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祖母,你因何受难
作者:林子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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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你因何受难 作者:陈原 来源:微信公号-新三届 (陈原,笔名顾土。1982年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分配到人民出版社,1985年调进人民日报文艺部。专栏作家,文史学者。) 先祖母,目不识丁,一生含辛茹苦,从事过的唯一职业就是帮佣,却在半个世纪前被难,成为那个时代最早的受难者之一。 五十年来,一想起那一幕幕场景,悲哀、悔恨、激愤,我就难以自己,似乎已经成了永久的心灵创伤,灼痛不已。
1966年,我家住在北京张自忠路三号,这里过去是铁狮子胡同一号,所以习惯称铁一号。铁一号是人民大学的宿舍。九月的一天,我偶然在我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发自上海嘉定的电报,报封上的收报人是“中共北京市中国人民大学党委”。我当时九岁,看到这封来自我祖籍的电报,很自然就联想到我的祖母。赶紧抽出电报一看,泪水顿时夺眶而出。电报写道: 上海嘉定娄塘派出所1966年9月发来的电报: “你校档案系陈兆祦之母张云英于9月8日投河自杀希通知陈来处理后事为要嘉定娄塘派出所。” 电报带有加急字样。 别看我年纪不大,但祖母自杀的原因似乎已经无需大人解释了。那年的八月,史称“红八月”。一天我去祖母住的地方给她送东西,在红一楼甲组五号,迎面就看到一张半扇门大小的“勒令”,白纸黑字写着:限令地主分子张云英立即返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署名是东城区红卫兵。 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邻居告诉我,“你奶奶正在钟楼下面呢”。钟楼是铁一号大门内正中的一座建筑,算是这座院落里的主建筑,钟楼底层的大教室进入文革后就成了批判会的场所,大教室外的空地处于路口,人来人往,则成了批斗会的地方。 我赶到那里,黑压压的人群正围着中间的空地,二十多位平时住在大院里的爷爷奶奶们蹲在地上,低着头,脖子挂着一块块牌子,上书地主分子某某某、富农分子某某、资本家某某某、国民党反动军官太太某某、大地主小老婆某某某。我的祖母蜷缩其中。遣返原籍前,红卫兵强迫他们每天到这里接受批斗。 我没敢细看,转身跑回家中,一路还听到院里的小伙伴喊我是地主婆的孙子。 我的父母当时每天都在西郊人大参加文革,很晚回家,有时根本不回家,晚上和我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叮嘱要我好好上学,不要管我奶奶的事情。可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钟楼前,都会看到人们围着祖母他们辱骂、吐口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困惑。 我们兄弟三人一直都由祖母照顾,她辛苦勤奋,不但为我们洗衣做饭,还抽空打扫楼道,将楼道的扶手从上抹到下,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她怎么会忽然成了众人憎恨的地主婆?和她一起挨批斗的那些爷爷奶奶怎么也转眼间就成了阶级敌人? 大概过了一周,一天中午下学回来,在红一楼旁的路上,正巧撞上我父亲和我表兄,一边一个,中间是我祖母,往大门口匆匆赶去。我祖母一眼看到我,就高声呼唤我的小名。我正想迎上去,不想我父亲拼命摆手,让我绕过去。祖母过去后,还不停地回头喊我,我也边走边回头,但始终没喊出一句来。没料到,这一回头,竟是我与祖母的永别! 上海嘉定娄塘派出所1966年9月寄来的信,内为祖母的遗物清单及派出所落款。
回老家的一路,她是怎样的情景,我无从得知,但可以想像出来。 那时北京火车站有部滚动电梯,大概算是大众可去的公共场合里唯一的一部电梯。我们这些少儿在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可玩耍的,所以常常跑去乘坐,当作乐趣。在北京火车站,不时可以看到像我的祖母那样的人,被剃成阴阳头,身上还打上各种标记,有人往他们身上扔石头,有人吐痰。我亲眼目睹一位老人,头上血流如注,自己捂着伤口往车站里面跑去。 过后很多年,我听上海的亲戚说,我的祖母在列车上被红卫兵发现是遣返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就当场给她剃了阴阳头。祖母用头巾包着头,先到上海,看望了几家亲戚,发现家家都已自身难保,只得回到嘉定娄塘镇。 1986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到我的祖籍嘉定娄塘,不想,轰动了镇上,说是:陈家里的孙子回来了!还有人说我是“陈家姨娘的孙子”,而祖母实际是“续弦”,并非侧室偏房。我伫立在祖母自尽的那一洼水塘旁,男男女女都围在我的身边,向我诉说他们所知道的情形。 一位老奶奶抓住我的胳膊说,她也是当年被赶回来的,但她熬过来了,“如果你奶奶像我那样,忍一忍,大概就可以活过来的。”“她死的时候,一条头巾包着整个头。我们都看到了。”几位中年人细致地形容。 住在水塘旁的一户人家告诉我,祖母的遗体漂浮在水塘靠近他们家的那一侧,派出所打捞遗体后只得从他们家门里抬出,为此还锯掉了门框。 经人引领,我来到祖母弃世前栖身的小屋,这是一户人家的柴房,不足六平米,阴暗潮湿,连一扇窗户都没有。镇上的人说,祖母被镇上安排住在这里时,只有杂物,没有床,也没有桌椅。眼见如此简陋破败的地方,我不知道那短短的几天,她是如何生活的。 此情此景,已经令我心酸不已,可更为悲怆的内幕还在后面。 当晚,我住在嘉定城里。好友的姐姐在检察院工作,她的邻居是法院法官,他们说,小的时候常常跟随大人去我祖父家,认识我的祖父母。文革后,清理文革遗案,检察院和法院都怀疑我的祖母是他杀。理由是,距离她最近的是一条河流,如果投河,为什么不选择这里,而跑到距离较远的大东街水塘,浅浅的水塘很难淹毙。 我的祖母带回的日用品很多,共有76种,上百件,完全是打算长期过日子的模样,为什么会忽然自尽?最关键的是,她留下的全国粮票很多,钱却极少,而据我的父亲和亲戚们说,为了她回乡度日,每家都给了不少钱。这些钱估计是被人拿走了,之所以不拿全国粮票,那是因为容易被察觉。县里怀疑谋害我祖母的人是大东街的造反派,是谋财害命。 当我将这些疑问带回娄塘镇时,镇上的人却说不会的,他们对我祖母都很好,很照顾的,没人会谋害她。 以后,每次去上海,我都会来到娄塘的这片池塘旁默默思念我的祖母。镇上见过她的人尽管越来越少,但年轻一代又都会告诉我,他们听父母、祖父母讲过,知道有一位老太太曾经在这里自杀。再往后,池塘填平了,新房纷纷建起,但一个遥远的回忆依然不散:一位老人很多年前在这里结束了生命。说是老人,其实,祖母遇难那年才59岁。
我的祖母究竟是投塘自尽还是被杀后投进池塘?这是一个永远的谜。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因祖母的遇难而自责、而悔恨。临别时,我竟然没有再喊她一声奶奶;当我知道她的不幸后,竟然没有致信嘉定,要求彻查她的死因。 终于,有一天,我在梦中又遇到了我的祖母。她的形象定格在铁一号钟楼前的那一幕,散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容、身上落满痰迹。我猛然惊醒,两天后就赶到上海,托好友为我的祖母在嘉定选择了一块墓地。当墓地落成时,我面对墓碑,心中长久地默念慈爱的奶奶。说这是墓地,可连衣冠冢都不是,墓碑上下,空空荡荡,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片遗物,只存有我们这些子孙的哀思之情。 雕塑家吴为山曾为我的祖母塑了一尊头像,因为无从看到我的祖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只能从对我的了解来想像我的祖母。结果,塑像看上去好像一位知识女性。事实上,我的祖母从未读过书,右眼自幼患疾,几近失明。 根据现在找到的族谱看,我的祖先陈万山曾经居住在浙江余杭,满清入关,“嘉定三屠”,以致嘉定田园荒芜,于是他率全家徙居江苏嘉定娄塘,晴耕雨读,开创家业。先祖陈虞璇确实是位乡绅,或者叫地主,不但家有良田,还在上海几家大企业做过会计师,旧时称账房先生,家里的书房摆满了中外书籍,而我的伯父曾是上海有名的律师。 祖母姓张,原本住在娄塘临近的镇上,家境贫寒,祖母的母亲就是我祖父家的佣人,因此常常带着我的祖母过来一起为我祖父家做事。我的祖父花甲之年断弦,就娶了我的祖母,生下了我的父亲。 祖母自入陈门,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祖父因中风而半身不遂,家道中落,祖母独撑门户,母兼父职,只能靠变卖田产过日子。日军侵华,江浙沦陷,祖母背着包袱,搀扶着我的祖父,拉着我的父亲,加入了逃难的人群,辗转于江南各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上海成为孤岛之际,祖母怀揣大米,夜间爬过封锁线,靠枪口下贩运粮食养家糊口。由于家族财产纠纷,祖母还曾被告上法庭,关入大牢。 1947年3月,祖父病故,此时家里已经田无一垄,房无一间,祖母和父亲二人寄人篱下。祖母不得已,外出帮佣,直至1950年代初才进京与我父亲生活在一起。大约六七年前,我曾托人查阅上海嘉定的土改档案,其中我家多位亲戚的名字均有记载,而祖母,既无田地记录,也无房屋在案,可偏偏因为我的祖父曾经是地主,结果划了个地主成分。这个“剥削阶级”的帽子一戴就是终生。 土改对中国社会最深远的影响,岂止是其中发生了什么,其阶级成分的划分和出身的认定,更成为一种烙印,长达30多年里,让一部分人几代在社会生活里抬不起头来,左右了他们的人生走向。一遇政治运动的风吹草动,他们往往最先遭劫。文革爆发,他们又是最早的受难者,一再被宰割、被侮辱、被伤害。惨绝人寰的北京大兴、湖南道县等地的屠杀无不以他们为目标,从刚出生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者,无一幸免。 我在农村插队时,全村有30多位所谓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及其子女,经常被大喇叭叫到大队部训话。苦活、累活,不记工分的活,都由他们承担;招工、当兵、外出上学,与他们完全绝缘。而他们大多成长在新社会,除了血缘硬被打上印记外,与旧时代毫无关系,却一生下来就成了“贱民”。有的人虽说被“摘帽”,可“摘帽”本身就是一种帽子,依然低人一等。直至改革开放以后,他们才不再受歧视。 我的祖母,一介平民,生下来无非就是干活、结婚、生孩子,相夫教子,靠自己的双手劳动一生,对政治一无所知,既不想招谁,也不去惹谁,只求过个平稳日子。可是,时代的惊涛骇浪却将她推入深渊谷底,命如蝼蚁,不要说反抗,就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丧失殆尽,只能任人践踏,草草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半个世纪过去了,但愿祖母在另一个世界平安无事,但愿她的冤魂寄身那方墓地,不再游走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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