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知青50周年 作者:熊窝搜集


 

知青50周年

作者:沈乔生

来源:微信公号-虚构与未来 2018-03-17

黎明时刻,当我将醒未醒之时,做了一个的梦。迷朦中从远处走来一个人。依稀是个老人,脸上布满了明晦不定的沧桑。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该写名字的地方,赫然写着两个黑体字:知青。我的心像被撞了一下。这是你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他咧开嘴笑了,带着几分悲凉。

天亮了,金色的曙光显现了,老人忽然不见了,变成了两个青年男女,他们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扛着锄头走向广阔的大田,把背影留给了我。

我手中的名片发生了变化,一张变成了千千万万张,下沿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黑龙江省嫩江县七星泡农场十一分场机耕队李志伟陕西省洛川县京兆公社伏益大队南伏益小队孟彩霞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西牛镇双溪村岭仔背潘黎明江苏响水县黄海农场大有分场七团一营一连陈小凤新疆石河子……

海南五指山……

四川小凉山……

云南西双版纳……

无数的名片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又变回一张了,赫然两个字:知青。


A.

我们把目光越过50年前,投到更远的过去。当朝鲜战争在远东炮火连天地进行时,当新生的政权急须人力支援战争,建设满目疮痍的国家时,一场光荣妈妈的运动在九州大地应运而生。国家利益和意志主宰了人世间自然的性活动。于是,在东三省的土炕上,在北京幽闭的四合院里,在上海狭窄的亭子间里,在闾阎乡间的无数张床榻上,千千万万当龄男女忘乎所以地拥合在一起,身上负着光荣的使命,使劲地扭动着躯体。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造人运动。于是,千万个子宫如天上的满月一般张开了,千千万万个婴儿呱呱落地。我不知道,比正常情况下多出生了多少?我只知道18年后,这代青年人显得特别拥挤。

我们暂且停下,问问这代人,也就是问问我们自己。如果你知道将来的一生将充满坎坷、艰难、曲折,还愿不愿意出生?

问题是诡秘的,甚至有点不怀好意。然而,既使知道将经历厄运,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出生,选择前行,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这是人的本能。

他们的青少年是一个半遮半掩的时代,是一个鲜花和野草、狼和羊共生的时代。他们看见的是蓝天白云,却看不见空中刚逝去的电闪雷鸣。他们捧起美丽的鲜花,却不知道鲜花中藏有荆棘。他们跟着共和国长跑,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如饥似渴地喝下去,却不知道这水中混有泪水和蒙汗药;他们被告知,刘胡兰是宁死不屈的少年英雄,雷锋是毛主席的好战士。这些都没错。同样,他们依稀听说过胡风,知道他是蒋介石在大陆的余孽,是共和国最凶恶的敌人;他们忽然听说,揪出了一批向党猖獗进攻的敌人,于是他们挥起小小的拳头,愤怒地呼喊口号。回到家里才发现,右派是他的父亲;他们很长时间都认为从1959年开始的饥饿,起源于自然灾害。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主要是人为的因素;他们始终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直延续到1979年的改革开放之后;这代人相信真诚,哪怕找到的是有限的真诚,是天边转瞬即逝的彩虹,也能慰籍他们饥渴的灵魂;他们寻找真理,却不知道真理中掺杂着谎言。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泥泞中跋涉,害怕迷路,总要抬起头,看看夜空中有没有北斗星;他们总要找一根拐杖,支撑畸形的身子,似乎离开拐杖已经不会走路。


B.

几乎是一夜天,他们发现这个世界起了变化,被告知明天起不用上课了。他们还是孩子,却发现昔日师道尊严的老师,躲着他们在走。这个世界怎么啦?一个强烈的呼喊在他们的心底震荡。口号在不断升级,从阶·级斗争为纲,到无产#阶级%专政,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小将们无比地兴奋,极度地膨胀,以为遇上了无产阶级的盛大节日。文斗不过瘾,武斗就应运而生。人性中的恶被极大地发掘出来,一些人甚至成了嗜血的野兽,杀戮的机器,历史已经留下种种记载,无法抹去。然而他们却浑然不知,自以为是为了人类伟大的解放事业。这就是历史自嘲式的的深刻和一再重复的痛苦。

学生是无知的,阅历十分浅,和复杂、肮脏的社会相比,学生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利用不成熟的学生,把他们当作砝码,去达到个人的目的,从来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是政治上的不道德。

在斗争的对象轮转一遍,几乎所有的人和阶层都遭到冲击之后,到了1968年。有人说,轮到小将犯错误了。

风向早已转了,曾经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小将沦落到了挨整肃、坐冷板凳的角色。然而,那一代人是那么拥挤,而当时百业凋零、外忧内患,北极熊的吼叫一声紧似一声。他们却在城里东溜西逛,无所事事。学校早已不上课,教室里一片残乱。图书馆也被砸烂,运气好,还能在地下捡到一本没有封皮、不知道书名的书。他们青春的肌肉和骨骼在不可遏止地生长,而单调、可怜的食物经常令他们饥肠辘辘。同时,膨胀的荷尔蒙像饿狼一样唆使他们不断闯祸。结果,他们只剩下一个去处——广阔的农村。

于是,在声嘶力竭的高音喇叭声中,一列列火车满载着神情各异的男女学生,驰向了四面八方的农村边疆……

于是,震人耳膜的铜鼓声一遍又一遍敲到逃避下乡的人家的家门口……

他们是喝过狼奶的,注定了他这辈子扭曲的多舛的人生。


C.

我反复翻阅那段历史,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知青,几乎是历史的独苗。不似农民,代代繁衍,至今没有消失。也不似军人和工人,从它们一诞生,就没有在舞台上失踪。而知青就是那曾经的十年、八年、五年,或者十五年、十七年。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在历史上它曾经排山倒海地出现过,却又嘎然而止。我们用知青这个名词,一律是过去式。它具有不可复制、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它是历史的硕果仅存。1978年之后,再无知青。

这就产生一个深刻的问题,为什么领袖指点的广阔道路,千万知青却没能走下去?美好的愿望为什么嘎然而止,成为历史上的独唱?原因在何处?

现在我们才似乎明白。首先,上山下乡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下进行的,文·#革毁坏了现有的一切,砸烂了现代教育,包括取消高考。这使许多热爱读书、一心想进入大学深造的青年学生感到极度的失望,而一些五类分子、七类分子的子女则因为家庭成分更是感到双重的绝望。但他们依然没有死心,盼望在绝望中诞生。

其次,城市的物质生活、卫生条件、文化设施都远远地高于农村,让千百万知识青年无条件地放弃城市,到农村去生活,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一种文明的倒退。必然引起广泛地抵触。

其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实是一句呓语。诚然,农民朴实,会种地,他们给社会提供了基本的需求。但是,我们同样看到,农民中存在着愚昧和自私。记得不久前,有一个作家写文章,说她到农村去,看到农民给蔬菜打农药,晚上打完了,第二天就送城里去。而这样的菜农民自己是不吃的,专门卖绘城里人吃,却还感叹,城里人怎么就毒不死?我相信这个作家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也有这方面的经验。

由不得要问,我们接受什么样的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什么教育?有善良、正派的贫下中农,也有痞子、流氓无产者,怎么可以不加区分,眉毛胡子一把抓?何况,当时的新的科学技术并不在农村,却要把接受再教育,当作知青的终生使命,岂不荒唐可笑?

上山下乡50周年了,许多地方的知青,农场的、兵团的、插队的,都打算搞各种纪念活动。同时,描写知青的文章可以说是汗牛充栋。我们《虚构与未来》公众号也上传了不少知青撰写的文章。

这些文章描写了知青在农村的辛勤劳动、艰苦奋斗,他们在森林中扑灭山火,在洪水中抢救国家财物,甚至为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同样,这些文章也记录了知青的困惑、迷惘、痛苦。他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们没有书可以读,看不到前途在哪里,一年一年虚度年华。相比较而言,插队知青的生存条件要比农场兵团差得多,他们的故事更值得记存。

知青来到农村,给落后的农村带来了现代文明,对农村旧习俗形成强烈的冲击。不少知青和老乡和农场职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今天还在延续。今年5月,我们七星泡农场的原场部机关知青,和农场的老职工、老干部相约在烟台,大家都兴奋而激动。当年一别,许多人都40多年没见面了,有的老职工已近八十了,行动很是不便,也要赶来。他们说,和当年的知青再聚首,太珍贵了,人生还能有几回?大家都盼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同样,我们也看见了种种触目惊心的事实,插队知青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却买不起回家的火车票。尤其是女知青,有的为了获得离开农村的机会,遭到当地土豪干部的凌辱,她们也知道羞耻,但此刻的心已经麻木。

这就是知青的全部,是不可切割的遗产整体。有人至今还在讴歌上山下乡,认为是走在康庄大道上,这是极为荒谬有害的。另一种看法,全盘否定知青给农村带来的变化,也是片面的。

我不得不提到,1971年的“九·一三”是个分水岭。当时我们听到林#·彪爆炸的消息后,感到了巨大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山体崩坍一般的觉醒。

那个五七一工程是真实的存在吗?它的字面意义和深层次含义是什么。知青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五七一工程讲错了?还是包含了部分真相?

很多知青开始第一次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D.

我发觉,知青是一些群体意识特别强的人,对知青这个称谓,他们始终有很强的认领感。这是好,也是不好。他们很小就被告知,团结就是力量。很多人却始终不知道,真正强有力的思想来自于个体。

我前后写过7篇知青系列文章,其中阅读量最大的是《知青返城后》,后台显示有126万阅读,加上各个网站和公众号转载,至少应该在150万之上,不是说写得有多好,而是文章描写了大部分知青返城后的曲折经历,写出了他们艰难的生存状态,喊出了他们的心声。

由于病退的特殊身份,由于原本就是无法就业才去了农村,所以,知青返城后,一时间就成了多余的人,大多被安排进生产组、街道工厂。原来在农村大田沐风浴雨的知青们,剪去了羽翼,挤进了窄小的空间,做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他们领着菲薄的工资,过着低消费的日子。他们的青春在飞快地逝去。

改革开放了,新的科学技术来了。然而,很多知青却缺少竞争的本钱,一生中最宝贵的学习时间在农村浪费了,错过了。这种学习不仅指科学技术,还包括文化视野,所以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在和下一代的竞争中,他们处于劣势。

曾经有人说,老三届是受过严格高中教学训练的一代,显然不符合事实。不要说当时的初中生没有接受过高中教学。就是高一高二高三,也因为受政治运动的影响,学习受到了严重的干扰。而这种毁灭教育的做法,只能怪罪于当时的政治环境。我们遍查历史,从清末民国初兴办学堂以来,这种全国范围内的全面停课,是惟一的一次。如若不然,老三届中又将多产生几多科学文化人才!

历史的脚步一刻不停。下岗潮来了,许多知青首当其冲。有不少知青辛酸地说,下岗是再一次下乡。我没有切身感受,但我相信,这是从心底里掏出来的话。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当年下乡,知青是单身一人,而现在下岗是拖家带口。有句老话说,小时候受的苦不是苦,老了苦才是真正的苦。苏联的作家阿·托尔斯泰说,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一次又一次在血水和碱水中浸泡。那么,下乡又下岗的知青浸泡了几次呢?

几年前,我到一个图书馆去办书法展览。我的作品尺寸比较大,又是装的实木框子,十分沉重。运到图书馆一看,来搬的是一拨老头。我有些不解,说,怎么是你们这些人?他们中一个说,不是我们是谁?你放心,来办展览的多了,不是你第一个。说着就去搬了。我追上一步问,那馆里的年轻人呢?

那老头笑了,流出几分苦意,又有些坦然,说,年轻人嘛,他们都是坐办公室的,不用来搬。

我看着他们,目光有些茫然。他们把沉重的宽大的木框从车上卸下来,可是只有一辆手推车,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肩扛手搬。看他们涨红的脸上青筋暴出,豁牙的嘴里呼哧呼哧喘气,我心里老大不忍,就和他们一起搬。很快我就知道了,他们都是下岗工人,是图书馆临时聘来的。巧的是,这些下岗工人大都和我经历相同,是知青。一时有些亲热。他们告诉我,下岗了,有什么办法,又没什么本事,趁现在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出来寻点粗活做,好贴补家用。

我无话好说,只和他们一趟趟搬。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黑龙江,变回了青春年华。我身边那拨老头重又精神焕发,我们在场院里扛麻袋,在森林里搬动大木头,在解冻的河里划船捕鱼。我们汗流浃背,我们杭育杭育地喊叫。可是,幻景总要逝去,我眼前还是那拨老男孩,沉重的木框压得他们呲牙裂嘴,他们还是拖着一双老腿艰难地迈步。我和他们目光偶然接触,苦涩一笑。那天我始终和他们一起搬运,过后手臂痛得厉害,半年后,痛楚才慢慢消除。或许,下岗是走向市场经济不可避免的环节。那么,为什么最大受害者一定是返城知青?或许有自身的原因,但总根子还是当年的毁灭学业。知青依然在承受着历史的不公。

即便如此,这代人还是任劳任怨。这代人一生中的许多时候,都是任劳任怨。

有文章说,老三届是最勤劳的一代人。是不是最勤劳,我不知道。因为勤劳没有办法比较。比如说,江苏人和浙江人哪个更勤劳,没有答案。但至少可以说,这是刻苦耐劳的一代人。

当然,知青中也走出了卓有成绩的人。动乱结束时,他们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不似右派一代,平反时差不多灯油熬尽。不少知青在农村的油灯下坚持学习,他们始终抱着信念,相信会有终结的一天。高考一恢复,他们就考进了大学,毕业后,走上新的岗位,立刻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还有许多人自学成才,在科学是最大的生产力的感召下,他们白天工作,晚上骑着自行车上夜校。一幢幢教学大楼里灯光彻亮,人头攒动,成为当时迷人的一道风景,至今还令人回味。

这是一种恶补式的学习,为改革开放加速培养人材。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青是新时代的一支生力军。是他们与其他人群一起努力和辛苦工作,才使我国的经济高速发展。


E.

在1949年以后的历史上,哪代人的历史有这么完整,有始有终,共和国经历的,它全都赶上了。而且人群又是如此庞大,浩浩荡荡。轰然而来,却又嘎然而止。就像樱花,该开的时候它就绽放,该谢的时候决不赖在枝头上。

我想,首推知青。

知青,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社会标本参考的群体。

当他们步入老年,恰又遇上社会价值观的空前分裂。他们经历了盲从、怀疑、反思,一个完整的过程。我们读懂了知青,就是读懂了当代中国的很大一部分。这个群体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对历史有意义。

研究他们,我们至少可以弄明白,为什么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是错误的,为什么大学必须在课堂和实验室中进行,而不是在广阔天地?为什么现代大学必须有独立的思想和灵魂,而不能是一个名利场和伪课堂?

对于青年学生,政治家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利,利用他们的幼稚无知,让他们莽撞地投入他们不能承载的运动,制造不堪回首的血腥事件。红卫兵就是最好的教训。

我们都认为,在上山下乡中产生了可贵的知青精神。这让我们懂得了,即使是一个错误的运动,也可能带出正面的东西。就像第二世界大战,空前的人类大屠杀,却从中闪烁出可歌可泣的人性光芒。

自由、平等、民主,是宝贵的东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却弃若敝屣。现在,成了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一部分,怎么才能正确地用好它呢?这是个沉重而发人深省的话题。同时,我们无比珍惜言论自由。这不仅是公民的权利,更是个人价值和自由精神的体现,就像人要呼吸一样须臾不可缺少。过去就因为只允许一个大脑思考,一个声音发声,才造成了大灾难。春秋时期,诸子百家自由争鸣,才有了中华历史上思想最灿烂的时代。

人在有机会推行强权的时候,却不推行;在可以强压对手的时候,却诚恳地允许他讲话,这才是真正的坦诚和伟大。讲什么,取决于因时因地的环境;允许讲,却是人类文明迄今为止最宝贵的规则。

历史告诉我们,规则十分重要。有了约定俗成的规则,每个人就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符合人类文明的,什么是不符合的。有哲人说过,一个讲规则的社会,才可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社会。一个只讲道德,不讲规则的社会将会堕落成伪善的社会。而如今,不按规则办事的情况比比皆是,从黎民百姓到殿堂高官,概不例外。由此可见,任重而道远。

当今中国,还找得到多少具有平淡、宽容、大度、无畏气质的人?如果他们已经成为稀罕物种时,我们就应该思索,中国历史上有没有这样气质的人,他们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们应该创造怎么的环境,作怎样的努力,才能使这种人重新产生?当年清华的校训是自强不息,无问西东,又是在哪里遗失的呢?我们应该怎么去找回?

这样的经验教训可以引出许多……

知青,是我们一张共同的名片,上面镌刻着我们一代人的全部经历和基因。过程曲折而漫长,结果明晰而渺茫。尤如太上老君烧的那口锅,等了七七四十九天,看最后炼出的是一颗什么样的丹丸!又如西域传说中的凤凰涅槃,那熠熠的天火啊,那离奇而惊骇的过程啊,看最后飞出的是一头什么神鸟!

                                             2018年3月16日写于南京、老山之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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