结论是,一个既经历了下乡,又经历了下岗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如果他没有被击垮,没有沉沦,还有所建树,取得成绩,那就是更了不起。

下岗和下乡一样,但又不一样。我们下乡时都是青年,单身一人,没有负担。苦,不过苦一个。而下岗者都是中年以上,有的近于老年,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他们大都在国企,是顶替父母进来的,相比生产组,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好好端着一个饭碗,突然就砸了,让回家了,能不凄惶吗?他们有过下乡的经历,心理脆弱,现在是在受过伤的地方再次受伤。而且,当时社会,已经冒出一批暴发户,面对像礼花绽放一般炫目的光亮,这些老知青心底黯淡无光。有的人自暴自弃,有的人患上忧郁症……也有人被逼到绝路上,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当然,政府有政策,强令企业执行,下岗少有吃不上饭的。但是,因为没有新技术新知识,他们中的大部分被抛向了社会底层,有一个工作大都是他们担当:保安。小区保安,社区保安,公司保安,图书馆保安……

说句公道话,虽然有政府的政策,但是大部分下岗者得到的补偿,和他们以往的贡献相比,远远不足。不少企业的领导,出于卑鄙的目的,内外勾结,使出各种手段,一心谋求私利的最大化,他们对下岗者的要求往往是敷衍了事,一推了之。这种恶劣行径,很少有人追问。

现在,一些企业对高管,对主要的技术人员都实行股权奖励制度,这是必要的。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对工人的奖励。应该说,现代化企业的发展,离不开一批有过硬技术的、踏实肯干的工人和基层人员,他们也是企业的骨干。为了激励他们,也应该实行股权奖励制。

在社会分配的天平上,我们应该从倾向少数人,逐步地改为倾向大多数人。


(三)

知青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应该自问。我们的下一代,下二代、下三代……也会提出疑问。

如何回答?

是心里始终有伤,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人。

是一群张冠李戴,没有多少知识,却被封作知识青年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这一代,是和现代科学技术离得最远的一代。

是自古以来首次发生的故事,是按照某个理论大批复制的一批人。他们活着是活化石。过世了,就是博物馆里的标本。

他们是刻苦耐劳,忍耐力特别强的一批人。是一批特别喜欢聚会和回忆的人。

是一个受过伤,但远没有被伤到断了筋骨,站不起来的群体。我们很少见到右派聚会,因为右派是一个从肉体到精神上,都被摧残、杀死的人。而知青依然有心情来聚会。

某种意义上,知青代表了他所处的那段历史。它是一个庞大的无以名状的象征物。只有了解了那个丑陋的时代,才能了解知青运动(再次声明,这里不包括文革前的下乡)。反之,只有深刻地了解了知青运动,才能加深对那个时代的全面认识。

这几年,我参观了好些地方的知青纪念馆,参观前信心满满,有人为我们知青建馆,总是好事情。但是,看不一会,就产生了隐隐的不满和不安。随着参观深入产,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这里,有当年红火的语言和廉价的歌颂,却没有清醒的反省。有表面的光明,却没有深刻的黑暗。仅是物件的陈列,没有主题的提炼。

刻在墙上的是那首传得很广的《知青之歌》,却不写作者的姓名,变成了集体创作。而原作者为了这首歌险遭杀害,却没有丝毫提及。这样的纪念有意义吗?

现在我们知道了,当年,云南的知青做出了惊天动地的请愿举动,他们冲破重重阻碍,拦截列车,一路风餐露宿,等他们到达北京,已是衣衫褴褛,旗帜半卷,这是何等悲壮!面对上面派来调查的官员,黑压压一片人齐刷刷跪下。又让人何等不堪!是他们的行动,倒逼中央反思,重新研究,做出了终结上山下乡的决定。可是,在各地知青纪念馆,却不见一处有关于云南知青请愿的记载。这是真相吗?

因为失去受教育的权利,又远离父母,知青们普遍苦闷、彷徨、消极,这都是人性的真实表现。如果不苦闷,不彷徨,反而是不符合人性。这些情绪,在纪念馆里有真实的反映吗?

病退,是当年许多知青返城时顶着的名义,其实是对人格的极大不尊重。有这方面的丁点资料吗?不知道,反正我没有看见。

更有甚者,做出不耻的事情。不仅是我曾经批评过的知青晚会,还有一些网络上的言论,捡起被历史抛弃的语言,用貌似革命的声音,把知青运动的灵魂抽空,让它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这代人正在一天一天老去,很多人热衷于锻炼、养生。想长寿,是好事情。然而,如果我们的养生,是丧失记忆为代价,我们会欣然接受吗?

要想不遗忘,首先要有真实的记录。真实的知青史在哪里,活在我们千百万人记忆中。

只有千百万亲历者都写出自己真实的经历,客观、真实地评判这个时代,同时,又须有司马迁这样不宠不惊不阿、握历史大椽者担纲。只有这样,后来的人读到的知青史,才会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具体的而不是空泛的,既有感情又有温度的,而绝非是假大空和陈词滥调!

一个月前,我见了一个视频。一群老年人到香港去游行,打着横幅,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拥护5.16通知。一个个步履蹒跚,荒唐可笑。说他们是倒行逆施的小丑,还有点于心不忍。

我忽然担心,这里面会不会有知青?真心希望没有,一个都没有。因为知青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厄运,不应该盲从。但是有谁能保证?

我真心地希望,知青不在“坏人变老”之列。

再来说前面提的问题。我们很少见到知青中的科学家,不是因为他们中间没有科学家的苗子,而是因为,在他们少年时,该打下科学基础的时候没打。无止境的大批判、阶级斗争耗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这和种庄稼一个道理,错过了播种的节气,他们终于成了和科学绝缘的人。

我认识几个知青,即便读了理工科的博士,还是去做生意,或者改行做投行,做律师。因为在他们的孩提时候,科学并没有在他们心中扎根。搞研究对他们来说,是勉为其难。

教训是深刻的。所以,必须在我们的后代中培养出真正的科学兴趣。

我有个知青朋友,他是真正的科学家,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多次担任轮值主席。他告诉我,他回国到北大、清华、中科大招生,很难找到满意的学生。现代的80后、90后、00后,也少有对科学真正有兴趣的人。他们不是什么兴趣都没有,而是对出国感兴趣,对发财感兴趣,对成功感兴趣。

天天在学校,却没有养成对学习的真正兴趣。知青走的是一个极端,90后,00后走的是另一个极端。

一个社会,只有对科学技术真正感兴趣的人增多,而不是对成功感兴趣的人增多,才可能有真实的改观。

呼唤知青,是呼唤真相的全部!是呼唤正义和尊严!显然,这种呼唤不仅仅是为了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如果仅为了一些过气的老人,那就不是充沛和新鲜的,甚至会变得滑稽可笑。而这是为了下一代、下二代、下三代……每个知青都应该考虑,我们如何留下真实的历史,来告诉和启迪后来人:怎么去维护人的尊严,和那个时代彻底决裂?怎样使人获得自由、民主和科学;获得公平、公正;获得受教育的权利。任何时候都不要借任何理由来阻止孩子上学,中断整个民族的科学文化发展进程。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可以热烈地讨论健康,讨论养生,并身体力行。

这就是知青这个命题,今天留给我们的全部意义。

                                                       (2017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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