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乡风市声》读后
作者:山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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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 ——《乡风市声》读后 我们这一代人,其实包括我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或者来自乡村,或者来自城市,但其中不少来自乡村的后来去了城市,而来自城市的也在乡村生活了多年。 和我们曾经的一样,许多在乡村的人羡慕城市生活,努力着,摆脱乡村。 而许多久居城市的人,却向往田园的生活,而且在他们的头脑里,诗人、画家、音乐家等许多艺术的追求,都来自那乡野之风。 有人说,这是两种文明在碰撞。古老的传统农业文明与新兴的现代工业文明在决战,黄土绿野与高楼大厦在较量。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抉择着自己的去留,也许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感受。 我小时候是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北京,当母亲带我到苏北的时候,十岁的我,好奇地问母亲:那里有无轨电车吗?那里有北海吗?有东安市场吗?母亲说,你去了就明白了。 其实宝应还是一个城市,不过是一个小县城。在同是长江下游区域的另一个大城市上海的人看来,苏北就是乡下,苏北人就是乡窝宁(乡下人)。我第一次去上海,上海的亲戚告诉我国际饭店有24层,你站在下面看楼顶,帽子都要落下来的。 但我并不很羡慕北京与上海,也不讨厌被视为乡下的小城市宝应。 直到我插队,我才真正接触了农村,才认识了许多真实的农民。那时的人们对于城市有充分的憧憬,渴望在城市生活。甚至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年轻人都有种莫名的崇敬。 无论是宝应城的知青还是来自南京上海的知青,都表现了强烈的“恋城”情结。那首几乎让一位知青被枪毙的《知青之歌》悠扬委婉地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耸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钟山虎踞在我的家乡!”城市给远离城市的人留下各种各样的美好,让他们想起自己曾经的城市生活。这固然是由于城市与农村生活条件的反差所引起的,但也有一些小资情调的恋栈。那位浸淫在大都市生活中的作家张爱玲写道: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我想也有许多知青是会有和她一样的感觉的,脆弱的敏感的恋城癖。 为了回城,为了摆脱农村,知青们付出了许多,包括金钱、尊严、贞操…… 然而在大家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扔在了乡村以后,陆续回到了城市,才发现城市也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完美。 1993年我们在筹划南京知青插队宝应25周年纪念活动时,了解到有一批南京知青是插队内蒙的,后来陆续想方设法回到了南京,他们原先是那么迫切地回到自己成长的家乡,但是二十多年以后,南京这个大城市给他们的感觉竟是那样地疏离与陌生。没有了儿时的亲切回忆,连自己的兄弟姐妹对自己似乎都有一定的距离。其中一部分人又迁回了内蒙。 还有一些人,原本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到了城市。他们在乡村只生活了十七八年,却将后半生都留给了城市。他们真的是那么喜欢自己生活的城市吗? 大作家茅盾说过这样一段话: 生长在农村,但在都市里长在,并且在城市里饱尝了“人间味”,我自信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总想摆脱,却怎地也摆脱不了,然而到了乡村住下,静思默想,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泥土气息”。 可是,什么是泥土气息呢? 我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这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乡村度过的。确实也是我生活中最艰苦的一段日子,而且我也不像有的人那样在这个期间收获了宝贵的爱情。应该说,在乡村的七年,是我最不如意的七年。但我仍然会怀念这段日子,尤其是我又回到城市以后,从小县城,到省城,再到中国最大的城市。 我在快到退休年龄的那两年,在考虑退休后的生活时,也曾考虑过回到我插队的宝应,到那儿去办一个敬老院,把一些朋友都聚在一起,在那里度过自己的有生之年。当然,如果能办在插队的山阳,会更钟我意。 山阳,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山阳,像对我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但究竟是什么在勾引着我的思念呢? 叶圣陶先生有一篇《藕与莼菜》的文章,他写道: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想起了藕就联想到莼菜。……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若土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系,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他说的乡恋之情,是真切的。但我呢,农村并不是我的故乡,似乎我也没有所恋念的类似藕与莼菜的东西,又是什么在牵系着我呢? 柯灵在《夜行》中写到了他对夜上海的感觉: 街上清冷,空远辽廓,仿佛在寂寞秋江,泛扁舟一叶;偶然有汽车飞驰而过,又使你想到掠过水面的沙鸥。而街角远处,交通灯的一点猩红,恰似一片天际飘坠的枫叶,孤零零地开在岸畔的雁来红。 …… 你可以这样想象,事实也正在这样搬演;但眼前展现的,却是一片平静。——人海滔天,红尘蔽日的上海,这是仅有的平静的一刻。 烦嚣的空气使心情浮躁,繁复的人事使灵魂粗糙,丑恶的现实磨损了人的本性,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才像暴风雨后经过澄滤的湖水,云影天光,透着宁静如镜的清澈。虽然路上人迹稀少,可是你绝不会因此感到寂寞。 我生活的上海虽然距离他写的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但人海滔天、红尘蔽日的烦嚣是依然存在的,而且即使夜晚,这个都市也不平静。可是我生活得还是心安理得的,我也并不因此而厌恶上海。所以,还是难以解释我对乡村的怀念。 我在这本《乡风市声》的书中寻觅着。 以北京方言写作、以北京生活作背景的老舍先生如是说: 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个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我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 郁达夫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一次去扬州后写了一篇《扬州旧梦寄语堂》,在最后写道: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我想如果让朱自清来写扬州,一定不是这个感觉。因为他在扬州生活了十多年,而郁达夫只是走马观花。 于是我忽然有悟,为什么有的人怀念城市,有的人怀念乡村,有的人怀念都市里的乡村,其实他们怀念的并不是地方,而是岁月,这是一种时空的转移。 人对于自己曾经的某一段生命的状态,尤其是自己成长的某一段生活,都是怀念的。这是在怀念人性的原生态,是在满足对以家为圆点、辐射出的文化心理的追求。正如冯至所说: 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我对于山阳的怀念,不是某条河、某座桥、某个人、某件事,其实就是自己曾经充满热情充满希望认真走过的那段生活之路上留下的身影与脚印,而这些印记已经铭刻在我生命的深处,无法抹去了。 201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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